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几个少年在湖心亭中,围在石桌边坐着,再一次起哄叫陈温唱曲的时候,陈恨一甩衣袖,朗声道:我来。
他将衣袖挽起,露出细瘦的小臂,拣起桌上的竹筷子,轻敲着盛凉糕的瓷碟,给他们唱了一首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少年尚在变音,声色略显沙哑。凉风徐入,将他稍带笑意的音色送入每个人耳中。
竹筷子敲在瓷器上,轻轻脆脆的一声一声。
陈恨唱曲子,也是清清朗朗的一声一声:侬赠绿丝衣,郎遗玉钩子。即欲系侬心,侬思著郎体。
在座几位,没人听过这种绮丽。
徐醒面皮最薄,嗤了一声就将脸偏到一边去。
他原本不管他们如何起哄,也不在乎到底是谁唱曲,但是那曲子偏生钻进他耳里,不由得他不听。
陈恨笑了笑,捏着竹筷子不放:诶?听够了没有?再来一首好不好?
他们都不好意思说话,于是陈恨又道:那就再来一首。
于是陈恨再给他们唱了一首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这曲子还没完,一群少年就全都红了脸,扶额轻咳,让他别唱了。
听够了?陈恨将竹筷子一丢,伸手去弄陈温的衣领,将他略红的脸挡住,听够了就别为难我兄长了,下回若是还想听便喊我。
他弯眸一笑,潇潇洒洒地朝在座人等抛了个眼神儿:江南四百四十曲我都会唱,随叫随到。
这时不经意间对上徐醒的眼神,徐醒大概是骂他龌龊下流。
见他素面微红,陈恨便有意无意地看他,理直气壮地对众人道:这诗名作《咏内人昼眠》,人家夸夸自己娘子好看怎么了?你们一群人,年纪不大,心里装着的事情都乱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其实他唱曲子的时候,眉梢眼角,俱是隐隐约约的一段风流气。
最后一回是老皇帝还在时候的某一年三月春猎。
李砚的皇长兄带着李砚漫山遍野地追兔子去了,陈恨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在山林子里四处乱走,一直到很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陈恨兜兜转转,才在前边见到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没头没脑地闯进去,提着湿透了的衣摆跳过陈旧的门槛。
废弃的道观里早有人了,还生起了火。那人守在火堆边,不紧不慢地正烤火。
陈恨往后退了半步,才要道歉,那人便站起来朝他打揖:陈公子。
声音是有些熟悉的,陈恨用湿透了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看清是徐醒。
他还礼,心想自己与徐醒从来都不怎么对付,便摆着手退到角落里去:我就是过来避避雨,徐公子不用理我。
陈恨用散落在四处的稻草给自己铺了个窝,他抱着腿坐在角落,寒意顺着湿了的衣摆往上爬,他睡着了,还顺带着做了个梦。
他做梦梦见李砚因为找不着他,又生气了,一脸阴沉地站在他面前。
他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被徐醒拖到了火堆边。陈恨随手松了松衣裳,一转眼看见徐醒好像又用眼神骂他没规矩。
于是陈恨将衣裳重新整好,双手置在膝上,同徐醒一起正襟危坐着。
这回陈恨不敢跟他讲笑话了,就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的经学礼义来跟他讲。
有点进步,徐醒理他了,他说:嗯。
雨越下越大,天半黑时,李砚冒着大雨找到了他。
李砚上下看了他两眼,不由分说,将他的外衫扒下来,拧出了一滩水。李砚将他的衣裳丢开,把自己的外衫脱给他,冷声道:傻子,衣服湿了不懂得脱下来吗?
臣是个守规矩的人。陈恨看向徐醒,开他的玩笑,与徐公子一样守规矩。
李砚亦是凝眸看他:徐表兄,一同回吧。
徐醒他爹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因此论辈分,李砚唤他一声表兄。
只是这句表兄,却被李砚喊出几分咬牙切齿、少年结仇的味道来。
只正经打过三次交道。陈恨有时候觉得他们的交情还不错,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没什么交情。
陈恨不知道明日要怎么把东西给徐醒送去。
就这么一点儿交情,要给他送诗集,像莫名的献殷勤。
在养居殿将睡未睡之时,陈恨忽然听见有人问他:离亭,明天不去徐府好不好?
一声好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使劲挣扎了两下,醒了。
陈恨睁眼,佯怒道:皇爷你还敢算计我?
没有。李砚被他当场抓包,也不慌张,只道,徐府的水太深,朕看不透徐枕眠究竟想做什么,你别去找他。
奴就是去送个书,奴答应了苏元均的。
朕管着苏元均,朕现在说你不用去了。
陈恨失笑:哪有这样的?
徐歇多疑,他明白,朕迟早会把他做过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地查出来。那时候李檀在位置上,他还放心些,李檀不会办他。可是这时候换了朕,他不会安分。
李砚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他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前几日在三清观,朕与你说,年前有人查你,大抵就是徐府的人。
他伸手,指尖弄陈恨鬓角的散发:朕与你亲近,他们便要从你下手。
前朝风起云涌,各地侯王都不安生,你赋闲许久,不懂得情势严峻。朕把你弄出来,原本就是不要你掺和朝中的事情。
朕好容易把你从混水里抱出来,你现在却非要自己往徐府里闯?
你不要去找徐枕眠,你不要管他们了,好不好?李砚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温声道,你多管管我。
皇爷陈恨一说话,一喘气,李砚衣襟上熏的龙涎香就扑了他满面。
他勉强回神,推开李砚:撒娇这招现在没用了。
不是的。他在心里偷偷说,其实还是很有用的,小兔崽子还是很厉害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他的死穴上。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陈恨点点头,且不说奴答应了苏元均,就是替皇爷去看看徐府的情况,也是要去的。再说,徐枕眠这个人奴总觉得有些事情奴得知道。
朕不用你打探徐府的状况。
好好好,不用不用。
你别胡乱想些别的事情。李砚正色道,不许擅自动作,更不许把自己搞成一年前那副模样,你就是从来都不听话。
陈恨举手发誓:奴听话,一定听话。
朕明日与你一同去。
又不是别的什么日子,皇爷亲自去送一本诗集,说不过去,容易叫徐府的人怀疑。陈恨笑了笑,他们要动手,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在府上就动手。况且奴就是去送一本集子,很快就回来,不会出事的。
很快是多快?
忽然这么正经地问他,他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只道:呃大约两个时辰?
李砚反问: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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