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忙跟着走,好在这回不住他隔壁,她到了舱房里,随便擦洗擦洗就睡下了。从昨晚到现在,她受到的惊吓接连不断,非倒头大睡不能抚慰她的心。平常她是那种一沾枕头就睡得着的人,可今天却不大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坠进梦里。
多情的人多梦,月徊虽然大大咧咧,但大多时候还是细腻的。她做了一回白日梦,梦里遇见了亡故的父母,那两张脸陌生又熟悉,爹说:“月儿啊,至亲手足不能乱来,他虽不是梁家亲生的,可我和你娘对他视如己出,他不该恩将仇报。”
娘说:“一派胡言,他哪里恩将仇报了?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弄得六根不全,就是为了找仇家给咱们偿命。如今仇也报了,人也残了,梁家抚养过他一场,就能还人家的情了?月儿,你得报恩。”
爹说:“兄妹作配坏了伦常!”
娘说:“又不是亲生的,坏了什么伦常?”
梦里的月徊依然很彷徨,爹说的对,娘说的也有道理,最让她触动的,就是那句“仇也报了,人也残了”。如果他不是梁家亲生骨血,赔上一辈子报仇雪恨,究竟值不值得?
隐约还是亏欠了他,要是他全须全尾,她不答应至多一场遗憾。可他眼下残缺了,这辈子能找谁作伴?早前她说过要陪哥哥一辈子的,没想到成了谶语。原来冥冥中自有定数,没准儿她娘三十多岁生下她,就是为了给哥哥生个媳妇儿。
其实要想通,对于月徊来说不算太难,毕竟市井里头什么歪门邪道她都听说过,这点子小事儿,纠结上一会儿半会儿的,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一觉睡得有点长,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分,船队早离开鹰嘴湾,继续南行了。
她晃晃悠悠从舱房里出来,上伙房找点吃的,顺便提了壶酒。有些话得借酒壮胆儿才敢说出来,走到半悬的纵帆后鼓了好半天的劲儿,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我还治不了你了……”
忽然帆后传出了动静,她愕然垂眼看,原来这地方早就有人了,月白的襞积上密密织着海水疆崖,方口官靴上绣有金银丝行云流水纹……她的舌根儿顿时就麻了,一缩脖子正打算潜走,却见帆后的人转过身,朝另一边去了。
她要治他,即便这话听上去很放肆,却也让梁遇心头满怀期待。果然睡了一觉想通了,看样子答应的几率更大些。他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原以为她这一睡,为了拖延,少说也得“睡”上两三日,没想到比他预期的还快。横竖事到临头不过如此,他回到舱房等着,心惊胆战地,等她最后给他个痛快。
月徊果然来了,像个莽汉,提着酒壶大摇大摆走进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爹不答应。”
梁遇心头一沉,“什么?”
月徊说:“我做了个梦,梦见爹不答应,他说这是乱了伦常,会被天下人耻笑。”
真是个不错的推诿办法,他叹了口气,灰心至极。
月徊见他失望,又有些心疼,顿了顿道:“娘也有话说。”
梁遇重新抬起了眼,“娘说什么?”
月徊道等等,“我先喝口酒。”
梁遇便看着她仰脖儿灌下去半壶,喝完了却也没说话。他狐疑地等着,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正想开口问她,她伸出一只手,大张着五指又说等等,“别着急,等这酒上头。”
看来要说句心里话很难,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在灯下对坐着。大约等了有两盏茶时候,月徊站起来,摇摇晃晃过去关上了门,回身道:“哥哥,您这么赏我脸,我也不能不给您面子。虽说咱们一块儿长大,后来走散又相认,折腾了十几年,但我心里还是念着您的好儿。您说喜欢我,成啊,我也喜欢您……其实到现在我还拿您当我亲哥哥,要说立时和您撇清兄妹这层关系,我有点儿舍不得……要不咱们先就这样,我答应让您继续喜欢我,倘或将来您改主意了,我也不为难。要是主意不变,我就陪您一辈子,我说话算话。”
这算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梁遇冷着脸的时候,眉眼间有股阴寒入骨的味道,他看着她,哂笑道:“月徊,你敷衍得我好啊。”
月徊红了脸,“这哪是敷衍,我是实心实意这么想。”这时候酒是真的上头了,她坐在桌前,撑着脑门喋喋不休,“梁家亏欠着您呢,我知道。要不是为了报仇,您也不会把自己糟践成这样。梦里头娘也是这个意思,嘱咐我不能不管您……您放心,往后您有我了,别愁没着没落。”
是么……她义薄云天,可他却不觉得高兴。也许是奢望,他希望自己的感情能得她同等的回报,然而现在看来,她对他还是道义和同情居多。
他为梁家拼尽了全力,他为梁家毁了身子,所以她觉得肩上担负了责任,应当还他这份情?没想到最后竟是演变成了这样,他本以为让她彷徨的只是兄妹关系,谁知她睡了一觉,竟然又另辟蹊径。梦能做成这样,实在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脑子。
他笑了笑,终究还是一场空。他孤身一人走到今日,有人欺压他,有人不屑他,有人觊觎他,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可怜他。何以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他的爱太廉价了?既然她不稀罕,那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打开了门,“今日起,入夜之后不许你再进我的屋子。既然拿我当哥哥,就谨守男女大防,如果不愿意跟着上两广,我还可以派船送你回天津码头。”
月徊有点傻眼,“我说错什么了吗?您怎么撵我了?”
可惜等不来他的回答,他朝门外示意,“出去。”
月徊说别啊,“可能是我一觉没睡明白,我可以再睡一觉。”
梁遇说不必了,“就你这脑子,睡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月徊茫然一片,奇怪自己明明想好了和他恳谈一番的,怎么到最后谈成了这样?
他舱门大开,表示请她滚蛋,连买卖不成仁义在都不讲了,可见这人有多小肚鸡肠。月徊还想挣扎一下,她是真的想慢慢从这段兄妹关系里跳出来,把他当成一个可托付终身的人看待,结果这人的骄傲和自尊心发作,一律把她后面的话当成补丁,再也不愿意听她多说半句了。
月徊被请了出去,觉得很冤枉。海上习习凉风吹来,她的脑子终于清明了些,低头瞅瞅手里的酒壶,看来喝多了确实误事,有些话在他听来,怕是很不舒坦吧!
她想了想,造成误会不太好,于是折回去,趴在他的舱门上咚咚地敲,“您别恼啊,我愿意和您好。”可他不开门,她的酒气愈发蓬勃了,嗓门也大了些,大吵大嚷着,“掌印……梁掌印,我愿意和您好。”
结果这一叫唤,叫来了满船围观的人。所有人都是端着饭碗一脸鄙夷的模样,心说姑娘这是喝醉了,跑到督主跟前撒癔症,吓得督主把门都关上了。唉,姑娘大了果然是个难题,虽说主动些是好事,但督主这么精致人儿,哪里受得了她这么镇唬。
月徊喊了半天,门内毫无反应,不由气馁长叹。正打算离开,回身猛见背后站了几十号人,一时愣住了,“你们干什么?”
大家笑笑,不说话。
月徊见他们都端着碗,打着酒嗝嘀咕:“吃饭也不叫我一声,看热闹倒在行。散了……都散了!”然后自己回了屋子,在床上打滚撒泼发泄一通,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
风前一潮鱼,风后一潮虾,这是渔民口口相传的俗语。次日在船工的吆喝声中睁开眼,窗口的阳光直照在她眉心,她拿手挡了挡,听见那些船工笑闹着:“又是一大网!”
航海无聊,最有趣的莫过于途中放网捕鱼,哪怕船上食物再丰裕,有新鲜的活物吃,大家都很欢喜。
月徊揉着眼睛出门,正是大网吊上来的时候,轰然一放,鱼虾满仓。她走过去,冯坦瞧见了她,嘿然怪笑着:“大姑娘,今儿可有下酒菜了。空腹喝酒易醉,蒸上两只蟹,再烫上一盘虾,一壶酒算什么呀,三壶都不在话下。”
月徊眨了眨眼,经他这么一提,昨晚上出洋相的事儿忽然就想起来了。正羞得掩面不及,见梁遇拿着千里镜过来,视线甚至没在她身上停留,对秦九安道:“前头就是登州府,在海上漂了半个月,大伙儿的脚底也该沾沾泥星儿了。打发一艘哨船先行安排,咱们歇歇脚,再补充些所需,今儿岸上住一夜,明儿再赶路。”
秦九安应个是,笑道:“小的亲自去吧,早早儿安排妥当,老祖宗好住得舒坦些。登州府素有小蓬莱之称,那地界儿是高丽和日本往来要道……”边说边一笑,“花样多着呢!”
梁遇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
月徊见后大为不齿,心道都净了茬了,还贼心不死呢。原来男人不管齐不齐全,都是这狗模样!
第76章
不过能登上陆地,确实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儿。
月徊早年跑漕船,因多走内河,最多也就三五天的,必定要登一回岸。不像这回属于远航,半个月下来脚下打着飘,踩到泥地上的时候,脚底心直发软。
登州府是个三面临海的好地方,就像秦九安说的,这地方各色人员往来,衣着打扮也好,说话谈吐也好,透着一股异域的风情。高丽女人出门,都爱往脑袋上顶一件长衣,遮得那脸只有巴掌大小。日本男人脑门都剃光了,就留个倒梳的冲天揪,一路走过去吵吵嚷嚷,闲谈也像斗嘴。
月徊跟着大队人马上岸,一色的官服,赫赫扬扬走在大街上。道儿早就被官府清过,两掖站满了兵勇,把看热闹的百姓都拦在了身后。因着是海湾边上,臭鱼烂虾暴晒后的腥气和咸味儿夹裹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梁遇拿汗巾掖着鼻子,蹙眉一副挑剔模样,就算这里的地方官打着华盖率众迎接,也没能让他挪开手。
小小州府,官员品阶不算太高,平时和京里的联系至多不过陈条奏章,因此见了梁遇仿佛见了活爹,那份殷勤和诚惶诚恐,看着实在不雅观。
知府领着衙下差役和乡绅,结结实实跪在了黄土道上,深深泥首下去,“厂公大驾光临,卑职等迎驾不周,还乞恕罪。”
梁遇人前一直保有和善面貌,虽然汗巾子遮住了半张脸,但那笑意还是从深秀的眉眼里泄露了出来。伸手虚扶一把,笑道:“孙大人过谦了,是咱家来得唐突,扰了州府的清净。”
“不不不……”孙知府连连摆手,“厂公为社稷奔波操劳,是吾辈为官者之楷模。今日厂公钧驾莅临登州,卑职等有幸一睹厂公风采,委实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都是官场上客套话,听多了叫人反胃,梁遇又耐着性子周旋了两句,便道:“今儿要劳烦孙大人了,替咱家安排个住处,容咱家和底下人歇歇脚。”
这样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孙知府怎么能错过。早在秦九安上岸知会时,就把自己的官衙腾出来了,拱着手道:“不管是外头别业还是另寻会馆,都不及衙门里清净雅致。厂公尊贵不同寻常,留宿外头岂不是叫人笑话卑职等款待不周吗。还请厂公屈尊官衙,如此厂公和诸位大人既住的舒心,也可确保安全。”
梁遇闻言一笑,“那就叨扰孙大人了。”
孙知府道:“哪里哪里,卑职等有幸伺候厂公,将来说与后世子孙听,也是极大的荣光啊。”
于是一路谦让,一路小心伺候,将人迎进了官衙。
当然跟着上岸的,必是有品阶的千户和少监,寻常厂卫仍驻扎在船上,但准予自行活动。月徊眼下是男装,就跟在梁遇身旁,大概因为小太监本就雌雄莫辩的缘故,那些眼瘸的登州官员们也没有起疑。甚至孙知府还和她搭讪,笑着说:“少监真是年轻有为啊,小小年纪已经官至随堂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月徊也虚头巴脑应承,“孙大人抬举了,我不过仗着手脚勤快,在掌印大人跟前伺候罢了。”
秦九安有心哄抬她的身价,打趣道:“孙大人说着了,梁少监可是司礼监最年轻的随堂,司礼监设立至今,还没出过第二人呢。”
孙知府终于明白过来,“梁少监?原来少监也姓梁,果真好姓啊好姓……”
这些当官的,马屁真是拍得毫无风骨。也难怪,司礼监眼下如日中天,题本批红都要从他们手上过一道,地方官员们自然个个周到小心,唯恐有半点错漏。
月徊摸着鼻子,笑得讪讪,待安排好了梁遇的住处,随孙知府一道退到了门廊上。
孙知府谨慎地同几位少监打探,“卑职戍守海疆,不得传召不敢擅自进京,因此也不敢妄揣厂公喜好。不过咱们这里,有个高丽人开的春华楼,里头一色高丽美人儿,都是拿参水浸泡出来的,个个白得棒子面一样。卑职已经打发人过去传了话,今晚上包圆了,不放一个外客进去。厂公和少监及千户们一路行来多辛苦,点两个姑娘,让她们打打五花拳,松松筋骨也好。”
男人们说起这个,当然喜上眉梢,只是忌讳有月徊在场,表现得都很矜持。
杨愚鲁说:“这个……恐怕不方便。”
秦九安道:“还得先问过掌印的意思。咱们掌印一向喜静,倘或乏累不想消遣,那……”
“那就请少监和千户们散散心吧,到了咱们小蓬莱,哪有不做一回神仙的道理。”孙知府边说边笑,自觉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