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那三位女官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情来,“皇上大婚,跟前伺候枕席的女官就得撤了,再过上一阵子,皇上还记不记得咱们,且两说呢。”
月徊心说还好自己没像她们似的,这一天天的,为自己将来的前程温饱操心,多叫人心烦!
不过她倒是愿意帮着出主意,“光是发愁可不顶用,皇上是办大事的,不会亲自操心那些,要是底下人不安排,没准儿到最后真就忘了。你们眼下能指望的不是别人,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才进宫,正是挣贤名儿的时候,你们想辙去求她。娘娘抬举了你们,一则能显得自己大度,厚待宫人;二则将来六宫大肆填人的时候也有个帮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真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愧是梁掌印家的人。
三位女官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原先还怕皇后娘娘忌惮她们,有意压制她们,琢磨着往后要绕着皇后走呢。没想到经月徊一提点,发现了别样的道理。
“皇后娘娘一看就是聪明人,这会子和你们过不去,将来进宫的多了,个个都过不去?”月徊摇头晃脑继续说,“不能够,你们在皇上跟前两年了都没遇喜,皇后娘娘一定喜欢你们。”
说得三位女官又尴尬,又服气。
这是实情儿啊,皇上不管后宫事,将来宫里都听皇后娘娘指派,比起她们,司帐反倒更招人恨。皇后娘娘眼下还蒙在鼓里,等司帐一临盆,要生的是男孩儿,那可了不得,皇长子啊,司帐甭想过好日子。
月徊虽说没当上妃嫔吧,当初看了许多宫闱秘辛的话本子,博览群画用处大着呢。三个臭皮匠也能供出一个诸葛亮来,那三位被醍醐灌顶,立刻回去商议对策去了。
月徊站在夜风里,松散地负起了手,坤宁宫前一排万寿灯,照得殿宇煌煌如白昼。皇帝这会儿该进去过礼喝交杯酒了,这婚宴办起来真不容易,不管帝后也好,底下听差的也好,都受了大罪了。
“你才刚胡言乱语了一通,不怕将来惹祸?”身旁有金玉之声响起,颀长的身形迈进月徊视野里来,在她身旁站定了。
月徊说惹什么祸啊,“我这是晓以利弊,她们总不能上皇后跟前照原样说一遍,那不成傻子了。”
梁遇别有深意地打量她,“你背着皇上是一张脸,面对皇上又是另一张脸,皇上知道么?”
月徊扭头冲他一笑,“宫里几时缺聪明人儿?皇上喜欢我的憨直就够了。”
这就很好,懂得投其所好,不是一味谨小慎微,就能得皇帝青眼的。梁遇远眺坤宁宫,喃喃问:“你现在什么想头儿?心里难受么?”
难受倒也谈不上,月徊说:“皇上这大婚,来得太晚了。要是再往前挪上三个月,我大概还会悄悄哭上一鼻子,现在……没那兴致了。”
多有意思,都说女孩儿更长情,没想到月徊是个异数。梁遇道:“看不出来,你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月徊很谦虚,“哪里,我这是知情识趣儿。再说喜新厌旧,我见天关在宫里,也没那机会遇见新的。”边说边t着脸瞅他,“我这人呐,不为五斗米折腰,唯独爱琢磨人的长相。长得不好看的,就算簇新的也没用,还不及‘旧’的呢。”
她满肚子弯弯绕,有小聪明不用在正经地方,喜欢话里夹裹点儿什么,常能撩拨人心。
当然,也许是因为自己身子歪了,心也歪了,才会觉得那是撩拨。往常她也爱打趣,也正大光明夸他长得好,她才回来那阵儿,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从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但后来立场有变,听什么都像有弦外之音。
其实男人长得漂亮,不是什么好事。他当初入宫拜师傅,盛时亲自挑了熟人托付,饶是如此,还常能遇见那些下作玩意儿,或是嘴上轻薄,或是动手动脚掐屁股的。没有大权,漂亮的脸就是祸根。如今大权在握,且找回了好色的妹妹,这张脸又变得有用武之地起来。至少能镇唬住月徊,不至让她看见个稍有颜色的,就像旱死了似的被拐跑。
他身心舒爽,“我已经把后头的事都交代曾鲸了,明天一早就动身。”
月徊应了声,“您打算留曾少监在京里主持吗?”
梁遇颔首,“他办事稳妥,又是我带出来的,眼下翅膀没硬,还可信得过。”
所以啊,他真是谁都提防着,月徊见他事事倚重曾鲸,以为他至少对曾鲸是放心的,原来并不。这样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厉害角儿就得一手开疆拓土,一手霸揽住大权。她也知道,他当年是除掉了前任掌印才上位的,司礼监惯有夺权的老例儿,一不留神就会重蹈汪轸的覆辙,他自然寸步留心。
前面坤宁宫鼓乐大奏起来,月徊嗟叹着,“皇上这是挑开皇后的盖头了吧!”
梁遇没有说话,调转视线看了她一眼。
灯火倒映在那双乌黑的眸子,如浩瀚天宇一星璀璨。她心里当真不遗憾,倒也未必,她只是懂得审时度势,知道后头厉害人物多了,她跑得快,就能保持常胜。
他脸上神情渐趋柔和,问她:“今晚打算喝一杯么?”
月徊摇摇头,“喝什么呀,上回那壶酒,早让我喝完了……”说罢咦了声,“您不忙吗?那么多事儿要您操心,怎么上这儿和我拉起家常来了?”
梁遇心说还不是怕你伤心么,现在看来多虑了。一个有闲心教别人怎么晋位份的家伙,小情郎娶了别人固然遗憾,但绝够不上伤心。
“养了那么一大帮子手下,就是为了万事不用亲力亲为。”他夷然说着,“皇上有了皇后,你成了孤家寡人,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能看着你落单,好歹要来瞧瞧你。”
月徊有点儿感动,“还是我哥哥好。”夜风习习里嗅见了一点酒香,不由探过去闻了闻,“您又偷着过干瘾儿啦?”
这人说话,总是着三不着两。梁遇道:“什么过干瘾,前头有宾客,皇亲国戚们都在奉天殿宴饮呢,我才从那儿过来,不免要喝两杯。”
月徊斜眼打量他,眼神里充满不屑。以他现在的清醒程度,怕是只喝了半杯,不能更多了。男人到哪时候都要面子,她算是知道了他的死穴,酒量奇差,拿捏住这个,将来肯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砰”地一声,朝贺的二踢脚引路,蹦上了半空。接着午门前开始放烟花儿了,大串大串地连成片,姹紫嫣红眼花缭乱,把这皇城上的夜都点亮了。
至于后头帝后合房那些事儿,就不是他们该过问的了。皇帝得在坤宁宫连住三天,当然要是住出滋味儿来了,住上三五个月也没什么。
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律,前一天大婚闹到丑时,第二天照样五更起来。
月徊今儿已经交了差事,梳篦重回梳头太监手里。她收拾好了行装,特意到皇帝跟前卸任辞行,压着两手蹲了个万福,“皇上,我今儿出去了,有程子不能伺候您呢,您要保重龙体。”
皇帝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着真是操劳得过了,但仍旧深情款款牵住了她的手,“月徊,朕等着你回来。”
月徊笑了笑,还没回话,外面传来宫人给梁遇请安的动静。皇帝就势放开了手,转身迎上前两步,切切叮嘱:“剿灭乱党要紧,大伴的安危更要紧。倘或遇上了坎坷,千万煞煞性儿,再从长计议。”
梁遇对皇帝的性情可说了解透了,越是这么说,越是要他立军令状的意思。于是向上拱手,朗声道:“红罗党不灭,臣绝不还朝。主子政务巨万,好歹保重身子,只管高坐庙堂,等着臣的好信儿。”
君臣两个,海誓山盟般依依不舍了半天,看得月徊直犯困。后来终于辞出来了,这时候天刚蒙蒙亮。
清早的风还凉着,宫墙的瓦楞和墙根儿积攒着露水,喘上一口气,心肺格外清凉通透。
月徊像孩子似的,不敢喧哗,就是纵跳小跑着,回头压声儿说:“哥哥我真高兴,咱们要出远门儿啦。”
出远门儿确实令人欢喜,从一个活腻味的地方走出去,才知道外面天大地大,不止足尖这一亩三分地。
梁遇把胸膛里的浊气都呼了出来,短暂离开也有逃出生天之感。月徊的快乐感染他,见她脚下轻快,笑着招呼:“慢点儿跑,仔细摔了!”
第66章
梁遇出行,那阵仗,真如皇帝出游般声势浩大。
月徊有幸见过先帝的最后一次南巡,那时她才十一二岁光景,跟着漕船上江浙,到了码头头一件事,就是领取官府分发的衣裳。地方官员要功绩,要装富庶,不得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嘛。他们这些跑船的衣衫褴褛还到处乱窜,官府唯恐圣驾到时穿了帮,特特儿叮嘱了,就穿着这身新衣裳看热闹去,让皇上记着咱们锦绣江南。
月徊拉扯着小四先占了有利地形,不往人堆儿里挤,挑高处往下看。因为御道上会拉黄帷幔清路,只有地势高处官兵们管不上,他们就能从从容容遍览全貌。
头一回看见那阵势,真是叫人觉得震撼,乌泱泱的锦衣卫和禁军,禁军穿甲,锦衣卫一色朱红的飞鱼服绣春刀,倒不是说皇帝老子的车辇不够豪华不够大,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看下去像蚂蚁运货。那九龙辇是蚂蚁队伍里头得来不易的吃食,就那么前后簇拥着,在蚂蚁大军里翻滚。
至于梁遇领兵南下呢,虽不及皇帝张扬,人数减了,但更精。锦衣卫、司礼监、东厂,还有宦官监军十二团营里抽调出来的人手,锦衣华服浩浩荡荡,这就是皇帝赏赐的体面。
只是北京到两广,路途实在遥远,走陆路八百里加急得跑上一个半月。要是走水路,得从天津出发入海河,再转大沽口进渤海,经山东、江浙到福建……月徊光是听他们规划行程,脑子就直发懵了。
“还得瞧今年雨水怎么样,春天老爱下雨,倘或水位暴涨,行船易迷失航道,也要耽搁时候。”杨愚鲁把这一线的水位图放在了梁遇面前,“不算上那些,船队行程大致在四十至六十日之间,加上北京至天津的脚程,至多七月底八月初,也就到了。”
梁遇听得皱眉,“耗时太长,船队除了必要的补给,日夜不能停航。从北京到天津三岔河,走上那么多天不像话。”
杨愚鲁为难地瞧了瞧月徊,“要是骑马,路上实在颠簸,怕老祖宗受苦……”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月徊听出来了,分明是觉得带上她不便于他们长途奔袭啊。
哥哥沉吟起来,逢着这种事儿他就得沉吟,大概也犯嘀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月徊一挺腰,辇车摇晃,她也跟着摇晃,“咱们这就下车骑马。你们别顾忌我呀,我又不是娇姑娘,上山下河我也不含糊。”
梁遇看看她那身板,就算吃过苦,也是姑娘的身架子,从北京到天津两百多里路,骑马她受不住。
“算了,还是慢慢走吧。”他卷起水位图,随手交还杨愚鲁,“陆路上耗些时候不要紧,等上了船,日夜兼程把时候找补回来就是了。”
然而平叛刻不容缓,珠池采收也刻不容缓,月徊说:“杨少监,您给我弄身司礼监的衣裳吧,我这要是换上,别说骑马,骑走骡都能日行千里。”
原本出来就不是享福的,其实比起坐在车里和梁遇大眼瞪小眼,她情愿跨马扬鞭,看一看外头风光。
梁遇听她又说大话,顺势道:“那就给她一套司礼监的行头,再给她一头走骡……”
月徊干瞪眼,“我就这么一说,您还当真呢。”
秦九安看他们耍嘴皮子,掌印那么厉害的人物,遇见了这位也没话说。月徊姑娘就是有这宗好,皮实耐摔打,还心境开阔。照说她是梁家人,又有圣眷,她该是那种怎么撒娇都不够,怎么骄纵都有人捧着的,可她并不。她就这么土里来泥里去,喝得了龙膏酒,也咽得下二锅头,搁在哪儿都是个发光的大宝贝。
最后当然遵照掌印吩咐,给她置办了一套司礼监的衣裳。衣裳长了裁短一点儿,不指着她自己能做针线,随行的中也有巾帽局的人,扔到那儿大致改改,就给姑娘送了过去。
这一路没怎么停靠,旱地上行车,车轱辘在黄土陇上硬滚,日子并不好过。越是这样就越盼着快点儿登船,月徊拿了公服预备换上,可她没有单独的车辇,逢着这个时候就有点难办。
梁遇察觉了,“你等一等,我先回避……”
可是前后那么些随行的人,他这一回避,队伍就得停下。让大家眼巴巴儿看着梁掌印等女人换衣裳,那说出去多不好听!月徊很大度,摆手说没事儿,“您呆着吧,自己手足,有什么好避讳的。”
梁遇迟疑之间,见她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又脱马面裙,不由慌神。
月徊见他眼神闪躲,反倒大笑起来,“您怕什么,里头不还有中衣呢吗。”一头说,一头把胳膊抻进公服袖子里。捏着衣襟晃一晃,身长倒还好,就是这身腰过于宽绰了。且司礼监随堂们的公服所用钮子也花哨得很,想要扣上十分不容易。
梁遇见她高高扯起领,使劲瞪着两眼瞧领扣,那模样死不瞑目般}人,便伸手过去帮忙。一面道:“肩背是太大了些儿,等到了天津让他们重改。”
月徊搔首弄姿,卖着乖地说:“天爷,我真好福气,还能叫梁掌印伺候我穿衣裳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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