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把他踩在脚下折辱?李砚反笑,朕就是捧着他供着他,把他放在手心里撒野,才叫他丢了,才会弄成今晚这样。
他二人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吴端只听见一句锁在榻上,晃然明白过来,抬起了头。
李释又道:他是忠义侯,他不是你宫里的哪位宠妃,他不该被你锁着
他不该被朕锁着?李砚轻笑出声,朕把他困着,朕不过是想要他活着,朕是恶人。你们全是好人,你们遂了他的意,你们把他往地狱里推。
不是的,他
还走得不稳,李砚只撑在案上,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了。
他昏了头,竟将前世今生的情形都混起来了,混沌之间,眼前的李释仿佛是前世的李释,眼前的吴端,也仿佛是前世的吴端。
而他李砚,也是前世那个孤家寡人。
他用长剑指着李释道:李释,你算是厉害了。他把你从瑞王府里带出来,他教你念了一年的书,他给你讲了一年的文章,他给你加冠封王,你就这么对他。
你只想着忠义侯,你以为忠义侯文韬武略,无所不能,遇见什么绝境都能全身而退。你怎么不想想他是陈离亭?他不是忠义侯,你怎么不想想他还是朕的陈离亭啊?!
长剑指向换了,指向了吴端,李砚又冷声道:吴循之,你同徐枕眠,同苏元均,你们都厉害了。叫他一个人在最前边给你们平叛,你们就躲在长安,说是调度后方。凭什么你们都知道?
离亭把我做棋子,他有苦衷,我不在乎。你们呢?你们凭什么帮着他把事情瞒着朕?最后呢?最后我有什么?你吴循之平叛有功,千秋万载的史书上都有你的名字,苏元均归隐岭南,古往今来的诗集上也有他的名字。就连徐枕眠
就连徐枕眠,他也得了那么一个小瓷罐子,一个檀木的牌位。
李砚反手,哐的一声响,用长剑斫断了长案:可是我呢?我有什么?你们连消息都瞒着我。他把你们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可是我呢?他怎么不管管我?
我花了十五年找他,我从没有他的地狱里爬出来找他,我捱了十五年,现在我有什么?一把火都没了,我连他的一片衣袖都抓不到!
李砚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还给我,你们把他还给我。
李释与吴端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是怒极了,也痛极了,好像下一瞬就要站不住,倒下去了。
李释嚅了嚅唇:不是,你在胡说什么
不是什么?李砚随手抓起案上茶盏,往李释的方向一掷。
李释也是被他一番话说的傻了,滚烫的茶水就打在了肩头,一滴一滴往下滴。
一瞬,一年,十五瞬,十五年。
夏衫本就轻薄,李释愣了愣,好久之后才察觉到疼。李砚又抄起香炉去丢,这回丢得不准,香炉在半途就散了,里边的灰烬灰蛾子似的,扑了李释与吴端满身。
茶水粘带着灰烬,狼狈得很。
李释往后退了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原本高公公正领着几个小太监收拾东西,方才看见了陈恨留给李砚的书信,正要呈过去时,一个小太监失手打碎了外边摆着的花瓶。
哐当一声脆响,满地的花瓶碎片,掩着一本话本子。
高公公将两样东西都用木托盘装好了,呈给李砚看。
李砚先看的信。
因此,那些拼死守护尊严的坚忍态度才格外震动人心。
李砚苦笑了两声,他这是埋怨自己伤他尊严了。
信上只有这一段话,李砚转头去看那话本子。
高公公解释道:底下人失手打碎了花瓶,是从前侯爷放在里边的。
是那本《尽忠》。
那时候他同陈恨才从三清观回来,他对陈恨尚未表明心迹,他们还做君臣处,只是隐约有什么东西不大一样了。李砚撩拨他,陈恨不明白,打了他一下,转头就跑,还骂他是小兔崽子。
陈恨把话本子藏在里边,原本预备什么时候拿去丢了的,后来他忘记了,就一直放在那儿。
尽忠呵,果真是尽忠,他果然是去尽忠了呵。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李砚眼前一黑,耳里嗡嗡乱响,只隐约听见旁的人喊他的声音。
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是他。
第103章小别(1)
天边星子缓缓的坠下去,陈恨就是策马狂奔,也追不上了。
天色渐渐明了。
倘若李砚要抓他回去,陈恨也不怀疑他的布置,李砚的办事章法他都知道,又快又狠,厉害起来不留情面。
因此陈恨不敢往人多的市镇里钻,一路都避着人,只经行偏僻的小村庄。
他在心中谋划好了路线,他只跨马加鞭,往东不眠不休的跑三个日夜,就能到最近的河道码头。只要进了东边的水域河道,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说是不眠不休,其实也不太可能。
陈恨一路疾行,分明被马匹颠的要死,但是又困得要死,饿得要死,渴得要死。
他出来得急,没来得及收拾东西。许将军临时给他预备下的包袱,大概是张大爷给整理的
陈恨傻子似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自个儿身上还背了个包袱。
张大爷周全,哪能不往里边放吃食?
他这时候正骑着马,正经过一座山的山脚下,找了个隐蔽地方就下了马,在一块大石头上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边有两块饼,张大爷只惦记着他爱吃甜,饼也是甜的。
但有一点,没水。
陈恨掰下一点点硬得很的烙饼,往嘴里硬塞。一转头,看见自己的马匹用前蹄子擦地,忽然觉得自己嚼的是马嚼子。
陈恨一噎,把饼用油纸包好,不再吃了。
再翻了翻包袱。
里边有一身行头,就是算命先生穿的那种白袍子,还有一幅旗,上边用狗爬的大字写着林半仙。
陈恨他娘姓林,从前他出门在外,为求方便,也常常告诉别人他姓林。
张大爷是为了给他打掩护,真要他穿着宫里的衣裳往外跑,等天色大亮起来,他就得被李砚给逮回去。
还有一点,张大爷恐怕也和沿途的几个铺子打过招呼了,看见举这样旗子的,就是他们家二爷。
长安至江南的几个铺子,同长安城里的饭馆三十六陂一般,都是陈恨兄长陈温的产业。
不过这回,陈恨不打算去那些铺子,毕竟没什么是皇爷查不到的,他已经知道长安城里有个三十六陂了。只消顺藤摸瓜,这些地儿很容易就会被他查出来。
这条道儿,只能他一个人走到黑。
谁也帮不了他,但谁也捉不住他。
趁着天色还未明,陈恨躲在石头后边,换下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外衫,披上了道士的白衣裳。
他把头发散下来,穿着宽袍大袖的白衣裳,抬起手,把袖子往上兜了兜。林子里的风迎面吹来,拂落枝头细碎的白花,落在他肩上与襟上。
倘他肩上不扛着那林半仙的旗子,只怕还真是个神仙。
这时候想起李砚,也不知道麻筋散的药效过了没有,不知道高公公有没有给他揉揉手脚,也不知道这一回李砚是不是记恨上他了。
这是陈恨头一遭对自家爷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