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同章终是没能死成。
出狱的前一日。
齐谓带着两碟小菜与一壶好酒,他明知贺同章一向洁身自好,滴酒不沾,却又盛情邀约。
连声被拒之后,他又称,来也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干脆喊着监守的几名狱卒,推杯换盏,畅饮了起来。
酒过三巡。
三言两语便聊了起来,口中也忘了忌讳,这便谈到前几日,贺大人的母亲,亲自登殿喊冤之事。
齐谓见解独到,压低嗓音说的诡秘:“老夫人的行为还算于情于理,只是她口中的‘遭袭身故,难免引人多思。’”
音量控制的极好,贺同章既能听得见,却又听得不仔细。
他一脸高深莫测,又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的说遇袭便遇袭?
如何遇袭,何人下手?是否料理?这些事情,竟无一人追问。”
几个附耳监守,听到这里便来了劲头,搓了搓手,忍不住问出了声:“监司认为事有蹊跷?”
齐谓却摇了摇头。
他虽喝了点酒,但还未失智,背地里哪敢言语主子们的不是。
他只道:“旁的不清楚,只知晓大人的妻子姓林,名为双玉。”
“这整个西平,姓林的能有几家?”
说到这里,三人皆都无庸赘述,茅塞顿开。
左右对视,心照不宣。
林姓在西平本也无几家,能排上的,除却当年的老丞相,还能有谁?
话被齐谓不着痕迹地带过,正欲告一段落。
坐在身后的贺同章却突然来了精神。
“林双玉?”
惊声忽起,似有不明。
齐谓佯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放下手中的酒杯,咂了咂嘴:“贺大人还不知晓呢吧。
听闻您的夫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刺而死了。”
“死了?”
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自知失态,又顿了一下。
贺同章冷着脸,半个字也肯信,怒斥了一句:“你在说什么醉话?”
他已经将玉儿托给了月儿,将军的能力,怎会保不住个人?
缓了缓面色上的尴尬,齐谓从酒桌上走了下来,蹲在贺同章的身旁,认真同他说道:
“大人,岂敢戏耍您?
贺夫人是真的死了,这是您的母亲在大殿上亲口所言。”
似是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如今,整个西平都已知晓贺夫人清白受辱,寻仇孙家,您为妻定罪之事。”
谁会无中生有,搬弄二品大官的是非呢?
贺同章在牢中待了太久,对牢外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几月。
母亲?大殿?受辱?寻仇顶罪这他知晓。
可玉儿,怎么会死呢?
“你……”声音忽然有些发颤,他酝酿了许久,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字眼。
“所说皆实?”
齐谓望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生不忍,可还是点了头。
“贺夫人,确实死了。”
苍穹颠倒,日月难分;耳内鸣声炸裂,目光所至处,皆是无止尽的黑夜。
忽地回到了九岁那年。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林丞相府里,曾有两棵茶树。
那两棵树,名为永生,来自南疆。
此树四季长青,两季开花,花可入药,叶可做茶,木质坚硬致密,纹理浮动精细。
比之紫檀,更甚。
是所有名贵之中的,最贵。
第40章怒不可遏
永生茶的木材,长成极慢,非百年不能成料;加上它本不是产自北绍,种养在西平,只说存活便是难上加难。
这树弥足珍贵的地方,不仅是它寸木寸金,浑身是宝,还因源于这树自长成起,除非外力,否则不调不落,不灭不死。
一旦开始,即为永恒。
贺同章画的那副《相思连理》图上的连理木,便是这两颗永生茶。
取意结连理,求得生生世。
这两颗极其珍贵的树,一颗被林丞相许给了幼女林思荷,随她移嫁去了白府。
还有一颗,便是许给了林双玉。
林承指婚的第二日,同林双玉说时,便许了她:“我知晓你向来敬爱你的八姑姑非常,也想做个她这样的女子。
但你们性格终有异同,所求也并非一处。
我不能教你做些什么,便将另这外一颗永生茶许给你,他日你与予木成婚后,这树你便也学你的八姑姑,移走罢。”
闻言,林双玉欣喜若狂,不仅是她得了这棵令人垂涎的名树,还因为她往后,会名正言顺地嫁于贺同章。
彼时。
被移去白府的那颗永生茶,在林思荷死的当年,一夜枯枝,花叶凋尽。
白问月无声地落着泪,默默捡起所有的枯叶,望着冷风中光秃的树枝,似是瞧见了母亲的魂灵,同她笑抚。
至此,冬寒夏暑,冷热饭饱,再无娘亲。
白问月耿耿于怀了许久,接受了母亲的病逝,却始难放下母亲的这颗爱树。
白慕石也曾为她寻了多处,可此树长在南疆,本是珍品,又极难养成。
寻无可寻。
之后便是白王氏进门,白慕石明晓这树已然回天无力,索性找人伐了,断了女儿的念想,做了两张木床。
一张给了白问月,一张留在了他的院内。
奢侈无比。
而另外给了林双玉的这一颗,因林府南迁,一直养在旧府中无人问津。
贺同章回了西平后,曾去偷偷瞧过,枝繁叶茂,一如既往。
长得正是鼎盛。
他曾在心里同林双玉暗暗许诺,若她有病好的那日,便亲自请旨,将林府的故宅重开,再修书永安,重新给她个万众瞩目的成婚礼。
名正言顺搬回丞相府。
那个他们住了多年的地方。
然而,世事无常。
他万想不到,林双玉清醒之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齐谓连声喊了多久,他眼中才重新有了光亮,思绪恍惚,尚不清醒。
他心中知晓,所有的一切,
错皆在他。
当年,若他未信母亲的谗言,不顾阻挠,执意将此事查个清楚,明晓她所受过的委屈。
便如何也不会有今日了。
齐谓一字一句地将所有的前因后果都讲与他听,无论是泗水旧案,还有孙家新案,他心中只有一句。
有愧于我的妻。
怎么能让她委屈这么多年,又亲下杀手呢,千金之躯,失贞于人,是何等的侮辱。
她是将军遗女,又爱他如命,如何承受的住如此奇耻大辱。
孙家,死不足惜。
只是不知,不曾妄害过任何生命,一向心善温婉的娇妻,赶赴廊平投毒行凶。
心中是否也曾怕过。
他竟疏忽如此,何以为人夫。多年来,说要给她安稳,全是笑话。
我配做什么人?
空洞的双目久未回身,灵魂似是抽离般,木讷无言。疼痛到麻木,便再也感受不到痛了。
齐谓见他面色失常,心中难掩惊慌,宋大人只嘱咐他将此事原本地告知贺大人,却未说,他这样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
还能不能继续说。
有一瞬间齐谓忽生出一个极其恐怖的想法,他的行为,同外面那些处心积虑想要贺大人死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贺大人?”小心翼翼地有喊了一声。
心底止不住的害怕。
贺同章动了动唇,还未张口答话,胸口一股热流,腥甜翻涌。
口中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出。
他依然笔直地盘坐在那儿,只字未言。
齐谓彻底慌了神:“贺大人,贺大人。”
“你可莫要吓卑职啊。”
你若是有个万一,我如何交差?
桌上的几名狱卒见贺同章如此,心下难忍困惑,
夫人离世,虽也恩爱,但大可再娶。这世上什么都是稀罕物,却唯独女人贫贱。
何以伤心如此?
大人毕竟是大人,他们便是真的心有疑问,也只敢在心里疑问。
断不敢问出声来。
过了许久,贺同章艰难地开口,终于答了一句。
“无事。”
齐谓担忧地望着他,哪里像是无事的模样。他恐再多生别事,不敢继续多言,连忙将桌上的三人驱走,草草收尾。
“大人,您万要撑住。夫人之死尚还蹊跷,您若有何想不开,她便是真成一缕冤魂。”他话说的真诚,在这混沌中欲抽出一丝希冀,让他坚持下来。
至少,
要坚持到明日。
说到蹊跷,死寂沉沉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
果有奇效。
齐谓见有些反应,连声又断断续续同他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贺同章缓慢张了张口,打断了他。
“去吧。”
他心中,有数。
受教林承,十几年寒窗,从千万人里脱颖而出。
并非痴人。
要他死与要他活的,向来只有那一个人。
太后视他为眼中钉,这无可厚非,谁让他非要鹤立鸡众,卓尔不群呢。
太后明面上恨他入骨,却始终未曾有过动作。
贺同章也曾大胆猜测过,她或许也是知晓,朝堂久聚必散的道理。若无一个他这样明目张胆敢违逆的臣子,她所掌的政权,何以牢靠。
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谢欢才‘帮衬’了她一把。
自己将心腹推了出来。
他在这牢里旁的事没有,唯一可做的,便是潜下心来透析这一切。
他不曾怪过谢欢,身为帝王,夺权之路举步维艰,选无可选。不过是借他行路,又有何计较,
这是他应尽的本分。
让他为社稷死,为政权死,他皆无怨言。
身居人臣位,自当忠君事。
然而,空有一副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的天下心。
八年臣义,同百官对立,与太后相抗。
贺同章从不会去想自己付出过多少,但他觉得,这一腔忠则明意,谢欢总是能感受到的。
至少知晓,他心中想的,从来都是林双玉。
如何容不下他的妻子?
一个不曾涉足半点谋逆的女子,为何一定要死于朝堂上的阴谋诡计?
是谁不好,偏偏是她。
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
谈何为君忠事。
早知有这一日,什么圣贤明理,什么尊师教诲。
这天下,
不如反了吧!
太后人妇,庸之无用,北绍纲常严纪倒行逆施,总比一个处处要玉儿死的谢欢强上百倍。
杀他之妻,救他出狱,为君心腹,
还要他活着,做些什么?
面色漠然,不自觉多生几分戾气。
无声送走了齐谓。
再撑不住这根笔直的脊梁,他颤抖着双手,抹了一把嘴角溢出的血。
满面沧桑。
看着这一手红黑不分的血迹,疼痛难忍。
除却谢欢。
母亲。
手握成拳,露出根根筋骨。
怎么又是你,
母亲。
昔年玉儿活了下来,我尚能原谅你,不去计较你要掩藏的内情。
我知你独身在外,含辛茹苦,定有自己不愿揭露于人的旧事。
可以,我不探不问。
新妻成痴,几乎丧命,我却将此事风轻云淡,漠然处之。
感念为母的生育之恩,一忍再忍,一让再让。
廊平因你出事的,西平因你葬身,
我究竟是寻你作何的啊。
忍不住讥笑出声,几分疯魔。
年幼时总渴求有家有母,长成后又一心追寻母慈子孝,日出日落的平常。
求来求去,寻来寻去,到头来,竟是一场笑话。
父母生育,先师教养,同妻子水火中并行了二十六年,却让一个二十年未曾现身,名为母亲的人,三番四次逼迫至此。
他便是死,又要如何面对尊师?如何面对,玉儿?
若无贺秀婉,他同林双玉,再如何落魄艰苦,也绝不会走到阴阳相隔的这一步。
自讨苦吃,不过如此。
——
太后给出的三日,转眼即逝。
谢欢同段升还在因贺同章何时能够放出来而争执时,监廷司又传来话。
贺大人一夜白头,久昏不醒,现下正是生死难测。
这尚不算十分惊人。
真正令人惊骇的是。
此事一早传去了将军府,魏将军未有丝毫耽搁,直接差人将贺大人接去了将军府。
目前应该正在救治。
满殿惊愕。
贺同章的案件既然真相已经揭开,他林府门生的身份自然也人尽皆知了。
听闻大将军生前是有几分敬重林老丞相。
可到了魏央这里,置圣意不顾地将人带走,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思来想去,不知谁先说了一句:“将军的那位夫人,不是白大人的原妻之女吗。”
闻言,满殿后知后觉,只道原来如此。
原是老丞相的外孙,难怪曾去探视,如今又关心至此。
将一切串联起来,众人只道是将军夫人因情谊而同贺大人接触,与将军涉政一事,并无关碍。
再无人,多言质疑。
这一边。
自林双玉出事的那天,镇国将军府连续五日闭门谢客。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惊涛骇浪。
府中住下的大夫十多位,自那日将林双玉的‘尸身’带回后,这些大夫便夜以继日地争分夺秒。
惟恐救治不急。
白问月同墨书叮嘱,旁的无需计较,她只要林双玉活着。
她许是未曾说的明白,这个旁的,的确包含受伤,这个活着,也是至少留有一口气。
可她的意思,难道不是“确定”她能活着,而非今日这样阖府大动干戈,百十位大夫甚至不能确保她的安然!
这一日,
齐谓又从监廷司里传来话,说是贺大人一夜白头,现下正昏睡不醒,生死不明。
白问月屏气沉寂,无人出声。
啪。
瓷杯落地,摔了个粉碎。
厅内哗然。
这应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怒。
第41章大伤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