女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强调了一遍:“横位,生不了,必须得转院开刀。”
叶颂脑袋瓜子猛的一个激灵,突然间回过神来。对啊,横位,就是小孩横着想下来,那肯定下不来呀。
用他们上妇产科学课的时候,老师说的,这就跟小狗钻狗洞一样,脑袋出来,身子肯定就跟着出来了。要是横着往狗洞外头撞,那么撞死了也出不来。
叶颂浑身的血都往脑袋涌,感觉自己实在太丢人了,居然还追着人家产科大夫没完没了地问如此幼稚的问题。
她下意识地找补回头:“哦,横位呀,我刚刚听岔了,我听成臀位了,所以才担心生下来。”
没想到那产房门又被推开了,里头扶着大肚子出来的婆婆模样的女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气势汹汹地冲卫生院的产科大夫:“听到了吗?我们家就是臀位。这大夫讲实话了,臀位怎么不能生?我们不走不开刀,我们就等着肚子疼,在这儿生!”
她还朝叶颂笑,“大夫,还是很有良心。年纪小就是不一样,没心全黑透了。就想着开刀挣钱。”
产科医生火冒三丈:“又不是我开刀,上哪儿挣钱去啊?我要挣钱应该拦着你儿媳妇坚决不让走。我前头不是交代的清清楚楚啊,风险大,我们这会儿开不了刀。生的时候万一有问题,你想开刀也来不及。到时候一尸两命,哪个忍心?”
横位的孕妇已经拖出产房了,顾钊赶紧跟产科医生做了交接,拖着孕妇就跟家属交代风险,赶紧上救护车走人。
臀位的胎儿条件合适的情况下,当然可以顺产。
所有医学生在毕业之前基本上都是在三甲教学医院实习的,跟的带教老师也经验丰富。他们看臀位自然分娩觉得稀疏平常,哪里知道基层医院的实际情况。连手术都不开展,别说新生儿科了,就连专门的儿科都没有,哪个卫生院愿意主动接生臀位的产妇啊。
出事了怎么办?到时候人家一顶帽子扣上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都是你们耽误的。接生的人真是哭都没地方去哭。
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基层卫生院不敢承担风险,开展的有难度技术越来越少。长期不开展,导致的后果就是从业人员的技术水平逐步下降。即便去大医院进修乃至规培了,回来不锻炼,到时候还是拿不出手。
他们下楼的时候,还能听到产科的争吵声:“你们这帮人除了会挂水还是会挂水,就晓得捞钱,还有人会看病不?这种狗屁医院早点关门早点好。”
叶颂汗颜,感觉自己给人捅篓子了。她怎么就嘴巴那么快呢!干嘛要讲那么多话?估计产科医生要恨死她了。
顾钊拍了下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要想太多,她本来也没说错什么。顾博问担架上的孕妇:“肚子疼不疼啊?”
没想到那一直闭着眼睛不吭声的孕妇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立刻喊出声:“疼哎,疼死我了。”
急救小组彻底疯了,虽然横位的孕妇肯定没办法自己生。可这么一直疼下去,小孩出不来,胎儿肯定会窒息的呀。
叶颂脑袋瓜子一片空白,就听见顾钊喊:“左侧卧位,来来来,把氧气吸上。”
早知道这样,他们刚才应该让卫生院派个产科医生或者助产士跟着的。
孕妇家属急得不得了:“我们也想啊,他们说他们没人。就两个医生一个护士,哪个都走不了。”
叶颂在心里头腹诽了一句,都这么缺人了,招聘的时候干嘛还挑三拣四,不肯招女生。别的科不讲,起码干妇产科,女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伸手摸孕妇的肚皮,脑袋瓜子都要炸了。这肚皮一阵接着一阵发硬,不是宮缩是什么呀?
要死了,万一真在路上发作很了,他们可得怎么办?
顾钊也满脸严肃,摸出了听诊器给孕妇听胎心。其实产房常规有多普勒胎心仪还有胎心监护仪,最不济也有个木听筒,可是现在他们啥都没有,只能靠最原始的听诊器。
顾钊叮嘱孕妇放松点儿,让她继续吸氧气。他听胎心没什么经验,只本能地感觉不太妙。
陶师傅满脸严肃,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咬牙愣是在漫天大水中冲出了一条路。车子乘了船,乘风破浪,一路往前。
叶颂甚至不敢看窗户外头,因为一抬头,她就感觉自己在瀑布底下。她呆着的这辆车是那么的渺小,却不能停下避避,必须得朝前开。
车上的人全都陷入沉默,大家只能听到彼此喘粗气的声音。隔了半天,孕妇的丈夫才冒出一句:“早知道我就不走了。”
不走了,大概孩子保不住。走了,现在这辆车的人都未必能保住。
现在说这话已经没意义,顾钊只能安慰夫妻俩:“总得试试吧。我们一车4个人还陪着你们呢,怕什么呢?”
陶师傅也在前头笑:“我开车的不怕,你们怕什么呀?东西都带好了吗?准备下车。”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陶师傅已经把车子开到了市妇幼保健院的分院。
要不是大家急着推孕妇下车,叶颂真要对陶师傅竖大拇指。
什么叫车神啊?F1赛车算什么?陶师傅这样才是真功夫!
第30章我们不是东西
谢天谢地,亏得大医院积极扩张规模,还在这边建了个分院。否则的话,再拉到市中心妇幼保健院本部,估计大人小孩都不行了。
孕妇刚拖下车,已经在急诊大厅等着的医生二话不说,立刻决定手术,直接拖着孕妇去手术间了。因为小孩的胎心已经一塌糊涂了。
急救小组看着人被推进手术室,才齐齐舒了口气。好了好了,可算是把人稳稳当当地送过来了。
大家都像是从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淋淋。
顾钊打了个喷嚏,询问自己同伴的意见:“咱们是在这儿稍微缓缓,还是现在走?”
陶师傅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似乎在斟酌哪种方案更合适。可是调度中心不给他犹豫的时间,新的出车指令又传来了。
暴风骤雨,有人出门收东西,结果被铁皮划到了,流了好多血。
没办法,谁让他们的车子距离病人最近。越是台风天,人越是容易受伤啊。
急救小组众人身上的衣服别说干了,水还在哗哗往下淌呢,大家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了新的征程——去接那位受伤的病人。
车子开出了妇幼保健院,路更加难走了。明确点儿讲,压根看不到路,白茫茫的一片全是水。
陶师傅刚转了方向盘,医院门口不远处的大广告牌就被风刮下了,哐当一声掉下。锋利的铁皮贴着窗户滑下,叶颂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刀锋一般的贴片在距离自己的脸不满5厘米的地方直接划下。
飞溅的泥水扑上窗户的时候,她才后之后觉地发出一声尖叫:“啊——”
车上其他人也是心惊肉跳。就差一步,要是陶师傅的速度哪怕慢半秒钟,他们坐着的这辆救护车就要被广告牌直接砸翻了。
叶颂捂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的身体靠车窗远点儿。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上这辆车啊?
陶师傅一本正经:“这充分说明你上辈子过得太潇洒了,这辈子是来赎罪的。”
“哗”的一声,前头一棵老梧桐树不堪重负,直接倒在了地上。亏得陶师傅眼明手快,及时踩了刹车还打了方向盘,否则救护车就直接撞上那棵树了。
叶颂真是要疯掉了,这算什么呀?救护车在囧途吗?她怎么感觉自己是走在黄泉路上。
前头的路被倒下的树堵住了,压根就找不到其他路绕行。急救小组没办法,大家伙儿一块下车,集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活将树干挪到了边上。
他们撂下树干的时候,泥水溅到了叶颂脸上。叶颂瞧着水面上漂浮着的卫生纸,感觉自己很想当场死一死。哦不,要死最好躺回救护车上去,否则她死了也会跳起来的。
急救小组狼狈不堪地重新回到车上,陶师傅还没有松离合器呢。那头调度中心又来催,桌子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到?要车的人催得很急。
陶师傅没好气:“我们差点就得你再派车子过来救我们了,窗户玻璃都被划出口子来了。”
他嘴上抱怨归抱怨,手脚的动作丁点儿都不慢。白茫茫的一片水花中,救护车又重新上路。
经过工地的时候,叶颂眼睛瞧见窗户外,还惊讶地喊了一声:“这边什么时候挖的湖啊?”
这儿在他们学校新校区附近,大学5年,有些课程他们是在新校区上的。
顾钊跟贺勇都乐了,湖算什么呀,整个江州都成了海。
车子就在这海里头游泳。好不容易过的工地,天空砸下来的雨似乎有小点儿的迹象了。所有人都暗地里头松了口气。
是,车子翻了,他们送了命应该叫做因公殉职,运气好的话大概还能被评个烈士。可是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当烈士呀?
大家伙儿哆哆嗦嗦看着车子往前开,一直要到上高速的时候,前头的岔路突然间开过来一辆大货车。因为能见度低,救护车差点儿直接撞上去。
陶师傅都骂娘了,赶着投胎呀,这么冲!他还没骂两句,突然间,已经蹿到前头的大卡车就趴窝了。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大片的土石直接倾泻而下。
因为能见度低,那仿佛山洪爆发一般的混合物冲下来的时候叶颂是蒙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贺勇先骂了一声,山体滑坡。
叶颂听到这4个字直接傻眼了。在她的概念当中,山体滑坡是山区才会发生的事。
江州是典型的平原地带,最高的一座山,名气不小,却常被人嘲笑是土坡。最最重要的是山体滑坡,不是因为植被被大面积破坏吗?可江州的城市绿化在全国都相当有名。
陶师傅反应最快,已经拼命打方向盘往后面撤。事实证明,经验丰富的救护车司机救了他们一车人的命。泥土跟石块在洪水的冲击下,咆哮着汹涌冲上了路面。
很快白花花的水就变成了混凝土,他们像是陷进了大泥坑里头一样。饶是陶师傅反应敏捷,救护车仍旧趴窝了。
陶师傅又骂了声娘,叶颂却发出尖叫:“啊!”
白花花的水光中,一块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直接砸上的救护车前窗,玻璃很快裂成了一片蜘蛛网。
调度中心的催促又传来了:“仁济分站,你们大约什么时候到?病人催得很急,血淌了不少。”
“你重新派车吧,我们这边也要车,我们碰上山体滑坡了,泥石流!”
叶颂急的六神无主,现在怎么办?大卡车司机连着车一块儿被泥水给淹了呀。他会不会已经没命了?
“打110,让他们赶紧过来救援。”顾钊的脸也是惨白,他同样头回碰上这种事。
被压在泥石流下面的人当然得救,可前提是他们得活着命啊。
山体大面积滑坡,救护车趴在泥水坑里头完全动弹不得。所有人既不敢待在车上,也没勇气下车去。其实只要再继续滑坡的话,除非他们立刻长了翅膀飞起来,否则无论车内车外,他们都逃不过。
泥水往上蔓延,车门已经挡不住。顾钊立刻将心电图机抱进了怀里,叶颂也一把拎起医药箱。硬邦邦凉飕飕的箱子贴着她的怀时,她才后知后觉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疯了吧她,这都已经做好准备当烈士了吗?
贺勇同样没空着手,那只体积不小的心电监护仪叫他搂在了怀里。
叶颂心中涌现出悲壮感,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职业道德感这么强。原来即便是她这样的人,碰上事的时候,居然也会条件反射地保护救护车上的器械。
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陶师傅在一遍遍地拨打电话请求救援。水已经往上头漫,要是再没人过来援助的话,他们得自己砸开车窗出去了。泥水的杀伤力要比车子冲进湖里头更可怕啊。
“咚咚咚——”
车窗上响起敲击声,叶颂扭过头去看,就瞧见明亮的橙黄色。
妈呀,难怪交通警示灯用黄色,一片凄风苦雨当中瞧见这明亮的橙黄,她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
消防员已经在喊:“这边,这边!”
一群消防员围着救护车,先是三下五除二,将前门卡死,困在驾驶室里头的陶师傅给救了出去,又要对后面的车门下手。
顾钊赶紧喊:“我们能开。”
贺勇放下手上的监护仪,伸手开车门。叶颂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叫几只胳膊架着下了车,稀里糊涂地上了另一辆车。
架着她的年轻消防员还朝着她笑:“别哭鼻子了,没事了。”
叶颂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流满面。
“好了好了,都还活着。人先走,车子在后面再讲。”
顾钊急了:“不是我们,是大卡车,叫压在泥石流底下了。里头还有司机。”
那消防员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你们怎么不救啊?”
顾钊火了:“我们救个屁,我们怎么救?我们自己上叫你们做什么?我们有什么保护措施?再有泥石流下来怎么办?亏你们想得起来。”
小消防员兜头挨了顿怼,愤愤地下车去了,嘴里头还嘀咕着:“真不是东西!”
没等急救小组再怼回头,消防员们又出动了,直接去泥堆里头扒拉人。是死是活,总得扒拉出来再说。
外头的天色还是暗沉沉的,即便有探照灯闪烁,照样瞧不清楚全貌。叶颂只看到橙黄色的身影往上去,手里头拿着什么工具在挖掘。
天上的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风吹得橙色的身影跟纸片似的,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
叶颂浑身都湿透了,这会儿感觉安全才想起来冷。她哆哆嗦嗦地问自己的老师:“要是泥石流再来怎么办?”
陶师傅瞪眼,立刻呸呸呸:“丫头,你说句吉利的吧。”
叶颂有点委屈,她说的是的确很可能发生的事。别说现在还没停雨,就是雨停下了,山体仍然可能会继续发生滑坡。
“不怎么样。”顾钊沉默了一下才说话,“要真来的话,就是全都被吞没。”
叶颂本能地浑身发抖,她不知道消防员他们的急救培训是怎么进行的?他们要怎样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进行现场急救呢?
“来了来了——”
外头响起叫喊跟水花拍击的声音,一团橙黄色的影子快速超级救小组所在的车子移动。叶颂还没有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的时候,消防员就已经抬着人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