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月徊是个糊涂虫,她哪里知道哥哥的心思。镜子里照出一张咧嘴大笑的脸,“一点儿也不像,我要是能长得和您一样,那做梦都得笑醒。”她一面说,一面拉下梁遇,让自己的脸和他并排贴在一起,“瞧这眼睛,瞧这鼻子……您的鼻子怎么那么高,还有这眼睛怎么能这么好看!我都怨死了,是不是他们没空好好生我,就这么凑合了一下?您说我长得像娘,那您一定长得像爹吧!哎呀,原来爹这么齐全,难怪那时候娘哭天抹泪要嫁给他。”
梁遇不说话了,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也许吧!他也仔细审视了彼此的眉眼,不管是分开还是组上,当真半点相似的地方也没有。
月徊不擦香粉,在家的时候绿绮她们还替她张罗,进了宫她就懒于收拾了。除却那段脂粉气,姑娘自身的香味儿悠悠的,别样怡人……
他退开了一步,“成了,你去吧,先上皇上跟前点个卯,过会子徐家就要进来了。”
月徊嗳了声,心里惦记着瞧未来的皇后娘娘长得什么样,麻溜地退出了暖阁。
迎面遇见秦九安捧着一株赤红的珊瑚进来,秦九安叫了声姑娘,“您这就大安啦?”
月徊说是啊,一面扣上了女官的乌纱帽。那帽子的形制和男人戴的基本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女官乌纱上有精致的绣花,当间儿一个圆珠帽正,两边帽翼上悬挂着流苏,微一晃,鬓梳便上下颤动。
月徊摇起脑袋来,就像小摊儿上的泥人芝麻官。她是活泛的性子,笑着说:“这两天给少监添麻烦啦,谢谢您呐。”说着便闪身出了明间大门。
秦九安嘿了声,“到底年轻姑娘,真结实透了!”一头说,一头进暖阁安放了珊瑚,笑着说,“这是南苑王打发人送进来孝敬老祖宗的,这一南一北几千里路,着人打了个大匣子背在背上进京,看看,一点儿都没磕着碰着。”
梁遇抬了抬眼,“南苑王?”
秦九安说可不,“就是那南蛮子祁人,专出美人儿的那一家子。上回不是有旨意让南苑送姑娘进宫么,南苑王是聪明人,皇后的位置暂且叫人占了,但他们家姑娘只要有您看顾着,还能少得了一个贵妃的衔儿?”
梁遇调转视线瞥了瞥那株珊瑚,珊瑚的成色绝佳,红得像血似的。这南苑王的谨慎名不虚传,阔得流油,说送给梁掌印取乐的玩意儿却没送到府里,直送进宫来。这么正大光明,不算行贿,众人都看得见。
梁遇重新翻开了宫禁录档,垂眼道:“等过了年,该张罗接人的事儿了。皇上三月里大婚,那些藩王家的姑娘进京在六七月里,这么匀着点儿来,不亏待了皇后,也顾全了皇上的身子。”
秦九安道是,“立后就在眼巴前了,那四位女官,皇上预备怎么处置?”
梁遇提笔蘸了蘸,漠然道:“不发话就是不留,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白费了咱家的一番苦心。”
秦九安缩了缩脖子,没敢应话。好在如今皇上对月徊姑娘极有心,只要月徊姑娘吊住了皇上的胃口,别叫他得手,早晚妃位上头有一席之地。
那头月徊到了皇帝跟前,笑着说:“奴婢皮实,全好啦,万岁爷别替奴婢担心。”
皇帝从案后出来,就着外面天光仔细瞧了她的脸色,剔透之下不见郁气,便笑道:“这就好,朕还怕你今儿起不来呢,眼下见你欢蹦乱跳的,朕就放心了。”
月徊仰着头看了看,见皇帝还戴着网巾,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谁替了奴婢的差事呀?伺候得皇上好么?”
皇帝道:“没人伺候,朕自己梳的。早前朕没当皇帝的时候,在南三所都是自己照顾自己。那些梳头太监粗手笨脚,大概是因朕不受待见的缘故,常拽得朕头皮生疼。”
月徊不由咋舌,“我在码头跑漕船的时候,老觉得生在帝王家真好,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可现在听着,怎么皇子的待遇也分厚薄呢?”
皇帝说:“太监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朕那时候生母去得早,没人护着,大伴也没来,跟前只有两个三等太监,除了抢吃抢喝,什么也不肯过问。后来朕当了皇帝,把那两个混账罚去刷便桶了,本以为一切都能天翻地覆,可我想岔了,我没法子晋我母亲的位分,她到现在还是个太妃。”
所以做皇帝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月徊便安慰他,“没事儿,等太后百年了,您再痛痛快快给您母亲上谥号。就封皇后,还要比太后多两个字儿。”
皇帝听了她的话才笑起来,“你进宫没几天,倒知道上谥号了。”
“吃什么饭操什么心嘛,我如今也是宫里人,这些自然要知道。”说着看案上那只西洋鸟雀钟,“皇后娘娘和她娘家人,什么时候进宫来呀?”
皇帝道:“申时进来,酉时出去……就是按例走个过场,老辈儿里都是这么个规矩。”
月徊哦了声,神色如常。可皇帝的心却有些悬,他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皇后进来,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月徊说哪儿能呢,“我还挺盼着娘娘进来的,您大婚了,往后就有伴儿了。”
可是夫妻真能处到一块儿去的,细算不多。这位徐皇后的确是他选的,那也是瞧着徐宿家世代忠良,为堵天下人的嘴而选。
一个人对你有没有那份心思,这种关头能瞧出来。月徊对他的喜欢显然还不达占有,皇帝因没能挑起她的醋劲儿,感到有些怅惘。
“今晚朕领你上后海去,你回头预备起来。”皇帝有些讨好地说。
月徊迟疑了下,“今晚不还得款待徐家呢吗……”
“等人走了咱们就出宫。”皇帝盘算着,“酉时不算晚,朕让人在海子上点了花灯,咱们就在那儿辞旧迎新。”
月徊听着,觉得好虽好,但心里还记挂哥哥。她昨儿才答应了要陪他过节看烟火的,这会儿又跟着上西海子去,回头辜负了哥哥,那多不好。
可这位是皇帝,虽然瞧着好说话,人也和煦,但不能真拿他当寻常人。月徊终究存着几分忌惮,只问:“西海子是皇家园囿,您上那儿去,我们掌印随行吗?”
皇帝说不必,“那头有专事伺候的人。”
她支吾了下,“那……我回头告诉我们掌印一声。”
皇帝想得比她还周全些,“你别忙,等宴散了,朕亲自和大伴说。大伴辛苦了一年,这趟容他好好歇歇,咱们自己去。”说完见她还犹豫,便笑道,“你放心,还像上回似的,咱们带上毕云。你也不用愁,朕不会对你做不好的事儿,你在朕眼里,和后宫那些宫人不一样,朕敬你,宁愿朋友似的处着,也不会坏了这份情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月徊是个贼大胆,衡量一番觉得这人靠得住,玩儿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瓜子。她开始一心一意盼着徐皇后进宫来,盼着天地大宴早早儿结束,她好坐在冰面上,一面冒雪吃冻梨,一面看紫禁城里放烟花。
时间当然也过得极快,申时转眼就到了。因徐家姑娘还没正式登上皇后宝座,进宫的排场仅比一般宗人命妇略高些。三跪九叩的礼仪是用不上的,但为彰显皇帝的重视,由梁遇亲自上东华门迎接。
司礼监的排场一向做得足,锦衣玉带的一行人,在白雪皑皑的琉璃世界里驻足恭候,放眼一望便是一片浓烈的好风景。
徐府的车终于来了,先下车的是太傅徐宿,见了梁遇便拱手道谢:“一切偏劳厂公了。”
徐宿早前是上书房总师傅,那些皇子都曾在他手里习学过,皇帝也算他的学生。一位文官有学问之外还要站对立场,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徐宿的处世之道就是谁当皇帝就拥护谁,因此他和梁遇的交情尚算不错,毕竟都有同样的目标,都是为了扶植皇上。
梁遇回了个礼,轻笑一声道:“徐老,咱家公务忙,没来得及上您府上道贺,今儿就补上这个礼了。”
徐宿不是蠢人,有些话不必说透,他也一清二楚。要是让太后做主,这后位无论如何落不到徐家头上。只有皇帝和梁遇合计了,梁遇再从中斡旋,这才免于太后娘家人青云直上,也免于接下来几十年,太后一派继续把持后宫。
细雪纷飞里,徐太傅隔袖握了握梁遇的手腕,“厂公的成全,徐某没齿难忘。”
梁遇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笑道:“徐老言重了,都是替主子分忧么。”一壁说,一壁回身望,见锦衣卫簇拥下的凤车缓缓驶过了甬道,他抬指示意,执事太监撑起巨大的华盖站在一旁遮挡风雪,他上前,打起轿帘,高擎起了臂膀。
徐皇后盛装,满头珠翠,环佩叮当。灯火映照出一张端庄秀丽的面孔,没有惊人的颜色,却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一道轻轻的分量落在他小臂上,轻轻落地站稳了,颔首道一声“有劳”,这就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气派。
看来合乎皇后的标准,不过也有一个弊端,太过守礼的女人无趣,只怕最后只能赢得皇帝的尊重,不能再有其他了。
梁遇向她行了个礼,温声道:“娘娘,臣是司礼监掌印梁遇,今日奉太后之命,迎接娘娘。娘娘是头回进宫,唯恐有不便之处,不拘什么差遣,都可吩咐臣办。”
徐皇后道好,话也不多,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多谢掌印大人。”
梁遇向来恶名在外,这样的人令人生畏,但也能勾起人探究的欲望。徐皇后悄悄望了他一眼,奇怪得很,本以为擅权的太监都长得又白又胖,一副阴阳怪气的面相,但这位却不是,他年轻、儒雅、俊秀,且知礼知节,进退得当。
簪缨门庭的人家,闺阁里头也会略闻外头传言,但谈论男人相貌是大忌,怕勾得闺阁小姐春心荡漾。徐皇后很少见过这样样貌的人,虽然极力地约束自己,也由不得多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正让梁遇接上,他依旧是和颜悦色的神情,含笑道:“原本今儿娘娘应当面见太后,先给太后见礼的,但碍于太后凤体违和,这一步就减免了。今日的宴席说是大宴,其实根儿上还是家宴,就设在奉天殿里。这会子万岁爷已经过去了,只等娘娘到了就开宴。”
梁遇向徐皇后解说宫里掌故习惯,一递一声透着和煦从容。这位不日就会是掌管宫闱的新主人,事先打好交道,总错不了。
他们前头佯佯而过,后面宫墙根儿上探出几个脑袋。皇帝跟前的女官,尤其是侍奉床榻的那四个,在这种场合是不能露面的,她们只好拽着月徊,猫在角落里偷看,一边捻着酸地嘀咕:“这位就是咱们皇后娘娘啊,好像长得也不多美嚜。”
月徊不这么觉得,“我瞧挺好看呀,那眉眼多利索,多大气!”
司帐嗤笑了声,“利索大气我是没瞧出来,光瞧出来会摆主子娘娘的谱了。自己走道儿怕摔着么,还要咱们掌印搀着她呢。”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过话说回来,见了梁遇还能无动于衷的姑娘,怕是不多见。太监宫妃走影儿的多了,哥哥眼界那么高,别不是将来要和皇后怎么样吧!
月徊心里忽然有点儿急,听见教坊司的细乐悠扬地飘过来,看见皇帝走到丹陛上迎接。她倒不在意皇帝对这位新皇后持什么态度,就默默盯着哥哥搀人的爪子,看他什么时候能收回来。
第40章
皇帝对即将上任的皇后,其实没有多大念想,只要她长得不太难看,出自徐氏就成了。
奉天殿里的大宴办得有模有样,帝王家从来不玩儿虚的。御座东边设膳亭,西边设酒亭,还有成群的细乐班子和杂耍班子等待传唤。皇帝高高在上,温存对徐太傅道:“太傅致仕后,朕难得再见上一面,今日看太傅气色甚好,身子骨像是愈发健朗了。”
徐太傅携妻儿老小向皇帝跪拜下去,“蒙圣驾垂青,臣等感激不尽。”
帝王家就是如此,什么长幼辈分,到了皇帝跟前全不作数。无论是将来的国丈也好,国丈母娘也罢,都得向他磕头行礼,即便皇帝嘴上叫免,也依旧受了他们的跪拜。
皇帝端稳地坐在御座上,含笑吩咐:“厂臣,替朕扶太傅起身。”
梁遇趋身上前,搀了徐宿及老太夫人,复转身搀扶皇后。宫里设宴和民间不同,即便就要成为一家子了,依旧君是君臣是臣,至多口头上客套几句,没有同桌吃席的规矩。
一番虚礼过后,各自都落了座,皇帝这才打量徐家姑娘,不算多美的容色,但胜在端庄大方。徐姑娘的五官长相,硬要夸一句,大概就是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她也很善于控制自己的言行,一直垂着眼,那模样,像庙里普度众生的菩萨。
面对菩萨是断乎爱不起来的,只有敬仰。
皇帝抬手举杯,和声道:“今儿的宴,本当是太后主持,但太后违和,朕也不忍心叫她老人家强撑病体支应。横竖没有外人,诸位都随意些儿。来,朕敬诸位一杯,年三十民间讲究个团圆,立后的诏书既下了,大家也不要见外,只当是自家吃团圆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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