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银雀这么回答着,微微点头后自他身旁经过,径直往府邸内走。
平日里除了睡觉,千秋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每周回旧宅和成老爷吃完饭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父子俩对桌而坐,成奂和千秋各自居于他们身后侍奉。可今天有了些变化——千秋跟在他身后正要进去时,成奂突兀地抬手拦在他身前。
“……”
听见背后的动静,银雀侧过头:“怎么了?”
“老爷特地叮嘱了,请少爷一个人进去。”成奂不紧不慢道,“千秋就在外面等着吧。”
男人愣了愣,看向银雀等待他的示下。
“那你就在外面等着吧。”银雀说着,神情凝重了几分。
千秋没再多说什么,规矩地站到成奂身边等着。
旧宅伺候的佣人不多,但这么大的宅子,总归要十几人才能打理妥当。可今天银雀走进厅里时,里面空无一人,就连灯也没开几盏,昏暗得厉害。
他榻上手扶梯,一路走向成老爷的书房,沿途不见一个佣人,就好像这间旧宅里只剩下成奂。
“咚咚咚。”
“银雀吗,进来。”
银雀推开门,书房里的光景和楼下无异,同样的昏暗。
成老爷负手而立,站在落地窗前,房里不开一盏灯,只靠着窗外的天光照明。空气中漂浮着些许灰尘,逆着光他看不清楚父亲的脸。
他的父亲是个手段狠辣的生意人,在银雀被推到人前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以为了保住家族的荣耀、势力、财富不择手段,牺牲掉任何的男人,在年迈之后变得不爱和人打交道,除了必须他亲自管理的事宜外,成家本家一应的生意几乎都交到了银雀的手里。但那人对他仍是无情的,银雀很清楚。
只是今天不知为何,父亲的身影略显寂寥。
“父亲。”
成老爷转身看向他:“嗯,来了就好。”
“之前说过竞标会之后过来的。”银雀皱着眉,不带任何感情地汇报工作,“扎里斯把官港的标,给殷家了。”
“意料之中。”
“父亲早知道他在两面收钱了吗?”
“那倒不是。”成老爷走向旁边的酒柜,拿了瓶红酒出来。
“我来……”“不必。”
他启开红酒,倒进高脚杯里,将其中一杯递到银雀手上,自己拿起一杯晃动着醒酒:“生意都是你在照看,是什么情况,想必你心里有数。”
“嗯……”银雀点头。
老男人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垂头不知在看着红酒还是地面,若有所思地说:“成家有内鬼,是谁没查到,所以我把宅子里的人都遣走了;但说不定是你那里的人。”
“我?”银雀略略吃惊,转而眉头皱得更紧,“我从不在家里谈任何工作。”
“也可能是哪一区的负责人。”成老爷说,“成奂没查到,这人不简单。……现在说这些晚了,殷家一直在撬我们家的客商,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商贾也在四处兴风作浪,按理说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五年的官港而已,这点损失不是承担不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还是小瞧殷百晏那个老狗了,”成老爷忽地停下脚步,长长叹气,“……内阁的,常大人,跟我私交很不错,他给我透了风。”
“什么……”
“有人偷偷给皇帝陛下上了密信,举报成家和好几位参议员,西南、北部几个地方的行政官有利益勾结。”
“无凭无据就能上报?”
“有什么不可以。”成老爷道,“得看信是从谁手上递出去的。我问过了,二皇子亲自交的。”
“原来是二皇子……”
“对,殷家支持的就是二皇子,罗斯威尔好几间赌场的盈利都直接进了二皇子那里。我确实棋差一招,如果早点下定决心和三皇子联手,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了。皇室的争斗太冒险,我一直不想参与……不说这些了,我也就是让你有个准备,就这几天,这座宅子和王都的商铺应该都会被搜查,只要搜查不出什么实证来,倒也不至于死局。但如果查到了蛛丝马迹,殷家不会让我们父子俩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他们有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吗。”银雀问道。
“这不是必不必要,这是商人之间的战争。”
银雀这才明白为什么成奂守在外面,千秋也不能跟进来——他父亲要说的事,是关乎成家覆灭与否的事,当然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窃听。
成老爷说着,走向旁边立着的一块帝国地图。
他抬手指在西部地区的某个城镇上,看向银雀:“这里知道是哪里吧。”
“知道。”
“你母亲生前的随侍就在那儿,必要的时候可以找他。他住在当地的神庙,做了神职。”
“我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
“不需要明白,记住就行了。”成老爷说着,像是因提起他的母亲而陡然陷入回忆中,口吻变得惆怅,“你母亲真是个好女人。……你像她,挺好的。以前许多事,我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你牺牲很多,我也不给自己辩白什么。”
银雀别开目光,抿着嘴并不回答。
他当然知道成老爷指得是什么,只是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从不怪罪任何人,自然也就从没怪罪父亲。要去理解父亲的选择太简单不过,他很明智,很正确……只是对自己没有感情罢了。
“我一直想你找个Alpha结婚,但你不配合;现在看来我当时应该勉强,比如嫁给洛夫斯家的小子就不错。”成老爷说完这句,终于举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呼,算了,结婚的事你以后自己定夺吧。现在开始我说的事,你要记牢了,并且做好了。”
“什么?”
“我这里确实有份证据,能让他们把我们家置于死地,但说不定以后也能派上用场。”
银雀看着他的父亲从书柜的暗格里拿出了手掌大小的一本册子,封页全黑,空无一字。成老爷递到他手里,任由他打开看,再自顾自道:“把它交给一个你信任的人,而且要和成家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银雀才翻开两页,就已经惊愕地睁大了眼:“……您一直有记着这些账目吗。”
“那是自然。”
他将册子郑重地收进衣襟里:“我会办好的。”
“行了,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好。”他点点头,就要离开。
谁知成老爷忽然叫他的名字:“银雀……”
银雀站在原地,扭过头等候他的下文。
成老爷叹息似的道:“找个Alpha保护你,再生一子半女,至少别让我这一脉绝了后。”
银雀无声发笑,苦涩又嘲弄:“我不会的。”
——
回去的路上,银雀一言不发,车开到了他宅邸的门前,他却忽地说“再四处转转”。
年轻的小司机不敢多问,从后视镜里向千秋求助,希望能得到一点提示。千秋说:“少爷要不要去港口吹吹风。”
“不想去。”银雀懒懒道,“去茶铺吧,我买点东西。”
车向着城中开,车里一如往常无人说话。
即便千秋什么都不说,银雀依然能感觉到身旁他的存在。大概从他们拖着满身伤痕回到王都那天起,他便已经习惯了身边总有男人的气息。明明千秋的信息素几乎没有味道,可他的感官仍能敏锐地察知千秋的存在……并带给他难以状明的安全感。
道路偶有颠簸,男人目视着前方放空了思绪;身旁的少爷忽然像是睡着了般,顺着颠簸倾向他。
对方的脑袋倒在了自己的肩上,千秋猛地绷紧了身体,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银雀经常会在车上睡,可除了醉酒时都是浅眠,难得会有这样靠在他肩头睡熟的模样。正当他疑问时,银雀低声说:
“没睡着。”
“……”
“就是突然想,靠一下。”他的声音听上去异常疲倦,千秋并不多说什么,就那么挺直了腰,试图让银雀靠得再舒服些。
信息素好闻的味道便在这种近距离下恣意入侵男人的感官,嗅着嗅着就让千秋萌生出些许醉意。
他垂眼看肩头的人,对方的眉眼尽数藏匿于发丝下,只能看见小巧挺翘的鼻尖,和紧抿着的薄唇。
千秋极力克制着深深吸气的冲动,就那么凝视着肩头的人。趁着银雀看不见他的表情,男人的神色由漠然转变成了淡淡的戏谑。本能在阻隔剂的作用下乖乖收着獠牙,可这不代表他对这个Omega毫无感觉。
或者说,正是本能被压制,才让他更直白的感受到盘踞在自己胸腔里的欲望。
可以的话,他很想咬住银雀的腺体,看看那时这位高贵骄傲的少爷会做出何种表情。
“千秋。”
“在的少爷。”
“……我差不多腻味了。”银雀说,“你这张脸、这个人,我看了大半年的时间,现在突然也想换掉了。”
“……”男人沉声道,“少爷知道我会说什么。”
“确实,我知道。”银雀靠在他的肩头,懒散又妩媚,“话我也快听腻了。”
“我会想一句新的。”
“嗯,你想吧。”
这句之后,车里又安静下来,小司机不敢往后窥探一眼,可他总有要看后视镜的时候——后视镜里漂亮的少爷难得显露出弱气,倚在壮实高大的男人肩头,半阖着空洞的眼;而男人似笑非笑,任由他靠着,像一座雕像。
【作者有话说】:走一走剧情,下一章就很刺激了。
第18章
这家茶铺以前是成家茶业里业绩最好看的,如今却门可罗雀。
对门便是殷家的同行,情况肉眼地可见比他们好了太多。
车停在了路边,千秋按照银雀的吩咐下车去茶铺里买上一箱麦茶。银雀靠着座椅,目光直直跟着男人的身影,直到看见他走进店内,才轻声说:“你自己有车吗。”
“回禀少爷,有、有辆自行车……”
“卡尔洛那儿,知道怎么去吗。”银雀接着问道。
他说这话时没什么情绪,一直偏着头看车窗外——千秋正站在柜台前等着管事打包好他要的麦茶,腰背挺直,在路人的映衬下更显得高大。
“知道的……”
“很好,等回去之后,”银雀说,“你就骑你的自行车,把麦茶送到卡尔洛手里……务必让送到他的手里,告诉他这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好的少爷!”
这一天过得和往常并无差别,千秋将茶盒放进后备箱中,车在王都的街道中行驶着朝他独自居住的宅邸而去。
路上银雀再没说过话,一直靠着车窗看外面的熙来攘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他们路过一家王都有名的冰茶店。银雀很喜欢这家的冰茶,平日里也会使唤下人替他买回来。
眼看车就要开过去,银雀忽然道:“停车。”
小司机依言办事,停得十分稳当。
“你上去替我买杯冰茶,千秋。”银雀说,“突然想喝了。”
这很正常,作为银雀的随从,平常这类事情也都是他在做;可不知为何,男人隐隐约约觉得他别有意图。只是他悄然打量银雀的神情,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那少爷稍等片刻。”
“嗯。”
那家店开在二楼,店面的茶座装的是整片的玻璃,楼下都能得见店里的生意热闹。
男人步伐沉稳地进了楼道里,很快便消失在银雀视野中。
小司机一如往常,手搭在方向盘上等着少爷的随从归来,却没想到后座突然打开了:“把后备箱打开。”
“少爷有什么吩咐我……”
他的殷勤献得不是时候,银雀一只腿已迈出了车门,对他的回应只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小司机急匆匆地收了声,扯掉车钥匙跟着下车,小跑着到后备箱前替主人打开。
银雀脸色很沉——从成家开始滑坡,需要他去奔波的事务越来越多后,他就经常沉着脸——他拆开那箱麦茶,动作飞快地从里面取出一罐来。小司机不明所以,在旁边拘谨地站着,银雀动作一顿,压着不悦道:“我让你站在这里看了么。”
“那、那我先回车上……”
“滚。”
他打开那罐麦茶,抓出不少扔进了巷子里,和填充物混到一块儿;巴掌大的账本被卷成管状,塞进了那罐麦茶中。
银雀动作很快,三两下做完后,若无其事地重新将箱子装好,就连蝴蝶结的丝带都完美复原。
男人在冰茶店的巨大玻璃前,嘴角微微上翘,说不上是在笑还是无表情地垂眼看下方;直到后备箱关闭,银雀重新坐回车里,他才折返回柜台替他的少爷买冰茶。
回到宅子里时,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银雀脱掉了外套,摘掉领结后松开了衬衣上的两颗纽扣。他站在书房的窗边,一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一手夹着烟看雨,昏暗的天光模糊了他的轮廓。
偶尔他也会展现出些“漂亮”以外的特质,就譬如现在。
他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正奋力飞向很远的地方。不过银雀并没有翅膀,更不会飞。
千秋陪着他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少爷,如果暂时没有别的事,我想出去一趟。”
“嗯?”
“烟只剩一包了,还有抑制剂,该去拿了。”
银雀正沉浸他自己的思绪中,并没细听他的话,只摆了摆手:“去吧。”
“我会尽快回来。”
“嗯。”
男人不紧不慢地退出书房,在他彻底看不见银雀的瞬间转身,快速下楼直奔外面。
他并不介意被雨淋湿,就像有什么急事般脚步匆忙地走进庭院——银雀平时用的车还在停在固定的地点,但他没见到小司机。花匠正顶着细雨修剪庭院中的花木,千秋走上前询问道:“小迟呢。”
花匠连忙向他颔首施礼:“出去啦,好像少爷安排他去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