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玄:这次当真没有。
然而他自己不知道,阮宁却无比熟悉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小动作。
这人从方才吃饭起,心里便在打算别的事情,一直心不在焉。
她眼睛眯了眯。
“戌时还有一碗药。”临走前她提醒。
谢九玄:“唔,知晓。”语气里有些放松,似乎在等着什么。
阮宁回头,见他视线往床的方向看,心里疑惑更甚。
“吱呀——”门合上了。
谢九玄静静坐了一会儿,随即起身走到床边,将枕头下压着的书拿出来。
再次对上春闺记事四字,他竟不再觉得粗俗。
随手翻开,便是方才他问阮宁那个问题的出处。
不过书中青年问的是:若是拿林府前途换我你可会换?
林家小姐断然摇头:不会。
谢九玄唇角勾起,虽然他换了问题,但阮宁的答案却是一样的。
他翻到自己折了痕迹的那页,垂眸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用自己缜密的心思将每件小事记下。
蜡烛一截一截变短,月亮越爬越高,谢九玄看得入神,以至于阮宁推门进来时他没有来得及提前听见脚步声。
手里的书变得烫手。
不过,他只是晃了一下神,随即便镇定下来,手扶着书背,将书名盖住,合起来倒扣在膝盖上,宽大的袖袍垂下,掩去了一大半。
阮宁视线从那上面扫过:“这书……从哪里来的?”
她记起下午谢九玄也是捧着本这样的书一直看,没想到晚上他挑灯在看。
谢九玄理了理袖摆,漫不经心:“一些杂书闲谈罢了。”
阮宁却抓住他话里一丝破绽:“我何时在这里放了杂书闲谈?”
她将谢九玄的奇怪行为与书联系起来,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桌上放着的几本书不管是数目还是内容,全都没变。
那就奇怪了,谢九玄手里拿的既然不是她买的,那是从哪里来的?
谢九玄主动拿过药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口气喝完放到了一边,人直接掀起被褥躺了下去:“唔,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他这一连串动作快得出乎阮宁意料,以至于她有些惊到了。
此时此景,谁能想到这人之前为了不喝药可是什么法子都使过?
她心中疑惑更甚了。
视线触及被褥里露出一角的书,她若有所思地离开。
谢九玄拧着眉抹了抹额头的汗,有些意犹未尽地闭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阮宁心中怀着对谢九玄秘密的疑惑,早早端了药进去。
谢九玄还睡着。
她视线从床铺上扫过,一眼瞧见跌落在地的书。谢九玄手半垂在床边,看样子书是从他手中掉落的。
她怀着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心情走近,将书捡了起来。
在此之前,她心底有无数种猜测。
医书,功法,毒术,杀人之术,都有可能,她甚至连极其诡异的邪术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想过谢九玄竟然会看话本。
还是每句话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本。
她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呆了。
她随手翻开一页,恰好看到不可描述的一幕。
虽然只是两个主人公亲吻,但是执笔之人显然深谙此道,写得藏而不露,暧昧丛生,渲染十足,她只觉得脸上温度升高,烫得厉害。
阮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谢九玄从哪里得来的这种书?他看这些想做什么?
她捏着话本,记忆揭开一角,埋葬的前尘往事一幕幕侵袭而来,她这才想起,上辈子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搜集市面上的话本,每每坐在花园里,一边读一边等谢九玄下朝归来。
那是她不多的绝对可以遇上谢九玄的机会,平日里很难找到他。
而话本里那些个故事,总是弥补她对谢九玄的向往。
故事里的悲欢离合总是波澜壮阔惊天动地的,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主人公轰轰烈烈相爱。
她那时候大概每日期盼谢九玄会像话本里的痴心人那样突然回转了态度,从此神仙眷侣,恩爱不离。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捏紧了手里的话本。
仔细想想,上辈子她无知无畏,而谢九玄太多秘密,她从来没有走到他的眼中。
而这辈子……她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谢九玄翻了个身,阮宁不知怎么瞬间便将书收进了袖袋。
仿佛在心虚似的。
直到收完,她才知道事情不对。她为何心虚?
可谢九玄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因为他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她。
他的眼睛里有些探究:“你在做什么?”
谢九玄视线扫过她袖子,显然已注意到她方才动作。
他是不太愿意让阮宁看见那本书的,总觉得有种小时候功课没做让夫子失望的忐忑。
可阮宁这会的神情却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已不止一次发现阮宁身上会出现这样的情绪。
看似无悲无喜,实则在她的脚下,好像蔓延着一道泥泞的长路。
她就是满身伤痕从那里走来。
有时候,他觉得他们是同一种人。
一般来说,固执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阮宁对武力有着近乎苛刻的追求,她在借此躲避什么?
在谢九玄近乎看透一切的目光下,阮宁的心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她脸色发白,脚下不知怎么退了一下。
这完全是无形中的反应,并不在她控制之内。可能是刚才想起上一世的事情,那种浓烈的忐忑心情影响了她。
这一步恰恰证实了谢九玄的猜测。
她其实是怕他的。
他的心往下沉,面上却带了轻松笑意,用调侃的语气道:“你看了?”
“没有。”阮宁几乎是立即否认。她眸色认真,却挡不住发红的脸。
这让她看起来艳若芙蕖。
谢九玄眸色深了下去,他开始嫉妒很多人,也认为很有必要不让别人看见这副样子的阮宁。
阮宁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可她不喜身处下风。
于是她“咣当”一声将药碗放到谢九玄面前,不动声色扳回一局:“趁热将药喝了。”
谢九玄脸色果然黑了。
她心里冷笑,叫你得意。
谢九玄瞧着她眼角眉梢那股活泼,依稀有些年少时的影子。
他皱眉将药碗推开:“凉了,重新煎一碗吧。”
阮宁一脸严肃:“别想逃掉。”
谢九玄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伸出手指在她脸侧捏了下:“放心。”
阮宁一掌将他扫开:“不是只有你能出手伤人,老实一点,否则我不能保证你次次都能平安。”
说完,她衣带当风,端了药碗往外走。
背影看上去依旧潇洒。
等她踏过门槛,谢九玄懒洋洋道:“你要把我的话本带走不成?”
阮宁脚下一顿,耳垂红了,声音却一板一眼:“没收了。”
说完人便消失在原地,直接施展轻功飞走了。
谢九玄轻笑出声,像是看透了她心虚。
那声音悦耳至极,低沉慵懒。阮宁抿唇,只觉耳朵滚烫。
第91章091
091
这日,袁青又上了门。
与往常矜贵公子模样有些不同的是,这次他脸上有些阴郁。
梁茹儿吃了一惊:“袁公子碰到了什么事?”
袁青摇头不语,看着阮宁欲言又止。
“阮姑娘。”他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同去梨亭苑?”
阮宁对戏是没什么兴趣的。
她想也不想拒绝:“袁公子请别人罢。”
袁青对此早有预料,他只是有些遗憾。
因着家世和聪明,他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女人,聪明的,愚笨的……
阮宁绝对是人群里最独特的那个。
青年慕少艾,没有谁会不动心。
他亦然。
“听说梨亭苑老板收藏了一柄绝世好剑,汴梁有闻名前来、意图收购者,皆铩羽而归。他不卖,却肯教识货的人一饱眼福。”袁青抛出了诱饵,试图引阮宁上钩。
揣摩人心是他从小就会的道理,因势利导,总能达到目的。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阮宁果然有兴趣了。
她道:“那就去看看。”
袁青笑了:“阮姑娘定不会失望。”
梁茹儿倒是觉得袁青有些别的打算,她自告奋勇前去,却被袁青拦了:“那老板脾气古怪,此次我只能带一人前去,梁姑娘若是想去,下次如何?”
梁茹儿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不知怎么觉得袁青这厮走了狗屎运。
偏偏宁景这家伙风寒不见好,天天吃药,这会儿还睡着了。
若是宁景醒着,袁青怕是惨了。
宁景绝对会直接将他揍出去。
“行吧。”她无精打采道。
阮宁使的是剑,听闻好剑,当然有一睹风采的想法。至于袁青的目的……她也不必多想,若是有所求,她力所能及,帮与不帮全在她;若是无所求,她便承了这个人情,找机会还回去便是。
一柄绝世好剑值得亲自去一趟。
“那便说定了,明日不见不散。”袁青眸子里情绪化去一些,笑得春风化雨。
阮宁点了点头。
“什么不见不散?”袁青刚离开,谢九玄恰好推开了门,目光望着袁青离去的方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刚醒来的慵懒。
阮宁心底早有打算。
谢九玄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只是她不打算提前说,毕竟并非光明正大。
于是她略过这个问题,主动走近,替他把脉。
谢九玄又咳了起来,老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他咳嗽的声音。
阮宁也很奇怪,这里虽然没有千金老人那样的名医,但不至于连个风寒也治不好。
但谢九玄这场风寒断断续续已经好几天了。
谢九玄视线落在手腕处,阮宁的手指细长,骨节玉一般白嫩,比他体温略高些,搭上去有些温热。
指甲修剪得很短,露出圆圆的弧度,指甲盖晶莹透亮。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美。
他以前从未觉得有人就连指甲盖都透着令人愉快的气息。
只是他的愉悦并没有持续。
他发现,阮宁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说明她避而不答,心里有鬼。
谢九玄眼睛眯了眯。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梁茹儿察觉他身上气息变化,偷偷看了眼阮宁,脚下悄悄往后挪,企图在不引起宁景注意的情况下逃走。
她总觉得继续待下去会殃及池鱼。
阮宁有自己的考量,她把完脉,沉吟着,完全没把谢九玄的话放在心上,随口敷衍:“没说什么。”
谢九玄察觉她有所隐瞒,心情骤降,黑沉沉的视线一扫,便瞧见往外溜的梁茹儿。
他想也没想一掌拍过去,梁茹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直喊夭寿了。
“刚才那袁青做什么来了?”他嗓音与平时无异,但就是让人浑身发毛。
梁茹儿瞅瞅阮宁,刚才怂了的胆量立刻鼓胀起来。
废话,出卖朋友和保命之间,她当然不会出卖宁宁了!要是被这家伙知道她还想跟着去凑热闹,怕不是会半夜跑来杀人。
“我们,就随便聊聊,随便聊聊。”她干笑。
阮宁将手拿下,视线落在他袖摆上,顿了一顿,伸手将他袖子捞了起来。
谢九玄将梁茹儿吓得不轻,看着那丫头落荒而逃,冷哼一声,注意到阮宁拉了他袖子,不由得低头去看。
阮宁摸着袖摆上不知怎么划出的口子若有所思。
“这衣服还是京城里带来的。”她道。
谢九玄平日衣物都是管家准备,他自己于这些很少关注。除了小时候夜里行动,对夜行衣那身黑色习惯性厌恶,其实并无明显喜恶。
管家却不知怎么觉得,他既厌恶黑色,那便是喜爱白色。
自此宁国公的衣物皆是白色。
他看着阮宁纠结的样子,话脱口而出:
“我去燕然那一年,”他道,“包裹里有件紫色衣衫。”
阮宁诧异抬头,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那件衣服绣得很是精美,她卧病在床,小小年纪不知世事,却也看出那东西对少年来说不同寻常。
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袍衫在沙漠里穿得褴褛,却留着那件不肯穿。
“哥哥,这件衣服这么好看,你怎么不穿呢?”以小阮宁的想法,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立刻就用才是。
谢九玄当时怎么说的,阮宁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他当时神情。
可能就是那样的温和,让她小小年纪觉得安心,一直记了很多年,直到长大相见。
“所以?”阮宁从记忆里抽出思绪,注视谢九玄的眼睛。
“你不是问我为何不穿么?”说到这里他笑了下,“我当时告诉你了,看来你忘了。”
阮宁觉得这个问题里包含着陷阱,不管往前还是后退,她都是输家。
她准备避而不答。
然而谢九玄并没有给她答题的权利。他直接公布答案,让她落入网中:
“以前,”他道,“宁国公夫人最喜欢挑衣料。”
阮宁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前宁国公夫人,曾经的谢夫人。
“阿姐,宁思,还有我,衣物多得穿不过来。很多花样,很多颜色,全是谢夫人挑了料子让府上绣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很是耗费。”
阮宁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平静。
“什么颜色花样都有。”他话音一转,“那件紫衣却不同。”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那是她亲手绣的。原来她绣工那样好。我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见。”
阮宁沉默了。
“她说是给我的生辰礼。”谢九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知道,这是独一份的。阿姐和宁思都没有。”
阮宁不想再听,她知道谢九玄这些事应该从未跟别人讲过,她心里生出一种逃避的恐慌。
谢九玄按住了她的肩膀,没有看她眼睛,半垂了眸子,轻笑:“那时候我真是欢喜。”
阮宁猛地起身。如果她跟上辈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大可将此当故事听听。
可既已知道一切,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能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听谢九玄以嘲讽的口吻调侃那些悲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