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梧细嚼着这三个字,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用扇柄轻轻磕了磕手掌心,神色几番变换,最后又趋于平静,眼中带了些许玩味。
里间文武场都齐备了,戏声一起,方才还喧闹的人群都静了下来,萧凤梧以前不爱这咿咿呀呀的戏,只觉得磨人,听半晌也没听懂讲的是个什么,宁愿请了桥底下的说书先生上门讲故事。
左右无事干,他侧耳听着,后半段回过味来,唱的是一曲《牡丹亭》,已到了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段腔风流婉折,声断气不断,恰应了《懒画眉》中最撩人一词,一顾已难忘,再顾相思长,三顾终难罢,萧凤梧听得那戏词,眉头紧皱又松开,也不知品出了几分味来。
人群中不乏女客,萧凤梧只觉身旁多了一阵脂粉香,侧头一看,是位秀气姑娘,颇有几分姿色,他尚未说话,对方便含羞带怯的问道:可是萧凤梧萧公子?
十六爷有幅好皮相,萧家盛时,想嫁他的大姑娘能从桥头排到桥尾,萧家即使没落了,想来还是有些爱慕者的,可惜了,他有断袖之癖,对女人不感兴趣。
萧凤梧笑嘻嘻的道:担不起姑娘一句公子,在下如今落魄,不比从前了。
他手中扇子摇的哗哗响,是一把名贵的苏扇,大骨以紫檀雕了枝梅花,内嵌金丝镶边,小骨刻了一百个不同字体的福字,扇面非山非水,而是一副美人图,乃名家张道千亲手所画。
大抵是萧凤梧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
姑娘看直了眼,然后用帕子捏着挡住笑意:不瞒公子,我也是命苦之人,自幼父母双亡,磕磕绊绊长到现在,也不过囫囵过着。
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她二指悄悄拈了萧凤梧袖口衣角,低着头道:去年上元节,公子在曲江湖上乘画舫而过,立于船头,风姿无限,妾身钦慕之
她后半段话陡然被里间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打断,原来一曲完毕,秦老板唱完了,那些票友将银票花枝荷包玉坠一个劲的往台上抛,真真正正的满堂彩,萧凤梧见状,也跟着鼓掌叫好,将手中那柄扇子隔着人群一抛,扔上了台去,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旦角儿的脚边。
姑娘见状面色微微一变,退了一步,萧凤梧回过神,拉住了她的手:姑娘哪儿去,方才的话在下听见了,不曾想我废人一个,也能得佳人芳心,日后定当
那姑娘袖子一抛,甩开了他,态度没缘由的冷了下去:公子说笑,妾身流落青楼,不敢高攀。
原来是青楼女子,怪不得青天白日的就敢同男子私语。
萧凤梧腆着脸不肯松手:你我半斤八两,萧某不嫌弃。
嫌弃?那姑娘柳眉倒竖,生生多了一分泼辣,自古笑贫不笑娼,我虽身贱,却也能养活自己,倒不似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怕要饿死街头,你凭什么嫌弃我?
说完,又仔仔细细睨了他的皮相,似笑非笑的道:说不得改日咱们还能在翠云馆见面呢!
翠云馆是燕城最大的窑子地,姑娘小倌都有,她这是在暗讽萧凤梧日后要靠出卖色相过活,骂人不带脏字。
萧凤梧一拍掌心:哎呀呀,好主意,只怕抢了姑娘的生意。
呸!
姑娘啐了一口,就此离去。
盛德楼后台,秦明月正坐在镜前卸了脸上的油墨,小童用将客人抛上台的礼拾起来,用托盘尽数装着,柔声道:秦老板,这是今日的彩头。
有金有银有玉,成串的东珠链子也有,许是哪家官太太扔上来的,只一柄扇子,显得不伦不类起来,边角圆润,想是时常把玩的爱物,雕工精细,不似寻常之物。
戏子大多是贫苦人家或者贱民的孩子,自小拜师学艺,生死皆从师命,从做杂事做起,侍候师父饮食起居,下腰开嗓练基本功,唱、念、做、打样样都学,不过往往还没成角儿出名,就被卖到了达官显贵的家里当脔宠,在旁人眼中就是个玩意儿,蹉跎死了也没人管。
小童用艳羡的目光望着秦明月,却见他一双神韵皆具的凤眼待瞧见那柄扇子时倏的瞪大了几分,袖子恼怒一挥,金银元宝骨碌碌全落了地,只那柄扇子被人死死攥入手中,险些掰折。
扇面哗啦一声打开,底下是张道千的印,还有落款,何年何月赠凤梧兄雅正。
萧凤梧!
时隔多年,本以为往事如烟,谁知一柄扇子就轻易乱了他的心神。
秦明月眼中带着狠意,死死掐住自己颤抖的手,四肢百骸都灌入凉意,一张绝美的脸煞白无比,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隆冬腊月。
十六爷说了,你出府吧,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莫出现在他眼前。
不!我不信,你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十六爷!
有人啐了一口:什么信不信的,下九流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朱红的偏门被奴仆关上,他扑上去挡着,掌心被门夹得鲜血横流,然后被一脚踹在了雪地里,嗓子发腥,吐了口血出来。
他捂着夹断了骨头的手,重新爬回去,怎么也不信,怎么也不信。
寇玉君手底下最得意的弟子便是秦明月,一心要将衣钵传了给他的,当初被萧凤梧收拢在身边,实是无奈,后来萧家派人来要秦明月的卖身契,寇玉君问过他。
你若愿意,我便给了你的卖身契出去,若不愿,想来我还有几分薄面,他们不会强抢,只说弄丢了。
彼时秦明月还是少年,模样青涩,已窥得几分倾国之姿,玉铸的人般,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半晌才道:弟子不肖,负了师父的期望,您将我的卖身契给了十六爷吧。
寇玉君问:为的荣华富贵?
秦明月脊背挺直:不为钱,为自己的心。
我自知身份卑贱,被送去萧家原也不指望什么,命是如此,是死是活都该受着,可没成想十六爷是真心待我好,从不曾轻贱我半分
我病了,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被老太爷罚了,雨地里跪了一晚上,半个字都不肯对我说,也不曾迁怒我,我出身贫苦,何德何能,这辈子不求什么了,只想一辈子陪着他。
寇玉君望着他,既不生气,也不恼怒,最后叹了口气,掩面道:都是命
如今想来,这句话饱含着太多情绪。
寻常人身无分文,病倒在雪地里,早该冻死了,秦明月发高热,整个人糊里糊涂,烧得甚至险些坏了嗓子,可他心中有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硬生生撑着他熬过了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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