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捏着香烛欲哭无泪,这里离前山有一段距离,来不及通报善敏,还是先找人吧,许是他家爷想方便了?随手拉住一位僧人,管家白着脸问茅厕的位置并要这里主事僧来见,僧人见管家衣着不似一般官贵人家,想是了不得的人物来了,自是引见去了主事僧那里。原本安静的观音寺僧俗两拨人都四处散出去寻人。
宝贤也不知怎么,原本站着仰头看向观音殿,就忽然看见殿侧有光闪动,他好奇心起便从殿侧小巷往里走,并不见任何不同,走着走着路过两座佛塔就到了山后,宝贤想回去就怎么都绕不回去了。见前面似有人影晃动,便想打听自己来时走的路,脚下滑了一步吓的宝贤赶紧扶着身边的树,再抬头时哪里还有人影。
如果下山是不对的路,那上山必定不会错了吧,宝贤调整方向朝山上走去,走过几处陡坡,差点就手脚并用,宝贤扯着树藤登上一处平地,刚想扶着石壁转身,不想手竟推了进去,险些打了个趔趄。仔细看来,原来垂着植被的地方并不是石壁而是个被下垂绿植藤蔓遮挡的洞口,难怪这平地并无杂草荒长的迹象。
宝贤稳住身型并不朝洞里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该冒的险他不会刻意去尝试。判断一下眼前的形式,内心有些焦急,太阳还在高空但明显偏西,即便现在赶回去也是很晚了。他举起脚不知朝哪里迈,手里抓着身边石壁垂下的藤蔓,真有些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孤苦无依。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迷了方向吧。”
一声佛号在身后响起,宝贤吓了一跳,他完全没听见任何响动,怎么就有人近身了。赶紧转身看过去,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棕黄色袈裟并不似前院那些方丈主事的品质,倒像是破旧打着补丁的粗制滥造。皇家寺院的袈裟都是官家监制,这身袈裟必定不是红螺寺僧人。
“阿弥陀佛!”
宝贤还了一礼,心内有些不安。
“施主若不介意,小僧可送您一程。”
这个破衣烂衫的小僧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宝贤也想早些回去,看一眼这人头上的陈年戒疤,随即点点头。
“那就有劳师父了。”
一路上并无过多交流,上山的路有这个僧人带着,好几次看着僧人伸出要拉他的手,宝贤不知该不该拒绝,他安慰自己,这戒疤就说明他是真的僧人,不会有问题的。
“敢问师父可是长住红螺寺?”
“近几年应该会在此。”
僧人的话语极其简短。
“师父一人在这山后荒凉处修行?是方才那个洞穴吗?可是小可打扰了师父的闭关清修?真是罪过了。”
“不曾,施主尽可安心。转过这个弯,施主尽直走下去再左转就看见小径,那便是出去的路,小僧送到此便回去了,望施主此行再无障碍。阿弥陀佛!”
这话听着真是禅机深妙,宝贤一下定住脚步:
“师父可否再允小可叨扰片刻?”
僧人也不多话,只双手合十面对宝贤欠了欠身静默不语。宝贤一时无从开口,也默立着垂下头。片刻后宝贤抬起头道:
“多谢师父出手相救,师父可与小可在此等候,自有人来寻,也好给小可一个机会略表谢意。”
“施主可是有话要说?那施主请随小僧继续向前,送施主到小路上小僧再行回转也可。”
宝贤朝这个看似年龄相仿的僧人看去,他的每一个心思都被僧人说中,也就不必遮掩了。
“师父这么说那小可便直言请教师父一二。”
“阿弥陀佛”。
“小可有一困惑长久不得解,师父可否不吝赐教?”
“阿弥陀佛!何须自生苦,日久心弥安。施主之事可是旁人能开解的了的?小僧得遇施主也是有缘,只需记得:宁静相待了然欢。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亦泡影,他年有缘再遇,愿见施主再无忧思。施主,到此小僧就不便再送了,有缘总不过再见。阿弥陀佛!”
“师父,请问师父法号?待他日定当回报师父。”
“他日与施主再遇,无名无号也一样能认得。”
说罢几个转身,坡下已经看不到那个僧人的身形。宝贤愣楞的看下去,落日余晖中,刚才的洞口和路都不真切难见踪迹。
宝贤沿着小路刚转个弯,就见前面远远跑过来一个人,不用仔细分辨也知道是善敏。哪怕听见善敏的名字或者看着他的身影,宝贤都好像能闻到这个男人迷人心窍的味道,他站定匀了匀呼吸不自觉就满脸堆了笑意,冲过来的男人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下巴撞在善敏的锁骨有点疼。
他的男人奔向他的模样真是帅呆了,平日里只比善敏矮不到半个头的宝贤,只要看见善敏就好像能缩成无骨猫精,举手投足无意间也透着依赖。
“宝儿你吓死我了,你这是干什么啊怎么走出这么远?”
“敏哥哥,我只是好奇迷了路,不碍事的,让你担心了吧,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手这么凉?没事吧没有受伤吧。”
一边说着一边扳过他前后查看,除了鞋沾了灰土,一身月白万字纹锦袍的宝贤好好的。善敏刚想严厉的批评他两句,宝贤先是主动握住手心冒汗的善敏,把他往回带着走,一边转移话题:
“敏哥哥,现在赶回去怕是不便了,要不要在此借宿?明早还可以去山上看看,好不好?”
“真拿你没办法,看这手脏的。”
两人说着走着只见远处有人过来,便松了手并肩走过去,见到宝贤无事寺里的众人才终于安心下来。管家和那两个护卫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善敏处罚。管家忙不迭将功赎罪跟前跟后随知事僧安排好专供贵客借宿的客房,安顿了两位爷,才心有余悸的坐定。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一个转身的功夫宝贤那么显眼的一个大活人能在眼前消失,估计那两个侍卫此刻也在困惑。
善敏躺下翻腾了一会子还是不放心宝贤,便过来他的房间坐着不走。:
“好哥哥这里是寺院,不可以同住啊,也就一晚,我保证老老实实睡到天亮哪里也不乱走可好?”
宝贤可怜巴巴的哀求善敏回房,善敏只摇头挣开宝贤把他朝外拉的手。
“我今晚就坐这里就好,你只管安心睡下,你信我必不乱动作,去睡,我看着才安心。”
宝贤知道劝不动他,只得去床上歇息,还不时偷瞄坐在厅中椅子上打瞌睡的善敏,他也累了一天瞧着实在不忍,便撑起身拍拍床沿:“好哥哥,椅子又冷又硬,你来这边吧。”
善敏苦肉计得逞,起身时嘴角忍不住咧开一个弯弯的弧度,待他抬起头,又恢复一贯的冷峻神情,像是并不买宝贤的帐更不承他的情。
宝贤心里惴惴不安的卧在善敏旁边一动不动,又怕善敏还在恼自己下午乱跑,又怕善敏忍不住同他胡闹。虽然脑子里打着架,但今天的运动量对病后的他实在是很大,不一会儿便沉沉睡着。
看着他的睡相,善敏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蹭痒痒,还是那熟悉的淡淡迷人檀香味。
第三十一章
即便不在家不曾熏香,宝贤发梢衣服甚至皮肤都始终散发着若有若无檀香味。真是妙人。善敏想着又在他翘起的唇角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才和衣而卧。闭起眼才感觉自己也很累,体力不支是得知宝贤丢了后浑身血液都涌回心口,全身发麻脑子嗡嗡响,之前的景象一下子都回到眼前。幸亏这次有惊无险。
善敏觉得自己死伤的无数细胞严重需要补回来,回家再惩治这个大迷糊。
早膳过后宝贤忍不住还是问了方丈关于寺后那座小观音寺的事情,果然是红螺寺的下院之一。一旁的知事僧快人快语:
“本寺下院有二十四寺七十二庵,有两处观音寺下院,王爷昨天去的那一座是祈福求赐良缘的,还有一座便是求子嗣的了,再向西一些便是。”
“这寺中可有非红螺寺僧人挂单修行?”
“之前是有的,本寺为十方常住寺,常年有各地僧侣前来挂单修行,还有僧侣自日本和印度远渡前来,只是最近世道,咳咳,不甚方便,寺中也对挂单的外地僧侣新增了些要求,可是王爷碰见什么人了?”
“哦,昨天有位师父引我从后山山洞处返回,问他法号也不说,一身破旧百衲衣,年纪约莫二十上下,方丈可知此人?”
方丈和知事僧对看一眼,皆摇头困惑表示不解。
“王爷,来此挂单的僧侣一概住在西边的僧寮中,并不会穿着破旧住什么山洞,若是在后山行走也是有可能的,许是哪个下院的僧人抄近路正巧碰上吧。”
善敏询问的看向宝贤,对这样的回答宝贤也一头雾水满脸困惑。
刚才的对话有一点宝贤听进去了,昨天那座观音寺竟是求姻缘的,那他今天就还想去,昨天没能烧香祈福,今天一定要去圆了心思。
可他并不知道,或许红螺寺的僧人们也不知道,那个小观音寺只在误打误撞进去后祈福才灵验。佛菩萨并不是什么人的香火都受,命里无时强求也不过是强求。
今天的行程原本是知事僧要全程陪同,善敏知道宝贤的心思,自己也不想有不想干的人跟着,就婉言谢绝,寺里也不勉强,这座千年古刹高僧辈出,对皇亲国戚也并不十分阿谀,还是修行人一切随缘的本性,倒叫人处着舒服。
怀着对红螺寺和红螺山景的好印象,两位爷在昨天的观音寺上了香,并没有意思去另一处观音寺,便直接沿着千亩古松林上山,从山上俯瞰,林海掩映中的红螺寺,便是深山藏古寺的意境。宝贤颇为艳羡的道:
“若是可以来此居住,可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他两天来说的第二遍,自打昨日他提过一句,善敏便已咨询过方丈,方丈思索片刻,并未给出确切答复,只道:
“王爷说笑,这里怎比的过王府堂皇,粗茶淡饭怕是会委屈王爷,小住怡情王爷随时来去,若真的喜欢再决定是否久住。王爷意下如何?”
方丈也是有所顾虑的,虽说是皇家寺院,若寺院田产常年住着王爷,如今世道不太平,王爷的安全也属寺院责任,这玩笑开不起,想来也不是个轻省的工作。
善敏听了微微一笑,知道方丈那里是可行的。起初他也只是想着来避暑小住,并不曾像宝贤那样的上心。
回程的路上宝贤靠着善敏拿自己的手印在他的手掌中轻轻拍着,脑子里回想红螺山的景致,盘算着住在哪里比较合适,他们可以建一处小院,每日清泉烹茶,琴棋书画,听着暮鼓晨钟看日升月落,待二人离世便把小院捐给寺院,想想挺美,美的宝贤忍不住笑出声来就依着善敏的手臂轻轻晃起来。
见他这样,善敏放下书宠溺的侧过脸看过去,: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竟笑成这样?”
宝贤把刚才脑海里的美好画卷又给善敏描画了一番,说到精彩处,脸色因心驰神往而散发着珠玉般的明焰光彩。
看着这个贵为亲王的人对区区一间山林小屋产生的憧憬渴望,真不可思议。善敏一时也被他打动,既无案牍之劳形又不必敷衍尸位素餐的官场白丁,听着的确不错。他看着怀里几乎发着光的妙人儿,怜惜的将唇贴上宝贤额头并暗暗思忖,既然宝儿喜欢,也不是不可以留一个这样的退路。
“好,我记下了,难得你喜欢什么,都依你便是。”
这种一掷千金的手笔哪里是一般百姓的梦想所及,王侯们永远无法理解醉生梦死穷的只剩钱原来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遥不可及的天堂,而皇亲贵胄们神消魂牵所不得的自由,恰恰是大多数人在金钱面前可以弃如敝履的东西。
世间八苦,便是所有词藻都穷尽也无法准确解释的众生天性中有毒的那部分,轮回路上放眼望去尽是些放不下看不开的在前赴后继。为数不多真能放下看开的,早就被众生起庙宇塑金身的顶礼膜拜着。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经常可以来红螺山小住?”
“嗯,我尽量,可这路途不近,你也要答应我把身子恢复到从前才可以哦。”
真是个珍宝塔里不食人烟的玉人,宝贤哪里知道,这次的出行可是善敏当天加急找了李公公禀明太后才得到的许可,红螺山已经远远超出了驻京王爷们能出行的最远范围,没有老佛爷的许可,今天回去迎接他们的大约就是宗人府牢房和抄家。
他不愿意影响宝贤难得的欢愉,前日下午听到宝贤在静亭上说要去红螺寺祈福,他人虽然稳稳的陪在宝贤身边,为这事派出去的人可是都在外面为宝爷的心血来潮奔忙,因为善王爷的死命令是必须在第二日一早早之前得到老佛爷的出城许可。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所有的看似岁月静好,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担下所有。
千金难买我乐意,宝贤这副担子善敏担的乐意。
回府后的宝贤香甜的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身,管家当然还在,虽然苦瓜着脸在外头候着随时听吩咐,只不过被罚俸一个月算是小惩大戒。至于那两个随从已经在回来后就被打发了不在王府当差。
要知道王府的前院总管太监放出去是五品官阶,后院总管太监是六品官阶,其他各等级薪俸都远远高出市价,被从王府赶出去,那两个随从等于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些宝贤自然都看不见,他眼里岁月静好的全部内容都是围绕着善敏,他的善心并不会涉及到他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外出接触社会各阶层并理解提篮叫卖,画火御寒的底层众生的艰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间疾苦于他而言是戏文里的故事,他落泪只是悲伤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与善敏光明正大走在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