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缨轻咳了两声,摸到了红染的手臂上,她摇头叹声道:“我冷了……”
红染左右看看,暖壶还在床上,可小郡主似乎没有放她去拿的意思。
“郡主,红染先伺候你宽衣……”
“我要暖壶。”
燕缨还是头一次严肃着说话。
红染惶惶不安,如今燕缨不肯宽衣入浴,也不肯回床暖着,她愁得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绿澜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红染像是看见了救星,“绿澜,快把郡主的暖壶抱来。”
绿澜点头,刚放下汤药。
“我想先喝药。”
绿澜怔了怔,燕缨这样的语气,实在是罕见,连她都觉得小郡主好像是恼了。她重新端起汤药,走到了小郡主身边。
燕缨伸手往前探了探,摸到了绿澜的肩,她扶稳了,松开了红染的手臂。
“绿儿,扶我回床。”燕缨莞尔开口,又是平日里那个软糯可亲的小郡主。
绿澜给红染递了个疑惑万分的眼色,红染缩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绿澜一手端药,一手扶着燕缨走回了床边。
待燕缨坐定之后,绿澜放下了汤药,拿了裘衣过来,罩在了燕缨身上。她怕小郡主还是冷,拿了暖壶过来,温柔地放入燕缨怀中。
燕缨抱着暖壶,笑道:“绿儿,还是你体贴。”
这些事平时都是红染做的,今日这气氛实在是古怪。绿澜回头看了看满面寒霜的红染,只见她匆匆低下了脑袋,身子轻轻颤着,似是哭了。
燕缨眉心一蹙,似是听见了红染强忍的哭声。
绿澜急忙提醒道:“红姐姐,别……”
红染也不是傻子,小郡主突然待她这样,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红染吸了吸鼻子,她对着小郡主福身一拜,“郡主,奴婢去请楚大夫回来。”
“嗯……咳咳。”燕缨点头。
红染跑出【春雨间】的时候,连伞都不敢拿。
“伞……”绿澜还来不及说完,红染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她转过身来,端起汤药在小郡主身前跪下,舀起一勺,吹了吹,喂给了小郡主。
燕缨闻到药味,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她小小地喝了一口,入口虽然苦涩,却比平日喝的苦味要少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酥糖的缘故?燕缨突然笑了笑,张口把这一勺药都喝了下去。
绿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看见的。平日里小郡主吃药简直痛苦,一碗汤药几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吃下的,今日一次吃了一大口,竟没见她扭紧了眉头叫苦,实在是奇怪。
很快地,绿澜伺候燕缨把药喝完了。绿澜把药碗放到一边,她把床上的白绸拿了起来,本想给小郡主重新系上,谁知小郡主捂了自己的双眼,摇了摇头。
“今日不系了。”
绿澜点头,“诺。”
“绿儿。”燕缨又道,“别动。”
绿澜哪里敢动,只能乖乖地跪在燕缨面前。
燕缨伸手抚上绿澜的脸侧,绿儿的脸很圆,甚至还肉嘟嘟的,她缓缓问道:“拂儿跟你一样是圆脸么?”
绿澜如实答道:“不是,楚大夫比奴婢瘦。”
燕缨缩回了手来,唇角一扬,喃喃低声道:“果然。”
“郡主?”绿澜听得一头雾水。
燕缨含笑循着雨声的方向望去,虽然看不见外间是怎样的春色,可她知道,这回遇到的这位医女很是不同。
春暖花开——是寒冬过后,冒出的“生”的希望。
这边楚拂执伞来到了秦王妃休息的殿外,她走入檐下,收起纸伞放到一旁,微微整衣,站在了殿门口,恭敬地对着里面福身。
“参见王妃。”
秦王妃双手合十,正在白玉观音前虔诚祷告。听见楚拂的声音后,她继续将经文诵完,才睁眼起身,“楚大夫,请。”
她示意楚拂入内,又给贴身婢女递了眼色,命她领着其他婢女退下。
楚拂坦然走入殿内,并不急着按秦王妃的意思坐下。
秦王妃眉梢一挑,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楚拂,提醒道:“阿缨身子病弱,还请楚大夫医治之时,多些‘小心’。”
楚拂轻笑,“民女是医者,只救人,不害人。”
秦王妃自忖,她本就不是大燕的医女,医治法子与大燕医者不同也在情理之中。今日听红染密报,得知楚拂用针刺了阿缨额头,她是关心则乱,所以才忍不住唤了楚拂来提醒一二。
“王妃若不信民女医术,亦或是只想民女做个大陵来的说书人,民女可以现下就离开行宫的。”楚拂淡淡地又回了一句。
秦王妃轻咳两声,笑道:“一场误会罢了,楚大夫不必放在心上的。”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日给阿缨细诊之后,可有什么医治的新方?”
楚拂看她也是担心爱女,她抿唇淡淡笑了笑,拱手道:“回王妃,郡主双目失明,恐是积毒所致。”
“毒?”秦王妃紧张地捏紧了拳头,“阿缨怎会中毒?”
楚拂徐徐道:“经年服食汤药,体内必有积毒。”顿了一下,楚拂还是开了口,“刘太医的方子太烈,虽是对症下药,可郡主的身子经不得这么烈的药性,所以民女斗胆,给郡主换了方子,辅以药浴散毒,或可给郡主延寿数月。”
秦王妃激动地看着楚拂,“或可?”
“医者也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楚拂说得极为平静。
这样波澜不惊的气度,竟只是一个江湖医女?秦王妃暗暗生疑。
正在此时,红染淋得半湿,来到了殿外。
“王妃,郡主命奴婢来请楚大夫回去。”红染带着一股鼻音,也不知是着凉了,还是委屈了。
秦王妃倒是乐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与小郡主几乎一模一样。
“看来阿缨是认准你这个大夫了。”
楚拂心湖一皱,这句话本来寻常,可入耳之后,楚拂脑海中瞬间闪过临行前小郡主对着她勾的那三下小指。
“我等你。”
倒是奇了,小郡主见过名医无数,为何偏偏就信了她一个呢?或许,只因为初见合奏的那一曲,知音人能从中听出一个“春”意。
小郡主想活下去,楚拂想心暖,她与她都在等一个寻觅多年的“春暖花开”。
“民女告退。”楚拂恭敬地给秦王妃行了礼,退出了殿来。
她拿起了纸伞,撑起从红染身边走过,走了好几步,蓦地停了下来,对着红染招手道:“来。”
红染本来心里委屈极了,今日她挨小郡主一番怨恼,是因为楚拂;如今楚拂见她淋湿的发,又视若无睹。
她强忍着心底的怨怒,咬咬牙准备跟上楚拂,哪知楚拂竟会回头对着招手,唤她一起共伞而行。
就像是一腔怨怒全部打在了一堆棉絮上,憋屈依旧,却没有任何发怒的理由,只能悻悻然跑到了楚拂伞下。
楚拂将伞往红染那边移了移,低头从袖中拿出帕子,递了过去。
“我只是个江湖医女。”
红染一怔,她这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就点中了她心头最担心的地方。
“走吧。”
楚拂手指放开,似是知道红染会去接帕子,便迈步往前行去。
红染接住了帕子,帕子上还残留着楚拂的余温,她下意识地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跟着楚拂走了一段,心底竟悄然生出了一缕愧意。
秦王妃看着两人走远,她眸光微微一沉,“来人。”
“奴婢在。”婢女迎了上来。
“我要去见殿下。”秦王妃说完,婢女便拿了纸伞来,给秦王妃遮着一路送到了秀明殿外。
秦王正在殿中翻看着临淮城的大夫名录,若是今日这位医女治不了阿缨,明日也没有人来揭榜,那他只怕要一户一户地请来给阿缨看病了。
“殿下。”秦王妃走了进来。
秦王皱眉问道:“可是阿缨……”
“阿缨安好,有楚大夫在,应该无碍。”秦王妃安慰了一句,坐到了秦王身边,握住他的手,“我来只为求殿下查一个人。”
秦王长舒了一口气,温声问道:“何人?”
秦王妃提笔,在案台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楚拂。”
“她?”秦王大惊。
“我想知道,她在大陵到底是什么人?”秦王妃含笑道。
“若是此人存疑,还是不要让她医治阿缨得好。”秦王可不放心,“万一……”
秦王妃安抚秦王,“我不疑她的医术,我只是好奇,想知道她的出身罢了。殿下莫要慌乱,阿缨交给她,我放心。”
秦王点头,“那我命人去大陵查查。”
作者有话要说:
楚妹纸又冷静又冷酷,连小郡主的娘都好奇了=。=
毕竟,是大陵廷尉府的七小姐,幼年在舅舅家学习医道多年,气度跟江湖医女肯定是有差别的=。=
第6章药浴
沿着石阶走向【春雨间】,在离大门还有三步的地方,楚拂忽然停了下来,将纸伞递给了红染,“劳烦红染姑娘,帮我撑下伞。”
红染没有接伞。一是小郡主本来就看不见,做这表面功夫也是枉然,二是这最后三步就到了,突然卖她这个人情,她不想再领,免得心里的愧感更浓几分。
“我先进去换身干净衣裳,郡主还等着我伺候。”说完,红染从伞下跑了出去,跑到檐下后,想到手里还捏着楚拂的帕子,她回头匆匆道,“我会仔细洗干净,再还给你。”
“不必了。”楚拂莞尔,语气并不冷。
红染进退两难,扔了算是不敬,可洗好又还不回去。
“红姐姐,你回来了啊。”绿澜看见了她,在阁中唤了一声。
“嗯。”红染只得匆匆收好帕子,应声走了进去。
楚拂摇头淡笑,执伞弯腰,右手在石阶边的草丛中翻了翻,捧起了一只淋得羽毛狼狈不堪的雏鸟。
羽翼本就未丰,羽毛浸湿后又沉了几分,小家伙头上稀稀疏疏地生着几根褐色的绒羽,一时也看不出这是哪种鸟儿?
楚拂微微抬头,石径上方是茂密的树冠,这鸟儿只怕是从上面的鸟窝中不小心跌落的。
那便,试着救一救吧。
楚拂捧着雏鸟走入了【春雨间】,绿澜迎了上来,接过了楚拂的纸伞,收起搁下。
“哪里来的小鸟?”绿澜性子活泼,她瞧见了楚拂掌中的小鸟,忍不住问道。
楚拂轻笑道:“路上看见的,顺便救一救吧。”
红染耳根一烧,原来方才楚拂为的并不是她想的那两点。她匆匆把湿衣换好,从婢女的小房中走了出来,当做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走到了屏风后,试了一下水温。
果然是凉了。
红染舀了几瓢温水出来,又往浴盆中加了一桶热水。
楚拂脸上的笑意一僵,“郡主还没有入浴?”
绿澜点头,“郡主说,身子寒得厉害,要等楚大夫回来先瞧瞧。”
“寒?”楚拂皱眉,将雏鸟递给了绿澜,快步走到了郡主床边。她拿了架上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又搓了搓双手,覆上了燕缨的额头。
温暖。
燕缨闭着眼睛,并没有睡着,她喜欢楚拂的掌温。
汤药开始发作,最先驱的便是燕缨体内沉积多年的寒湿之气,所以此时燕缨的额头很是冰凉。
楚拂似是怒了,“说了要药浴,你等我做什么?”
“咳咳……”听见了楚拂的“凶话”,燕缨慌了,刚想解释,被子便被楚拂掀了起来。
凉意袭来,燕缨不禁打了个冷战。
楚拂可不像绿澜跟红染,伺候燕缨起身又是温声哄、又是温柔扶的。只见她麻利地一手搂住了燕缨的腰杆,一手将燕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将燕缨搀坐了起来。
小郡主实在是太瘦,楚拂还以为要用很大的劲,以至于吓得小郡主惊呼了一声,“啊!”
“我轻一点……”楚拂自忖确实“凶”了点,扶燕缨下床的时候,动作比方才要温柔了许多。
两人一并站起,燕缨恰好比楚拂矮了半个脑袋,燕缨这会儿其实是可以站得稳的,可既然有拂儿相扶,又何必站那么稳呢?她顺势瘫软在了楚拂怀中,额角恰好贴上了楚拂的颈窝。
楚拂确实瘦,却也不是那种会被风儿吹上天的纤瘦。此时两人的身子紧紧相贴,燕缨的心跳暗暗地跳快了一拍。
拂儿的身子很暖,也很软,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
奇怪,分明没有喝酒,怎的会觉得脑袋有些晕?
红染与绿澜瞪大了眼睛,看着楚拂将小郡主扶到了浴盆边,本想过来帮手褪了小郡主的衣裳,哪知——
楚拂根本就没有褪小郡主衣裳的意思。
“浴盆在你右边,先跨右腿站进去。”楚拂的语气虽然柔了许多,可还是一样的不容反驳。
燕缨可从未这样狼狈入浴过,“鞋子……咳咳……”
楚拂只瞥了一眼,淡声道:“踢掉。”
小郡主即便是个常年病秧子,可也是皇家出身,可从未有过这样失仪的动作。她悄悄咬了一口下唇,足尖轻轻地踢了一下,莲头小鞋几乎就没动一下。
楚拂看在眼底,强绷住嘴角的笑意,冷声道:“不要命了?”
燕缨咬了咬牙,将左右两足的小鞋子都踢到了一旁,难为情地抬起右腿,跨入了浴盆之中。
楚拂似是嫌她扭捏慢了,一手扶着燕缨腰杆,弯腰伸手托住了燕缨的左腿腿侧,微微用力,燕缨的半个身子便都浸在了浴盆之中。
楚拂哪里顾得身上溅染的水花,她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坐下去。”片刻之后,她的声音忽地暖了些,“好生泡着。”
燕缨缓缓坐了下去,背心紧紧地贴在浴盆壁上——热水浸没到了心口,寒意渐渐散在热水之中。
她确实不觉得冷了,甚至方才楚拂触碰过她的地方,开始悄悄地烧了起来。
她看不见楚拂此时站在那里,她不敢去摸自己发烫的额角,生怕自己的异样,被楚拂看个清清楚楚。
于是,小郡主就像是个不会动的木偶人一样,安静地靠坐在浴盆之中,呆呆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拂以为是自己把她吓到了,低头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郡主?”
耳畔响起了楚拂的声音,燕缨身子一颤,“啊?”
“下回……下回就不这样……”这句话本来楚拂可以不说的,所以楚拂说了一半,便忍住了话,她也轻咳了两声,走向了红染与绿澜。
她并没有看见,燕缨往下又缩了缩,双颊渐红,她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双颊,咬唇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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