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帝王最恨不是周边小国扰攘,是自己的百姓反了自己,打压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梁遇领命出宫,率众一路往东厂去,因大过年的,衙门里当差也稀松,几个千户、百户聚在一起掷骰子聚赌,满嘴污言秽语地调笑,拿对方姐姐嫂子取乐。正玩儿得兴起,忽然听得一队隆隆的脚步声到了大门上,回头一看,险些吓得肝儿都碎了。领头的一身蟒服,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下一张眉眼浓鸷的脸,视线扫过谁,就能叫谁腿里发虚。
一桌子赌徒慌忙散了,蹦下条凳列队行礼,“督主新禧。”
梁遇没闲情和他们道新禧,在上首坐定了,问:“牢里那几个书生,审得怎么样了?”
众人看看冯坦,表示他是大档头,他应该回话。
冯坦上前,硬着头皮道:“回督主的话,卑职等这几日一直在想辙套话,可惜那几个读书人嘴硬得很,死活不肯开口。先头杨少监又发过话,叫不让上刑,可不动大刑,实在撬不开他们的嘴……”
梁遇瞥了这些东厂番子一眼,一个个只会舞刀弄枪,除了屈打成招什么都不会。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帮蠢货!人在手上,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竟不如咱家在宫里消息灵通。”
几个档头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私下里交换眼色,其实各自都觉得委屈。
原本东厂就不是讲理的衙门,但凡打过交道,管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是了。简单直接的刑讯法子用惯了,就懒于费脑子费口舌,结果弄来几个酸儒,要和他们之乎者也,实在太难为人了。
梁遇呢,原是没打算来硬的,一则读书人该敬重,二则怕弄得太难看了授人以柄。那几个南邳人排了一出戏隐射当今朝廷,要是只出于私愤还犹可恕,但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和红罗党有关,那么接下来必定要往死里审了。
他偏头吩咐:“愚鲁,重新过一回堂,咱家要他们一个说法儿。”
杨愚鲁道是,和东厂的档头们疾步往狱里去了。
昭狱是个污糟地方,大过年的,梁遇不愿意沾染一身晦气。他端坐在正堂上喝茶,耐心等着,等那头拷问出个准信儿来,再给底下人安排差事。
明间里静悄悄,两旁戟架林立,阳光从门上照进来,在青砖上投下菱形的光。一双皂靴踏进光带,槛外有人叫了声督主,梁遇抬眼看,是小四。这小子比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很有股子少年生猛的味道。果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好养活,随意给点食儿,就能抽条儿。
因月徊的缘故,梁遇赏了他个好脸子,“怎么样?在这里当值还习惯么?”
小四道习惯,“师父待我很好,我也学了不少本事,多谢督主栽培。”
梁遇点了点头,“你姐姐很记挂你,总忧心你在这里过得不好。”
小四笑道:“请督主带话给月姐,我一应都顺遂,请她不必担心。那她呢?她在宫里好不好?”
终归在他身边,哪里能不好。梁遇搁下手里茶盏道:“她也过得去,能吃能睡的,只是遗憾,不能和你一道过年。你在东厂好好干,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她安心。年后东厂有个差事,到时候让你领命去办,等办妥了,也算你功绩一桩。”
初出茅庐的小子,就等着一展拳脚的机会,听他这么说立时振奋起来,一径追问着:“是什么差事?能办差事我求之不得,可我……身手还没学好,怕辜负了督主的厚望。”
知道深浅就不错,梁遇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不是捉拿钦犯的差事,是往金陵接人。今年各路藩王要送女眷进宫为妃,届时朝廷会派人迎接,让你担这个差事,不多难,又能立功,回来就能升个小旗。”
有这种好事自然值得高兴,小四咧嘴笑着,叉手向梁遇行了个礼,“多谢督主,也多谢月姐。”
梁遇轻牵了下唇角,散淡地调开视线,这时有太监压膝进门回禀:“那两个南邳人服软了,说要见了老祖宗才肯招供。”
既这么也没法子,他起身往大牢去,小四忙追了上去。
昭狱里常年阴暗潮湿,气味自然不好闻,过堂的审讯室是个四面铁板的屋子,只有靠近屋檐的地方留了窗户,照进一点日光来。
底下人早张罗好了,南墙根儿上放了一把髹金圈椅,椅前的脚踏上搁着温炉。冯坦呵腰迎他进来,他在圈椅里坐定了,抬手掖了掖鼻子,方看向那两个绑在柱子上的人。
看来用过了刑,鞭子抽破了衣裳,鞭痕之下血迹斑斑。于东厂来说已经算最轻的刑罚了,读书人吃不得苦,这么点子磨难就招了,倒省了好些事儿。
“说吧,”梁遇道,“咱家知道你们不是主犯,只要供出幕后的人,就不必受这皮肉之苦,可以早早儿回家,和父母妻儿团聚。”
岂料这话竟招来了一顿嘲笑,“父母妻儿,阉党还知道父母妻儿?这大邺朝都被你们这些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祸害透了,宦官专政,各路苛捐杂税像山一样压在百姓头上,老百姓连粥都快喝不上了。无国何以为家啊,团聚?团聚个毯!”
此话一出,刑房里众人顿时惶骇起来,原来他们招供是假,当面唾骂才是真。
番子见势不妙,忙要上去堵他们的嘴,梁遇却抬了抬手,让人退下了。
他倚着圈椅的扶手问:“那出皇帝认父的戏,是你们的手笔?”
那两个人反问他:“你就是阉狗梁遇?早前听说梁遇一手遮天,满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是个小白脸。你要问这出戏出自谁的手笔,告诉你,正是老子!你仗着小皇帝宠信,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将这大邺朝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等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碎尸万段。”
文人骂人,洋洋洒洒可以一个时辰不带重样的,他们骂得欢畅,在场的档头和少监们,冷汗却涔涔而下。
偷着觑觑座上人的脸色,那张脸阴沉着,冷得可怖。一口一个阉党,一口一个阉狗,太监最恨人这样叫骂,看得出他已经尽力克制了,否则这两个酸儒的脑袋早就该开花了。
梁遇咬着槽牙道:“咱家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的贼窝在哪里,幕后之人是谁。老实招供,咱家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儿。”
然而那两个倒是读书人里少见的硬骨头,他们很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只是看着他冷笑。
梁遇眯起了眼,“果真不怕死,难得难得!”
其中一人更是大义凛然,“来世上这一遭儿,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愧妻儿老小,纵然就义也死而无憾,百姓们记着我的好!不像你这阉狗,活着终身为奴,死后也要受尽后世唾骂!”
杨愚鲁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明白以梁遇的脾气,怎么能忍受这种侮辱。他上前叫了声老祖宗,“处置了吧。”
梁遇没有理会他,站起身走下脚踏,慢慢在那两个人面前踱步,“你们愧不愧对天地,咱家不知道,可咱家知道,你们必将愧对妻儿老小。别仗着老家离得远,就以为咱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莫说是南邳,就算是天边,咱家也照样能要了他们的命。”
那两人的脸上终于有了惧色,却依旧铁齿,“殃及无辜,不就是你们这些阉狗的招式吗。”
所以说读书人天真,以为这样触怒了他,还能保得全家性命。
梁遇回头,拿眼梢扫了他们一眼,“阉狗,骂得好!来人,找个净身的师傅来,先给他们立骟,再割了他们的宝贝。”他残忍地笑了笑,“弄两条狗的,给他们接上,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阉狗。毕竟嘴上痛快了,身上吃点儿苦,也值了。”
这种刑罚可说是闻所未闻,那些掌刑的番子一听便来了劲儿,一溜烟地跑出去,找人的找人,抓狗的抓狗,剩下的重新把那两个南邳人五花大绑,预备上刑。
有些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那磨得发亮的小刀到了面前才知道害怕。本以为当真多硬的腰杆子,谁知裤子一扒,什么都说出来了。梁遇听他们招完,到求饶这截子上,就抬指示意动刑。那位专事骟人的师傅是黄华门小刀刘,刀法了得,捏住卵袋轻巧划上一刀,连血都没来得及流,两粒丸子就被挤了出来。
小四目睹了一切,吓得腿里抽筋,眼见受刑的那人脸色煞白,涕泪淋漓,待要张嘴嚎啕,两粒丸子飞快被塞进了嘴里,然后一瞪眼一吞咽……端盘儿的番子嘿嘿地笑,“自己的东西别糟蹋了,吃哪儿补哪儿。”
边上另一个早吓得昏死过去,梁遇唇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转身走出了刑房。
外头天地清朗,阳光也温暖,他轻舒了口气,“弄个大夫来给他们调理,别让他们死了,咱家倒要看看,狗玩意儿能不能在他们身上长住了。”
番子领命承办去了,一旁的小四还是呆呆的样子。
梁遇一哂,“怕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东厂的手段多了,好好学吧。”
司礼监的人办完了事,又赫赫扬扬回宫了,小四到这会儿才喘上气儿来,瞧着冯坦道:“师父,那两个人真能活吗?”
冯坦剔了剔牙花儿,“我也想知道能不能活,横竖天天上药,要是死了就死了,督主也不会再过问了。”一面扬声叫麾下总旗,“收拾收拾,领差事上路。”
小四一慌,“真要上南邳去?”
冯坦漠然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这时四档头匆匆进来,进门便问:“督主人呢?”
冯坦道:“回宫去了。”乜了他两眼问,压声儿打探,“渐声啊,督主到底吩咐了你什么差事呀?”
“您忘了咱们的规矩,差事各办,不许通气儿。”高渐声说罢囫囵一笑,“您忙着吧,我往宫门上递牙牌回事儿去。”
冯坦碰个软钉子,撇嘴哼了声,“裤裆里头插令箭,装什么大尾巴鹰!”
第43章
东厂办事,动作极快,找出当年那些接生的稳婆,只花了两个时辰。
高渐声携带名册进宫求见梁遇,双手呈敬上去,一面道:“三十年间共有七任知府,其中四人正当壮年,在任期间内宅有过生养。卑职算了算,连妻带妾的,先后有十个孩子落地。叙州不像京城,小地方稳婆不多,有一个王老嬷儿手艺最好,一般官宦和富户人家接生孩子都是请的她。”
那小小的名册是绑在鸽子腿上送回来的,卷起来是个极细的纸卷儿,他捏在手里,却有犹豫了,不敢打开看。
“问准了么?没有遗漏吧?”
高渐声道:“回督主,决计没有。暗桩查访的不单是稳婆,连药婆和师婆都一一排查过,确认再三才往京里通报。”
梁遇点了点头,将那纸卷儿放在桌上,扣在掌下。
下半晌的日光渐渐变淡变凉,暖阁里的熏香烧得浓,就着天光看,屋子里有些云雾暾暾的。高渐声见他不说话,不由有些发怵,悄悄抬眼一瞥,也不敢多言,复又低下头去。
过了许久才听他发话,“先头那两个南邳人招供了,你带话给大档头,从玄黄两个番号里各抽调三十人派往两广。到了当地不许声张,要乔装打听暗暗办事,待摸准了乱党老巢,再行围剿之事。”
高渐声应了个是,一时踌躇该不该告退,又等了会儿,才听他说了句“去吧”,忙拱手行礼,却行退出了暖阁。
屋里没人了,梁遇移开那只手,下劲儿盯了纸卷儿半晌。横竖到了这一步,真相也在眼前了,打开它,看明白了,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还是拾起来,慢慢展开了纸卷儿。
另三任知府可以不去看,只要找见梁凌君就成了。然而这个名下只记载有一女,便再无其他了。
他抬手撑住了额角,脑子里茫然一片,只是一遍又一遍看着这几个字,心里一下子没了根儿,不知该飘往哪里去。仔细算了算时间,他是父亲在任时出生的,月徊也是,可为什么连前一任知府后宅的生养都记录在册,唯独缺了他?
没有稳婆接生他,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是娘生的。他坐在案后苦笑起来,原来自己和小四一样,都是舍哥儿,他是从小被梁家抱养的。
难怪他和月徊一点儿都不像,不管是样貌还是心思算计,兄妹两个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各长各的,哪里能相像!其实若说一点都不知情,倒也未必,他父亲四十岁上得了消渴病,据说这种病症常有上辈儿传下辈儿的老例。有一回发作起来,躺在床上下不得地,他听见爹娘说话,他娘庆幸不已,说总算日裴将来不会得这个病。
当时听过则罢,虽然疑惑,却也没往心里去。到现在验证了,忽然觉得二十五年像一场梦,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样境地。
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受,爹娘早就不在了,一切的无奈和惆怅都没有告慰,他连个吐露心事的人都没有。他站起身,在暖阁里无措地踱步,失望过后慢慢冷静下来,他被他们如珠如宝地养到十四岁,如果没有那场横祸,到现在定然还是父慈子孝,养育之恩大于天,是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呢。
可是还要求证,但愿是那些稳婆记错了。他将纸条塞进袖袋里,独自骑马出宫去了盛时府上。盛时如今孤身守着个大宅子,妻子死后独子外放做官,因此即便是过年,府里也依旧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