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确实再找不到什么现在能做的、该做的事,他和丹龙去了趟弗德竞技场。
“他腿上的伤倒是在愈合,就是没有补充营养,情况不是很好。”他们坐在竞技场看台的高处,周围人声鼎沸,台中奴隶和奴隶脖子上挂着主家的铭牌,正打得浑身是血,“这样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长好。”
丹龙跟平时一样,说着他在卧室里看到的情况,即便千秋不回答,他也会一直往下说。
“算了吧千秋,我觉得现在这情况,你也不会觉得有趣……成银雀是死是活,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丹龙正拿着来时买的小点心,一边吃一边说,“吊着那口气,他也不会改变想法。将心比心地想想,要是有人潜伏你身边半年、骗取你的信任、害得你全家倒台,还强迫你和他结婚……你会接受吗。”
“我会杀了他。”男人沉沉道。
台上枯柴似的瘦弱奴隶被对方摁在地上一拳拳殴打,非常勉强地护着要害。任谁都会觉得他没有赢面,甚至赌桌上押他的赔率都已经抬到了1:6。可就在丹龙和男人说话的时候,枯柴突然找到了机会,猛地抓住对手的手腕,用额头凶狠地砸上对方的头。情况翻转了,枯柴顶着血淋淋的脸踹开对方飞速爬起来,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出拳,踢腿,出拳,踢腿。枯柴的攻击一下下落在对方腰腹和脸上,在对方因疼痛而弯下腰的瞬间,他扣住对方的肩膀,用猛烈的膝撞结束了这场生死搏斗。
看台上有人欢呼有人哀嚎,场面因为沾染了死亡和血的味道相当热烈。
“那不就是了,你已经赢了,就算成银雀自杀了,你还是赢了。”
“不,”千秋收回目光,头疼似的捏了捏自己的鼻根,“我根本感觉不到赢,我甚至觉得我输了,输得很彻底。”
“……”
丹龙意味深长地看向千秋——作为一个催眠师,兼修一些心理学上的东西,他很清楚身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在想什么。千秋在殷家的标准里足够优秀,可殷家的标准里是不包含感情的。
他想了想,才道:“如果你是想要他爱你,那你确实输了。”
男人没说话,只紧紧皱着眉。
“你其实很矛盾对吧,感觉自己可以随便决定他的生死,但又没有赢了的实感。”丹龙说,“老实说,成银雀这个人,相当了不起……虽然我们接触不多,但我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很恐怖的人,甚至比你更恐怖。”
“恐怖?”
“怎么说呢,就像台上这个。”丹龙扬了扬下巴,示意向那个正举着手高呼胜利的枯柴奴隶,“他确实看起来很弱小,但他反扑的时候,是不计成本、无视败果的。成银雀不知道被你抓住是死路一条吗,他肯定知道;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自身的欲望高过他的理智……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竞技场开始了下一次的对决,已经无法再动弹的健壮奴隶被抬上担架下场。
千秋看着,良久没有说话。
直到第二场比赛结束,丹龙吃光了他的小点心,正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小辫子时,千秋才开口:“是我做错了吗。”
“你指什么?”
男人用一种小孩似的充满求知欲,迷茫而纯粹的神情注视着丹龙:“我应该一早就杀了他,或者一开始就放过他,是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
千秋摇了摇头:“……你能不能让他忘了他是成银雀。”
“这话题我们说第三次了,催眠是建立在……”丹龙下意识地要反驳,话才说了一半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改口道,“如果他忘了你想怎么办。”
“不知道。”
“你爱成银雀?”
“……爱他的是那个随从,不是我。”
“你就是那个随从呀。”
“我不是。”
“你是,”丹龙勾住他的肩膀,安慰着拍了拍,“千秋,你爱他不代表你输了,你有感情也不代表你是弱者……殷家的家训没有那那么正确,你也很清楚……你想继承殷家,不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吗。”
男人说:“我不想听这些,我只知道我现在需要你用你的能力,帮我搞定这件事……让他全忘了,只记得是我的合法妻子就行。”
“你可真是为难我。”丹龙耸了耸肩,既没有说办不到,也没有拒绝,“给我一句你绝对不会说的话?”
“……‘我爱你’。”
第42章
“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我只能说,尝试一下。”
话题在这里告终,千秋没再要求什么,只是也没有了继续看奴隶们厮杀的兴致,起身往出口走去。丹龙急匆匆地跟上,自然地扯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试图让千秋暂时别去想银雀的事。
男人也好,银雀也好,一旦自我的感受掺进去,事情的本质便很难再看透。
可丹龙不同——他是局外人,站在高处就能将两人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一回到殷家,他们俩便看见殷柯正和老爷子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说着什么。丹龙凑到千秋耳边压低声音道:“殷柯倒像是来替老爷子监察你的,你还是得小心。”
“他……”男人勾起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那我回楼上了。”丹龙说。
“不,你去我院里。”千秋说,“去看看成银雀,就算暂时不动手,你先个办法让他吃点东西。”
“我要有办法我早就用了啊……”
话虽如此,丹龙还是跟着千秋走往西院。昔日管着不少佣人的止玉,现下左手戴着黑色的指套,让她失去小指的手不至于太难看;她在浇花,非常细致而小心地照顾着花圃里的几十株还未结出花苞的山茶花。丹龙忽地说:“不打算让止玉继续照顾银雀了吗?”
“她不够忠诚。”
“我觉得你该让止玉照顾他。”丹龙说,“你信我。”
“再说吧。”
西院里还是那副光景——卧室门口守着四个下属,阶梯口也守着人,通往院子的几个通道都有人把守。说这里是千秋的居所,倒不如说这是个监狱,只关着成银雀一人。
他二人一前一后地踏上阶梯,立刻有人过来向千秋汇报情况。银雀仍旧无法进食,从刚开始还能在房间里行走几圈,到现在已经彻底离不开床,每天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除了去厕所以外就只侧躺在床上。他既不闹,也不说话,更不挣扎,像是完全接受了如今的悲惨境遇。
“……现在刚输完液,睡着有一个小时了。”下属说着,递上来一摞文件,“这是才送过来的,包括柯少爷那边的资料……”
“你们几个先去休息,两小时以后再过来守着。”
男人打开门时,丹龙还在轻声感叹:“我一直觉得,你是在折磨自己,不是折磨他……!”
他的话并未说完,便被门缝中透出来的信息素气味惊得停嘴。那是情热期的Omega独有的味道,甜涩的甘草味变得浓郁粘腻,像掺进了化不开的蜜,足以勾引任何Alpha失去自控能力。
千秋猛得将门合上:“你打了抑制剂吗。”
“我那么多床伴,”丹龙轻笑了声,“有必要用抑制剂吗。”
“……那你先走,明天再过来。”
“喔——”丹龙调皮地拖长了尾音,“那我就不打扰了。”
“快滚。”千秋说着,转头看向楼梯口守着下人,“马上去买特效抑制剂送过来,Omega用的。”
“是。”
——
那扇门后,浓郁到惊人的信息素将男人完全淹没。床上的Omega躲在被褥中,只露出了几缕头发,男人隐隐能看到他正在颤抖,幅度很小频率却很高。
千秋对情热期一贯很谨慎——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不长眼的Omega想靠着床笫之欢攀上殷家的大树,为了最大程度防止这种事的发生,他的抑制剂总是定时定量一次不落地服用。
现在,银雀的信息素并无法影响到他才对。
可他的脑子却有些违背他的意志,在这股甘草的香味里冒出许多旖旎又残忍的念头。
他可以等着银雀渴求他的抚慰。
他可以在对方被欲望完全支配时标记他。
他甚至可以让他怀上自己的孩子,那将会是最好的证明,证明成银雀是如何在他手下败得体无完肤,如同廉价的娼妇。
但千秋不想这么做,所以才会让下属去马上买抑制剂来。
他走至床沿,轻轻坐下,就像之前的每晚,银雀早早睡着,他深夜归来时那样,轻缓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坐在银雀旁边。
而Omega强烈地颤了颤。
“……难受吗。”他沉沉发问,掀开被褥的一角。
银雀侧身背对着他,双手在拘束下仍然背在身后;那张脸红得不像话,将之前的病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地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色泽。急促而凌乱的呼吸间,那张嘴翕合着像搁浅海滩的游鱼;他颈间的皮肤同样红,血管微微凸显,黑色的项圈和深绿的翡翠映衬着更让人想咬。
看不见银雀此刻的眼眸,多少有些遗憾。
他弓着腰,像要把自己完全缩进看不见的壳中,浑身上下散发着的热意千秋不用触碰便能感知到。
这场面该是充满情色的,该是能让Alpha失控的。
可千秋怎么也无法抑制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混乱画面——黑暗中的陷阱,清冷的月光,血的味道,和银雀啜泣着说,“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要保护眼前Omega的冲动几乎刺痛了他。
——
第一次感受到戏弄弱者的愉悦,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拿着馒头站在乞丐的面前,那是个面容枯槁、随时死去都不稀奇的女乞丐,还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婴孩。下人告诉他,这是因为北边的灾荒而逃窜过来的难民。帝国皇室的开仓赈济并没包含多少真心,能救的难民少之又少,像这样饿死街头的才是常态。
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为何在女人面前驻足,停留了良久。
女乞丐连乞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惯性匍匐在千秋脚边,用行动求他给她半个馒头。少年沉沉地笑,问她愿意为了这个馒头付出什么。
乞丐无力回答,只能重重地磕头,将额间磕得血肉模糊。
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顾不了任何。尊严,自由,欲望……任何看似无法舍弃的东西在求生本能面前都是缥缈云烟。
“如果我说,把你的孩子送给我,我就给你这个馒头,你还要吗。”少年这么问她。
女人忙不迭地点头。
“我会让人他扔进海里,你还要吗。”
女人犹豫了半秒,甚至更短的时间,接着点头。
千秋嗤笑出声,将手里的馒头递了过去。在女人接馒头的时候,下人遵循他的意思,将没什么动静的婴孩抱走。女人狼狈地将馒头塞进嘴里咬下一大块,囫囵地咀嚼了两口便往下吞。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孩子被人抱至不远处的海岸,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她痛哭起来,吃着求来的馒头,含糊不清地唾骂:“你会下地狱的!你会下地狱的!……”
弱者挣扎着求生,矛盾而痛苦;他却可以站在旁边笑着观赏。
他已从笼子里走出来,他赢过了他的兄弟姐妹,所以他才能站在这里,作为天生的强者。
“那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把馒头还给我。”少年说着,示意下人把孩子抱回来。那个孱弱将死的婴孩重新被塞回女人的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从女人嘴里硬生生被抠出来。
少年说:“我会不会下地狱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就在地狱里。”
“不,不!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点吃的……”
只有看着他们痛苦挣扎,千秋才有自己已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实感。
——
他已经不是十六七岁、喜怒形于色的年纪,眼前煎熬难受的Omega也不是那个脏兮兮的乞丐。
他对银雀要比对那个乞丐宽容得多——只要银雀现在说“难受”,甚至不需要恳求,只要说“给我抑制剂”,他就一定会替他注射,平复他情热期的痛苦。
在他的深处,有什么正躁动不安,几乎要打碎他一直赖以生存的法则。
若要问感情的种子是何时埋下的,千秋很清楚,是在红叶馆他见到银雀的第一眼时。他和另一个“千秋”仿佛是割裂的两半灵魂,总在面对银雀时互相撕扯争胜。
听见男人的话,银雀哑着嗓子,极其勉强地稳住呼吸:“……又打算趁这种时候,对我施暴吗;你也就只能这样满足你的胜负欲,因为你知道……”
Omega嘴角上扬,停顿着深深喘息:“除了你是Alpha,我是Omega之外,你什么都赢不了我。”
千秋猛地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脸:“我现在解开你的束缚,把整个西院的Alpha都叫过来,你猜会怎么样?”
“啊……”Alpha的触碰让银雀喘息出声,男人的信息素陡然袭来,钻进他的意识里。
情热便来得更猛烈。
他颤抖得厉害,在无意识中身体翻转趴下,紧贴着床榻蹭了蹭。
“你,你可以这么做,”银雀说,“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殷千秋……你觉得这还能伤害到我?呵,呵呵,我早就……无所谓了……倒是你,你痛不痛?”
“……”
“看着你发誓忠诚的主人,你爱慕着的主人,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他的笑容虚弱勉强,话语却精准无比地刺在千秋心口,“怎么样,痛不痛?我知道……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
“因为你爱着我,你舍不得我死,”银雀说,“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哈哈,殷千秋,你太好笑了。”
“好,说得好,不愧是你。”男人冷笑着,刚刚好敲门声来临,下属在外面汇报着“抑制剂买来了”。
“进来。”
千秋说着,伸手拽下了银雀的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