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拜——”

他转身往电车站走，998自发地跟在他身边，总和他保持着刚刚好不近不远的距离。乔郁无声叹了口气——这几天可真是把他累坏了，身体也累，心灵更累。他用余光看了看旁边默不作声的橘子头，有瞬间觉得只是这样和他并肩而行，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那样久远。

津上区的夜晚和津下没什么区别，同样的没什么人味，四周也不见行人，只有冷飕飕的夜风，一阵阵吹得乔郁脸疼。

他忽然说：“……998，你还记得车祸吗。”

“记得，”对方迅速回答，“在商圈的游乐场附近，有车辆疑似失控；冬天我的运动机能下降很厉害，所以只能推开你。”

“……”总结得太好了。

998什么都记得，可他说话时语气平淡，像在汇报情况，而不像和乔郁闲聊。

违和感就藏在每句话、每个动作之间，乔郁又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平静啊。”

“因为我没事，你也没事。”998说，“没有必要紧张。”

“不是……我根本不是在说这个。”

“那是什么。”

“……就是，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不一样。”998说，“机能数据对比是完全一致的。”

对话竟然变得很难继续下去。按照乔郁的设想，他的998应该在察觉到自己被向影二次拆开后就会雷霆大怒……除此之外，接下来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值得998闹别扭的。

“唉……”乔郁又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走着。

“你累了吗，”998却说，“我可以背你过去。”

“不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他们中间，乔郁恍惚觉得他和998隔得好远。可这种感觉来得毫无理由，真实情况就是998带着他的超高机能恢复了，还站在他的身边，仍然是他的AI。

乔郁没在说什么，很快他们便走到了电车站，顺利地赶上末班车，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

第123章他没有心（下）

乔郁洗过澡，穿着他短袖短裤的家居服，裹上厚重又便宜的大衣，缩到了沙发上。他头发都没吹干，只拿毛巾挂在脖子上谨防衣服被滴湿，然后便发起愣来。洗完澡才知道身体究竟有多累，就连吹头发上床睡觉都很累，他几乎想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到睡着。

998就坐在他旁边，见他发呆后忽然起身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AI在干什么，就是乔郁的日常，他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可他没发呆多久，便忽然察觉家里安静得过分——电视关着。往常只要998在家，电视便一定是开着的。乔郁原本还对价值360的电视费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可人的适应能力太可怕，他现在在家听不到电视响居然觉得很难受。

仿佛为了对抗这种难受，乔郁抬手打算用ID控制电视打开，却没想到手腕上光秃秃的……他身心俱疲到ID都忘在浴室没拿出来。

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等他去吹头发的时候再拿。

他这么想着，又陷入呆滞中；但没过几秒橘子头便回来了，将他的ID放在茶几上：“你忘记拿出来了。”

乔郁迟钝地往他那边看了眼，橘子头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弯下腰，将手里吹风机的电源线插进茶几下的插座中。他在乔郁身边坐下，动静都很刻意收敛着，说：“不吹头发会感冒，我帮你吹干。”

……确实不一样了。

会关心他，会自发地为他做一些事，在自己和向影他们说话时既不出声打扰，也不看别的地方。

乔郁没有拒绝，约莫在998那里就算作允许。吹风机的噪声冒了出来，暖和的风往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吹着。998的手指插进他的发丝间，细致又小心地顺开每一缕头发。他沉浸在思绪中，不自觉地腾挪了位置，侧过身让998更方便。对方微凉的手指触上他的头皮，带着热风，竟然乔郁无端地低落了起来。

这种滋味实在是复杂，他还没来得及为998的“康复”而狂喜，就被这种无处不在的变化闹得心隐隐作痛。

998应该是……会哭会笑，喜欢闹别扭，很傲娇，天天跟他吵架。

乔郁曾经真的很想要个艾莉丝那样温柔听话的AI，也许他在内心深处渴望过被人照顾、被人关心，就算对方是一堆程序也没关系。可当心真正被填满后，虚假的东西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就像现在的998，正温柔地替他吹头发，他却没觉得一丝温暖。

这真的是998吗？

这真的是他擅自脑补的康复期吗？

乔郁忽然抓住他的手，扭过头看向他。

998也会意地关上吹风，神情漠然地问：“是风太烫吗。”

“不是。”

乔郁紧皱着眉头，深深和他对视一秒后，欺身上去亲吻他的嘴。对方没有任何障碍地接纳了他，连亲吻里都充满了温柔——他懂这是什么，懂怎么亲吻。而乔郁印象中的998，是不懂的。

他的998每一次接吻都像在探索新方式，又傻又霸道。

这个亲吻只持续了五秒，乔郁蓦地松开，陡然间发怒似的问道：“你到底是不是998啊！”

“是。”橘子头却没被他这反应激怒，非常正常地点了点头。

“……你到底怎么了，如果哪里还有问题的话你就说啊，我根本不懂AI，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想要以前那样相处，不想要现在这样！”

橘子头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困惑：“……我们曾经是怎么样相处。”

“……就是更自然的……”被他这么一问，乔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该说他应该是个死傲娇吗，还是该说他们其实是恋人关系？

“我现在就很自然，”998说，“作为你的AI，我会照顾好你的一切，就是我的自然状态。”

“什么叫‘作为AI’，你不是啊……”这话脱口而出，乔郁越说越语无伦次，“我不是说你不是AI，我是说……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人类，你懂人类的情感不是吗，你喜欢我不是吗？”

“我懂人类的情感，但我不是人类。”998说，“如果你需要我作为恋人的对待你，我会尽力的。”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乔郁破罐子破摔似的去脱998的衣服，“你还记得害羞的时候心口会亮灯吗……”

998也不反抗，任由他把自己脱光，上半身的皮肤裸露出来。而他的心口，什么光也没有，只是很普通的仿真皮肤。乔郁上手去摆弄了好一阵，才找到关窍，揭开那块皮肤——

碎掉的玻璃还在里面，里面什么光也没有。那块缺口里的东西因为撞击而支离破碎，现在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洞，快要把乔郁吸进去。

他终于意识到哪一步错了……无论是京畿还是向影，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东西的存在。

其他的AI是没有的，只有998才有，滕东森称它为“心”，乔郁觉得它应该叫做“人格”。

而现在，998失去了他的“人格”，他居然现在才发现。

眼泪没有预兆地掉出眼眶，乔郁忽然扑在998身上，用力地抱紧他，低低地哭出声来。

第124章想知道他的一切（上）

哭过之后，乔郁又茫然了许久。

在这期间998乖巧地像个布偶玩具，任凭他抱着，在他茫然发愣时静静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乔郁抬眼看见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脑子里全是自暴自弃的念头——要不算了吧，他本来就是AI；那自己到底在难受什么呢，明明很清楚他只是AI，清楚就算他一直在身边陪自己走完一生，最后要面临的仍然是分离。

那他信誓旦旦地说“感情”，说“你是人类”，那些究竟是在骗别人，还是骗自己呢？

“我去睡了。”最后乔郁只这么说着，眼神黯淡无关地起身走向他的床。

床头还挂着998不肯扔的蝴蝶标本。

蝴蝶早就死了，现在玻璃框内的只是躯壳；它依然展着美丽的双翅，可它早就死了。

床变得宽敞起来，乔郁关上灯。

黑暗中他听见沙发轻轻地“咯吱”了一声，接着是并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乔郁紧紧闭着眼，蜷缩在被褥中，正和无法抑制的期待感做斗争。

他听见细小的声响，听见若有若无的电流声。

等乔郁终于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黑暗中幽蓝的光——998就坐在窗台旁的椅子上，充电眼罩正在发光。

——

“……你是说，它胸口还有个装置？”

“嗯……”

乔郁第二天也维持着这种恍惚状态起床出门去上课，998还非常自然地陪着他出门了。对方仍然挂着小腰包，一路陪着他坐电车到学校，目送他进去后再转身走了。乔郁只问过一句“你等会儿回家吗”，而998说他九点要去TEA-BOX打工。他整个脑袋都成了浆糊，什么也想明白，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想……直到课间的时候向影叫住了他，问他998有没有异常。

“之前怎么没说。”他们俩站在走廊上，向影喝着玻璃瓶装的牛奶，很自然地问道。

他仿佛对这事并不惊讶，或许早在998重新开机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乔郁背靠着走廊的围栏，冷风呼啸着钻进他的衣领里，他却没怎么感觉到冷：“我忘了，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当时可能我觉得你们也检查过那里了吧，或者以为每台AI都有。”

“你好像很失落。”

“……我想算了。”乔郁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感觉有希望没希望地交替下去，他变回原状之前我会先崩溃吧。”

“明明有迹可循，”向影淡淡道，“突然说算了才让人不明白。”

乔郁垂着头，下巴缩进围巾里：“如果那就是滕东森开发的关键东西，他已经死了……等我搞清楚那是什么之后，再搞清楚998不可能修好了？”

“你的事你自己决定，我的意见你应该想得到的。”向影只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换成向影，他一定会追寻下去——至今仍在他床上、像睡着了似的米奈就能说明问题。向影有能力也有钱去尝试各种方法，但米奈没有修好……要说有希望没希望的循环往复，向影肯定经历过无数次，兴许他这么处事不惊的态度，就是这些煎熬淬炼出来的。

乔郁很清楚，自己手里还抓着许多无法连结的线索，这些线索便相当于希望，只是看他要怎么去挖掘出更多。

越是清楚他越是犹豫得厉害。

或许这件事在这里叫停，998仍然会待在他身边，像他曾经期望过的那样，陪伴照顾他，直到他们之中谁先坏掉，就算告终。

可他心里无时无刻有个声音在提醒他——“998已经死了”。

就连聒噪的同学都看出来他的低落，上课的时候不找他唠嗑了，而找恰巧坐在邻座的另一个同学小声聊起来：“诶你也喜欢看那个啊，第四季看得我难受死了……”“求别提，真的虐……”

乔郁无暇在意他和同学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属于表面朋友，他和平时一样佯装认真听课地翻开书，书本上的印刷字却一个也钻不进他的眼睛里。最该死的是，角落里还有他平时上课随手画的998。并不是他自夸画技如何好，而是现在和那个冰冷的AI比起来，他的画太栩栩如生了。

他往前翻，大半年时间里，他书上的空白处每页都有998，有时候一页还好几个。

998笑着的神情，闹别扭的神情，望着窗外鸟儿时的神情。

如果不去追究，他也许也不会发现自己这么在意998；在他自身尚未察觉时，他已然把998当做生命中的独一无二，无意识地尽力去爱了。

第125章想知道他的一切（下）

下午的课结束后，乔郁准时地去了奶茶店。

虽然也就冬日祭请了两天假的功夫，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过来了。他从后面进店，正穿围裙，橘发少女刚好在她的储物柜前用手束马尾。乔郁一转头就看见她，心跳都微妙地顿了顿。

阿岚的肤色和998一样白，头发颜色也几乎一样。

乔郁看着她白皙的后颈有些愣神，结果对方束好马尾转过身，就和他视线对上了。阿岚诧异了一秒，然后便爽朗地笑起来：“乔郁啊，冬日祭都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微笑也很自然，寒暄也很自然。

这是人类，即便和998再相似，她也是人类。

“好久不见……”乔郁恍惚地回答道。

阿岚约莫看出来了什么，但并不追问：“那我先去前面啦。”

“等等！”乔郁下意识地叫她，可真当对方扭过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打算做什么。阿岚只是和平时并无分别地问他：“怎么啦。”

“没……没什么，就是……”他别开目光，随便编撰了个话题，“……就是你的名字，全名是什么？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有点好奇……”

他一点也不好奇。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就这个啊。”阿岚笑眯眯地说，“我姓原，原岚。”

原岚……

乔郁抬起头，瞳孔陡然放大，震惊的神情凝固在他脸上。原岚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说：“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先出去工作了哦……”

“等等！！”乔郁蓦地拽住她的手，细嫩的触感和体温一并传来，无论哪一点仿佛都在说明，她是人类，“你知道原诀吗，你有认识的人叫原诀吗？”

“……你干嘛！放开我！”原岚的诧异不比他小，她试图抽走手，换来的却是乔郁更大的力道。

男人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你认识叫原诀的人吗，你认识对吧？！”

“乔郁！乔郁！你放开我！！”原岚声音拔高了些，“你掐痛我了，你放开！我不认识叫原诀的人！你弄错了！！”

“别骗我，这不可能是巧合，你一定知道什么！”乔郁却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肯松手。一时间休息室像要吵起来似的，很快就有脚步声急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