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景拧眉,将丝线断了。
阮宁:“他身体还好么?”
千金老人眼巴巴盯着宁景,摆了摆手,不耐烦:“百毒之体,每隔一段时日便要毒发,用内力压制即可,要不了命;他碰巧损耗大量内力,这才导致发作严重了点,死不了。不过,他这内伤可比毒严重多了。”
小童忙奉上纸笔,老人挥笔而就:“按这个方子抓药,不要妄动内力,好生调养生息,待内伤痊愈即可。”
阮宁将药方接了。
按理说诊断结束,大夫该离开了。
可这老人屁股踏踏实实坐着,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管家笑眯眯道:“老先生可还有事?”
“诊金呢?”
“老先生的规矩当然清楚,稍后自会奉上奇珍。”
老人摇了摇头,鬼鬼祟祟看着宁景:“小伙子,你想不想修为更上一层?想不想学老夫天下无双的医术?想不想再也不受毒发困扰?想不想——”
宁景满头黑线:“不想,送客。”
千金老人最后是被架出去的。
“跟着我吃香喝辣走遍天下都不怕啊——”
九幽脸沉得吓人。
阮宁亦是一脸无语。这千金老人怎地如此奇怪。
不过,此人医术并非虚言,他既然说宁景没事,那便是没事。
她将药方收好,准备告辞。
只是还不待开口,密室内突然出现一人,靠近九幽,向他汇报了什么。
九幽脸色当场就变了。
阮宁脚步顿住。
“阮姑娘。”九幽面有急色,“皇上出事了。”
阮宁算算时间,小皇帝确实没剩多少日子。
她看了眼宁景,宁景脸色似乎更白了些,惨白的唇给更白的脸色衬着,竟显得有些血色。
“宁景,你暂且待在宁国公府如何?”
宁景不能动武,她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去,宁国公府至少是安全的。
她担心皇帝,分了心,没注意到宁景身上不对劲。
管家和九幽都注意到了。
宁景点了点头,眉目一片静默。
动作有些僵硬。
阮宁疾步而出,跟九幽商讨:“宁国公在何处?皇上的药呢?”
二人施展轻功,九幽带她去宫里。
“都在宫中,皇上已经昏迷,如今在宫里。”
九幽拿着宁国公府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入了宫。
幽兰殿一片死气沉沉,太医急得满头大汗,个个脸色发白,如丧考妣。
宫人急急忙忙进进出出,每个人身上都被汗水浸湿了。
宁国公府。
阮宁跟九幽离开,管家立刻看向谢九玄,眼睛里一片担忧:“国公,可要入宫?”
谢九玄将脸上易容面具揭下,露出原本面目,脸色很白,眸子里一片黑暗:“备马。”
管家抹了把汗,心里七上八下,他没想到,一天之中出了这么多事。
“走。”
谢九玄到时,阮宁只来得及扫一眼。
但只是这一眼,她就发现宁国公脸色惨白,看上去不对劲。
明明是大热夏天,此人于白袍外裹了披风,嘴唇紧紧抿着,一双眼睛仿佛深渊,对视一眼,好像能将人吞噬,浑身冷气让整个大殿凉了一凉。
太医院院首正一身冷汗替皇帝扎针。
司马徽已是奄奄一息。
阮宁来时,司马徽已经这样了。
一段时日没见,小孩好不容易圆起来的脸迅速瘪了下去,仿佛被吸干了血肉,瘦骨嶙峋,看上去丝毫不像七岁幼童。
反倒像四五岁,瘦小得可怕。
那双乌黑灵动的眼睛紧紧闭上,眼睑不安地颤动。
阮宁没空多想,将全部心神放在药炉中,再次确认药材后,将内力凝聚指尖。
炉中火焰炙烤着药材,体内丰盈的内力浩如烟海,源源不断从指尖渗出,浸入药炉之中,内力与火焰融合,缓缓作用在药材之中,药庐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九幽面色严肃,在一旁替她护法。
看见这一幕,他心里一惊。
谢九玄不知何时站在阮宁对面,垂眸静静看着药炉中发生的一切。
他摆了摆手,管家领悟,命人将此处隔开。看见这一幕的,也只有宁国公府之人。
小皇帝的喘息愈加痛苦艰难,听得人心头压抑难受。
大殿内沉穆肃重,所有人屏气凝神,脸色难看得快要哭出来。
皇上若出事,这一殿之人性命难安!
一滴汗从阮宁额头滑下,她面无表情,一眨不眨盯着药炉,控制着内力,浑身肌肉紧绷。
她该相信自己,这颗药在她能力之内,不会出问题的。
但是,万一呢?
第53章053
053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阮宁摒弃到角落。
没有万一。
不会有万一。
她抿紧了唇,火焰映在脸上,跳动在眼睛里,清冷的眸子好像有了温度。
阮宁调动全身力气,将内力细细划分,留一小股从丹田处流出,顺着天泉、曲泽、劳宫穴汇聚指尖。
那只手平稳,冷静,没有一丝颤动。
她的心跳都浅了。
一切离她而去,唯有眼前药炉。
谢九玄负手立着,眉眼冷静,脊背挺拔。
看上去坚不可摧。
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宁国公尊贵斐然,权掌天下,司马徽去了,他仍是宁国公,不过是重新扶持个皇帝登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小皇帝先天不足,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清楚的,这样的小孩,若不是养在皇家,又有宁国公倾尽全力救治,早就夭折了。
这一切,他们心中早有预料,当它发生时,除了担心牵连,众人都有种终于到了这一天的叹息。
小皇帝很小,他们当然惋惜可怜。
除了惋惜,也没有更多情绪了。
照顾小皇帝的每一天,他们都以为这小孩活不过今天,没想到一日日下来,活到了现在。
但也到尽头了。
人果然还是斗不过命,皇帝又怎么样呢。
众人叹了口气,没有命也无用啊。
管叔和九幽比谁都难过,比谁都担心。
他们看着小皇帝长大,看着他从瘦瘦弱弱的小婴儿长成如今的模样,有着乌黑的眼睛,白嫩的小脸,笑起来露出小白牙,性子不知为何随了宁国公,想要的从来不说。
喜欢板着脸学宁国公,喜欢偷偷靠近宁国公,屡教不改,每次都要喊舅舅,宁国公罚了几次才勉强改过来。
他们将担忧的目光放在宁国公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宁国公看中小皇帝,不过是方便把持朝政。要说宁国公对一个七岁稚儿能有多看深感情,他们是不信的。
感情或许有,不会有多深。
比起自身,世家大族更看重家族利益,一个小儿,有用便用之,无用便弃之,这才是权谋之道。
但是管叔和九幽都知道,小皇帝对谢九玄来说绝非一个工具。
这些年看着宁国公走过来,他们心底都有个可怕的猜测:当年谢芷兰将小皇帝托付给谢九玄,是否早就看穿了一切,一个无牵无挂之人,大仇得报之后,他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七年来,宁国公打理朝政,替小皇帝治病,倾尽全力,尽其所能,看似强大,无坚不摧,实则只是在履行对谢芷兰的承诺,认真扶持司马徽。
他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想到这里,两人浑身发冷。
谢九玄十五岁时武功臻至化境,从此五感敏锐异于常人。
大殿内外,所有声音在他耳中全都放大数倍,宫人们紧张颤抖的心跳、冷汗滴落的声音。
这些声音中,司马徽痛苦的呼吸声令他浑身僵住,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有些缓慢地走到司马徽身边,手轻轻搭上去。
脉象是他日日都听的脉象,如今疲乏无力,纵使他阅遍医籍、汗牛充栋又如何?他救不了。
小孩的肌肤温热,被汗水浸湿,他的心上好像敷了麻沸,密密麻麻的酸麻泛滥开来,以致于忽略了与人肌肤接触带来的不适。
“舅舅——”司马徽喃喃呓语。
声音很低,谢九玄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垂眸淡淡看着司马徽,才发现自己没有认真看过他。
小巧的鼻子,因难受而撅起的嘴巴,不安地晃动的眼睑。
眼睛睁开的时候最像谢芷兰。
像乌黑的葡萄,浸了夜的清凉,能看进人心底,笑起来彷如泛了涟漪,让人安心。
谢九玄拧着眉,认真想了想,可能那双眼睛太像谢芷兰,他便很少看了。
七年前那一幕好似近在眼前,襁褓中瘦小的婴儿,一眨眼长成了小孩模样。
当时的心情他记不太清,那一夜太乱了。
这些年其实很多事他已记不太清。
但有些东西,早已烙印在骨子里,不是一句记不清可以拂过的。
比如……谢芷兰的死。
谢芷兰倒在血泊里那一幕,想起来便让他脑子里一阵一阵抽疼。
谢九玄眼睑颤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司马徽的额头。
他的脸色并不比小皇帝好到哪里去。
感受着指腹人体的温度,他心里一阵一阵不适,腐烂的记忆翻开,映得他眼睛发红。
红墙绿瓦的宅子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爬在树上摘柿子,碧绿衣衫的姑娘在下面仰着头着急。
“宁思,你小心点呀!”
小男孩调皮一笑,轻轻松松从树上溜下来。
阿姐细声细气替他梳头发,一边点着他鼻子,说他淘气。
谢宁思攀着她的背撒娇,稚声稚气。
小孩脸上汗珠在日光下亮晶晶的。
没一会儿,谢宁思躺在阿姐腿上睡着了。
阿姐拍着他的背,轻轻哼着歌。
谢九玄站在一棵树后看了很久。
腿都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去。
心里发软,他鼻子有些酸,难过来得毫无预兆。
直到阿姐看见了他,漂亮的眸子弯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向他招手:“宁远,过来。”
他不知不觉走过去,那里好像有种格外吸引他的力量。
阿姐将他抱到另一边,让他躺下,细瘦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刚才的歌。
她握住他的手腕,发现他不自觉瑟缩了下,眸子垂下,看着他手腕上伤口怔了怔,眼睛湿了,随即笑了笑,温柔地注视他的眼睛:“宁远最乖啦,是不是累了?睡吧,阿姐在。”
他闻着阿姐身上温暖的气息,浑身都暖洋洋的,脸忍不住蹭了蹭阿姐,抿唇软软地笑:“嗯。阿姐好香。”
画面一转,方才温软的怀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望不见头的尸山血海。
谢九玄打了个寒颤,冷意钻进骨骼之中,冻得四肢百骸发麻。
“宁远。”
听见这道声音,谢九玄扭头,眸色一寸寸凝结成冰,煞气卷起漫天风沙,天地为之变色。
两个人站在那里。
小孩一袭黑衣,脸色发白,浑身在抖。
旁边大人将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
“宁远,握紧了。”他指着地上妇人,“你可知她犯了何罪?”
小孩牙关打颤:“不,不知。”
小孩认得妇人。在甲子巷卖糖糕。
他还记得巷里的桂花香,妇人脸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
摊位前总是围着一群仰着脑袋不肯离去的小孩。
小孩路过,被这奇异景象吸引,歪着脖子,睁大眼睛站在那里看了半天。
妇人看见他,怔了下,似水的眼睛弯下来,走到他跟前蹲下:“你叫什么呀?”
一只柔软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糖糕甜甜的香气袭来,他吸了吸鼻子:“我叫宁远,好香。”
妇人扑哧一笑,白皙的手打开,露出白白嫩嫩的糕点:“桂花糕。”
小孩眨巴了下眼睛。
“吃吧,给你的。”
小孩喜滋滋吃了下去,白嫩的脸上沾满糕点屑。
可能妇人跟阿姐身上气息太像,很暖很软,他一看见就想靠近。
妇人柔软指腹轻轻替他拂去,眸子里闪过一抹忧伤:“日后不可一个人乱跑呀,要是被坏人抓去了,你爹娘会难过的。”
“不会的。”小孩羞涩地看了眼妇人,“要是我娘像你一样就好了。”
妇人眼眶发红,声音颤抖:“为什么呀?娘亲是独一无二的。”
“我娘从来不抱我,阿爹也是,我好羡慕弟弟呀,”小孩皱着鼻子,有些难过,“不过,我阿姐很疼我!我最爱阿姐了!”
小孩的情绪变化很快,妇人哭笑不得。
“没有爹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们只是不说而已。”
“真的么?可是阿娘很喜欢弟弟。”
“真的,宁远乖乖听爹娘的话,爱护弟弟,他们怎么会舍得你难过。”
她泣不成声,将小孩揽在怀里,馨香柔软,小孩忍不住蹭了蹭,弯着眼睛偷偷笑了。
“嗯,宁远最乖了。”他摸着手腕上的刀疤,挺了挺胸脯,宁远连放血都不怕呢。
小孩被糕点铺那股香甜的味道吸引,一有空便迈着小腿跑来这里。
妇人每次都将他抱在膝头,任他吃得满脸渣屑,温温柔柔地替他擦去。
小孩不止一次想,要是阿娘也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有次看见妇人哭了,他伸出小手沾了泪水,皱了眉头:“为什么哭呀?是不是宁远吃太多了?”
妇人破涕为笑:“不是,我想起自己的孩子啦,他应该跟你一样大了。”
“他人呢?”
“他……被坏人抓走了。”
“啊!”
“所以宁远千万不要乱跑,被坏人抓走就见不到爹娘了。”
……
谢宁远手抖得厉害,匕首跌在地上。
男人声音沉了下去:“宁远不乖。”
小孩煞白着脸将匕首抓起来,蹲得太猛,差点一头栽在血泊之中。
妇人哀伤地看着他,一把剑插在她胸口,鲜血汩汩流出。是方才宁国公插进去的。
“宁远,她是坏人,你若是连坏人都杀不了,日后如何保护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