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时候,男人的神色不怎么好,眼下的乌青很严重,仿佛长年累月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可在他说了这句话后,男人忽地放松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的老师:“冰激凌,我也好久没吃过了。”
“我自己做了些,不介意的话一起尝一点?……丹龙,你去拿。”
“哦哦……”
——
皇宫内,三皇子住处。
丹龙浑身浸在温热的水里,有婢女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发绳,用手指轻轻梳开他略长的头发。约莫是有三天的监狱生活做对比,泡热水澡都能舒适到让他晃神。
于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个夏天来。
恰巧某根头发被绞得太死,婢女一不小心弄断了它,轻微的疼痛把丹龙从回忆里唤醒,他略微动了动,婢女便开始急忙地道歉:“是奴婢不小心,龙少爷……”“没事,不疼。”丹龙说着,抬手至脑后,自己将头发全数拢至胸前,随意地梳起来,“我自己来就行了……殿下呢?”
“殿下最近几日很忙,要晚上才会回来。”
“……那他在哪里忙,我想去找他。”
“殿下说了,请龙少爷洗完澡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唉。”丹龙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那奴婢在门外候着,有什么请龙少爷吩咐。”
婢女离开后,浴室里安静了下来。他仰着头靠在浴缸微凉的边缘,目光无处安放似的落在了天顶暗色的花纹上;歉疚便于此刻开始扩散,慢慢浸透他的身体、他的思绪。
他确实觉得对不起殷百晏的养育之恩,甚至在监狱里的时候思考过要怎样在他身后稍微尽孝。只是他又很清楚,在几年前他确定自己要和这个男人爱下去时,这局面便是意料之中。
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在选择之后又对败者展露怜悯,是否太伪善?
——
果真和婢女说的一样,男人直到深夜才回来。
那时丹龙正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发呆,听见声响便回过头,对上男人略显疲惫的双眼。
“……忙到现在,我也想早点回来,”男人说,“你怎么还没睡……还是睡醒了?”
“……在等你。”丹龙说着,起身走进室内。
“哦?”男人垂着眼,在婢女的服侍下脱掉外衣,摘掉那些饰品,就连内衬的纽扣也松开了好几颗。他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自然而然地走近丹龙,搂住他的腰道:“等我干什么。”
话到嘴边,丹龙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到今日为止,也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说他和男人之间到底是对是错。男人一直对他很好,说是宠着也不算过;偶尔他们会挑双方都闲着的时候一起出游,只不过不能光明正大的同行,需要分头离开王都,在无人的山野汇合。大皇子庸碌,二皇子被削爵,男人假以时日就会登上王座,还须牵着他的王妃,一同接受子民的祝福。
未来的王妃现在就睡在这栋建筑物的其他房间里,以皇子妃的身份。
那时候每个月必定会来老师那里,走之前必定会和他对坐着吃些老师做的小甜点闲聊几句的男人,如今已彻底褪去了身上的少年感。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这是他们的共识。
早在第一个吻降临前,丹龙就已经知道也许会和殷家决裂,并且迟早有一天会以旁人的身份祝福他和他的Omega百年好合。但他想要那个吻,所以他一一接受。
“殿下……”丹龙才开口,又觉得这已经习惯了的称呼十分陌生,转而道,“卓尔……”
“好久没听见你这么叫我了。”男人低头,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殷家那两位的尸首,我已经差人偷偷藏好了……等风头过去了,你想去祭拜随时都可以。”
“谢谢……”
男人像是没力气张嘴,说话都含糊不清,声音低沉悦耳:“你不需要和我说谢谢。”
“那千秋……”
“我就知道你在担心这个,放心好了。”男人又说,“等他到矿场待一个月,我会找机会把他放走的。现在很多人盯着,放人太冒险了,容易被人猜测这事和我有瓜葛。”
“那你还把我……”“你不一样。我一想到你在牢里我就很不高兴。”男人侧过头撩拨似的吻他,片刻又松开,“你后悔了吗。”
“……我没这么说。”
“还有,殷家完了,你也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嗯?”
“我想了一个办法,能让你永远呆在我身边,只是不能像以前那么闲散了。”卓尔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嗅着他身上浅浅的薄荷香,“到我身边当个贴身的随从,怎么样?当然,那些杂事不会让你做的,我只是……”“好。”丹龙说,“我知道的。”
男人着实是被这几天激增的工作累着了,两个人抱了好一会儿干脆挪到了柔软的大床上,就那么躺着,什么也没做。男人闭着眼靠在他胸口,丹龙来回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墙壁上亮着的壁灯,索性放空了思绪。良久后男人才道:“我有时候在想。”
“想什么?”
“想你会不会有一天还是觉得光明正大比较好,无声无息就跑了。”这话说得很轻,像是句并未灌注真心的玩笑,可丹龙知道它有多真实,“就算是皇帝,也有求不得爱离别……世界还是很公平。”
“可是皇帝陛下,你可以关着我锁着我,我就离不开了。”
“我舍不得。”
——
“好吃吗冰激凌,那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很甜吧。”
“嗯,还不错。……你是他的?”
“徒弟?学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以后说不定,你还可以找我呢。”
“把我的心事说给你听么。”
“哈哈,而且我会很有职业道德地替你保密,开导你,安抚你。”
“……我会考虑的。”
“我开玩笑的……”
“我认真的。……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会让人很放松。”
“没有诶。”
“那我现在说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还想吃冰激凌吗?”
“……下次来的时候,我会记得给你带点好吃的。”
——
他们谁也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三皇子派人去矿场捞人时,那里根本就没有千秋的踪迹。
从矿场看管劳役的负责人,到押送他们过去的护卫军,所有人都被秘密抓回了王都受审。
“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人送来的时候名单我对过的,对的上的……”
“我们是冤枉的啊……”
一众人等被扣在受刑架上,青年男人身着黑色的禁军制服,站在他们面前,神色有些无奈。他的制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双排扣的颜色却和一般的禁军有所区别,是金色的;这意味着他的地位可在一般的禁军之上。
然而青年却长得一张很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脸,柔软的棕色长发在脑后束成小辫,垂在肩胛骨附近,随着他来回踱步的动作时不时晃荡。他耐心地听着这些辩解,时不时用余光观察他们的神色,任凭他们说了许久后才开口:“都说完了吗?”
“大人,我们真的不知情啊……”
“大人明鉴……”
青年在某个护卫军面前停住了脚,似笑非笑地说:“你呢?你不辩解几句吗?”
“我、我……我也是,我不知情……”
他的话像投进水池中的石子,立刻泛起了涟漪;旁边他的同僚们也跟着嚎起“不知情”来。青年稍稍提高了音量,语带同情道:“……这件事是三皇子的授意,我奉命调查;我知道,你们怕被查出失职,但现在我们要找的只是那个男人……没人关心你们是否失职,明白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青年便趁热打铁地继续说:“失职我们不会追究,刻意隐瞒就是同罪,你们觉得哪种比较好呢?那个男人犯的可是死罪。”
刑房里暂且沉默了几息功夫,接着有人猛地抬头道:“我知道是怎么了!”
青年的目光倏然射向他,挥手示意身旁的狱卒道:“……把其他的人先带出去。”
——
从殷家倒台,老二削爵后,三皇子就少有清闲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这几天腾出手来,特意差人买了场剧院音乐会的门票,打算乔装出来和丹龙一起放松放松,却没想到去矿场把殷千秋捞出来的事出了岔子。
他在二楼的隔间座位,手边是果盘和烟灰缸,另一侧则是空着的位置。
台上乐师们正演奏着一曲欢快的音乐,指挥激情十足,美妙的旋律充斥着整个剧院,下面的听众一个个都沉浸其中,唯有他表情冷漠,烦躁得不加掩饰。
一曲恰巧结束时,隔间的门被人推开,有人放轻了脚步飞速走进来,称得上放肆地从果盘里捻起一块剥好的橙子塞进嘴里。
三皇子冷着脸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过来了。”
“我可是急着赶过来的,”那人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笑眯眯地说,“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嘴撬开。”
“撬不开让人动刑就可以了。”男人说,“或者你只是不想陪我来听音乐会?觉得天天守在我身边腻了?”
“哪有……”
“还是殷千秋对你而言更重要?”
那人明明做禁军打扮,偏偏放肆得像个富家少爷;他摘下帽子挡在脸旁,凑过去在男人脸颊上亲了亲:“……你明知故问。”
三皇子斜眼看他:“有结果了吗?”
“嗯,他被成银雀带走了。”丹龙道,“去矿场的路上,成银雀花钱把他买下了,另外交了个顶罪的人进去。……虽然护卫军不认识他,但我听他们的形容,肯定是成银雀。”
“那他们应该在西部。”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隔间里没有其他人,楼下的人也看不清楚这里面发生的事,丹龙便随意地伸长了腰,压在男人身上去够果盘里的水果,“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男人索性将整个果盘端给他,让他捧在手里吃:“你没必要去看,成银雀要杀他早就杀了,带他走自然是不会杀他的。”
“我就看看,只要他没事我就安心了。”丹龙说,“我也不会跟成银雀打交道,确认过我就回来,不然我总是惦记这件事,你知道我和千秋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好不好?”
“……带几个人一起过去,免得路上不安全。”男人不情不愿道,“行了,快结束了,老老实实陪我听一会儿。”
——
成银雀会选择回去西部,而不是留在王都,丹龙一直觉得很怪。他和成银雀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少,对方是什么类型人他算看得看透彻——在王都重新立稳根基,用几年时间重新把手下的产业做到跟过去成家能媲美的水平,才是成银雀的性格。
可他还是回了西部,像是怕三皇子鸟尽弓藏预先认了输似的。又或者成银雀已然不是那个成银雀,只想随意地过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样的想法丹龙也曾有,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程氏”的名号短短两年发展就在西部人尽皆知,丹龙带着人走水路,下船随意找了几个人平民打听,便能知道他往日会在的地方——“程老板隔三差五就在红月楼,不过都是晚上去。”
那时天色刚见黑,他们便撞运气似的直接去了这家西部中心城最大规模的赌场,乔装成普通的赌徒,在大厅里坐着等待银雀的到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带来的人都没有进来,而是在街道上的夜食摊上伪装成路人地观望;他则坐到了“黑杰克”的赌桌上,心不在焉地参与进游戏里。
“……嘿,我连着爆掉了五把了,换个庄家行不行,我怀疑你做手脚!”丹龙左手边的赌徒骂了起来。
“哈哈小心程老板在上面听着,”有人道,“红月楼别的我不敢说,规矩还是讲的。”
丹龙挑眉看过去,那是个中年男人,拿着雪茄,看起来还像是个家境不错的人。他顺嘴接茬道:“程老板又不是每天都来红月楼,哪有那么闲管这些小事。”
中年男人要了牌,一口浓浓的烟从他嘴里吐出来,说:“一个小时前程老板就上楼了,我看着的呢。”
“在也是忙着他的事,还管客人说什么呢。”先前那个赌徒不屑道,“发,接着发,我就不信这轮还爆……”
“程老板……”丹龙略略思忖,合了手里的牌率先退出这局游戏,“程老板来红月楼,也不见他下来玩玩,我还挺想和他打交道的……”
“他从不在自己的场子里玩,都是谈生意约在这里,”中年男人道,“我倒是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挺漂亮一个Omega,就是可惜,少了只眼睛,看着怪渗人。不过他做生意可真厉害,眼光毒得很。”
约莫不少人都对成银雀兴趣十足,这桌上另外的人也开始说:“什么毒不毒的我不知道,程老板发财这么快,谁知道是用脑子,还是用身子。”
“哈哈哈哈……”
“我也觉得,他的‘特殊爱好’就摆在明面上,谁看不出来?”
“据说他最近在打娼街的主意,本性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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