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一大早,他派小海子去请了凌琮。
禁足期间的皇子自然是不能随便探望的,但凌琮有意来看、凌星向他摇尾乞怜的姿态,而且之后他也有办法、把罪名往凌星身上推,所以他迈着异样轻快的步子,慢悠悠来了凌星的王府。
本殿下说自己是纨绔,五殿下您就真的信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到正堂时,凌星坐在正位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和那天惨白着脸、嘴角带着血迹、满脸都是泪痕、跌跌撞撞从他府里离开的,完全判若两人。
“五殿下请坐。”凌星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了动作,扬手示意让他坐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和他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看来你找我,不是准备求我。”凌琮定了定心神坐下,虽然脑海里不停告诉自己,凌星就是个草包,这绝对是故作姿态。然而,凌星此刻的表情、和情绪不明的眼神、以及周遭他说不出来的气场,总让他觉得,今天的凌星很不一般。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让他有点在意,凌星手边的桌子上,放着凌思珂送他的那柄逐月弓,旁边还有两只羽箭,这绝不是该在这里的东西。
“我这两天,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今天特意找殿下过来。”凌星淡然道。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在逐月弓上拭过,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人心底忍不住发憷。
“有话直说。”虽然凌琮非常不想承认,但是他骗不了自己此刻、真实的头皮发麻的感觉,以及进门后就加快的心跳。
“我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借我的手杀凌昱,”凌星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盈盈目光望向凌琮,柔声道,“因为你不止忌惮我的凌昱,还忌惮我。”
凌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马上恢复如常,嘲讽的大笑道,“本殿下当你要说什么?真是笑话,本殿下为何要忌惮你?!”
凌星也跟着笑了,弯着眉眼莞尔道,“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明白,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你真的忌惮我。”
凌琮刚刚的变化被凌星尽收眼底,知道自己的推测完全没错。
前世今生,凌奕琪和凌思珂,都最多只发生过意外,凌琮完全没有对他们动过手,说明凌琮有傲气、也很谨慎,不欲做的太引人注目,更有几分不屑动手的意思。
前世凌琮栽赃给他,准备的堪称周全,找的人证天衣无缝。但是目标很明确就是凌昱,因为凌琮完全没有在他身上做文章,起码在凌昱进宗人府之前,凌琮始终没有任何、要把他也牵连进去的举动。否则,他不可能对这件事情完全一无所知,可见是真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而这一世,他计划给凌昱下毒根本没有多久,哪怕凌琮日日派人跟踪他,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准备,一个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所以如果凌琮真的是单纯冲着凌昱去的话,应该再多谋划一段时日,还是和前世一样,从他身上下手,才更符合他稳妥的性子。
但是凌琮没有。
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凌琮把他也算计了进去。凌琮看准他是个草包,只要凌昱不在,而他投毒又确实是事实,所以,他根本无法洗清罪名。甚至凌琮把他的药、换成致命的毒药,可能也有几分、想要坐实他的罪名的意思。
所以这一世和前世的区别是,出于凌星不知道的原因,凌琮忽然注意到了他。而且最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让凌琮着急了,所以兵行险着,想要一箭双雕。
“你以为你跟着凌昱,本殿下就会把你也放在眼里了吗?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凌昱确实聪明,而你和凌奕琪还有凌思珂一样,都不过是草包一个。”凌琮讽刺一笑,颇为不屑道,“凌奕琪那个傻子,天天担心,我和三哥这两个嫡子想要他的命。”
“甚至凌昱帮他说话办生辰宴,他还以为凌昱要拉拢他,生辰宴上故意避开,一副撇清关系、唯恐碍了我的眼、一不留神就会弄死他的样子,真是好笑。”
“而你那天还帮着他看着凌昱,不让凌昱有机会去找凌奕琪,以为我没看见吗?你们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废物。凌昱最多就是利用凌奕琪、讨好一下父皇而已,拉拢他毫无意义,既然已经起到了作用,还要这个废物做什么?”
“就你们这样的脑子,也值得别人费心思?”
“本殿下原本想,你今日若跪下来诚心乞求,本殿下心情一好,兴许能放过你们。结果听你在这说这些疯言疯语,既然如此,你就等着给凌昱收尸吧!”凌琮不屑的看了凌星一眼,起身往门外走去。
就在他快走到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只羽箭擦着他的额角而过,眨眼的功夫,就牢牢钉入门外院子里的树干上,那棵光秃秃的树猛地一震,‘飒飒’落下几堆残雪来,这只箭的力道可不小!
就在凌琮心中大惊,停下脚步转过身的瞬间,另一只羽箭已经就在他眼前,他赶紧大退好几步,本能的把头一偏,这只箭几乎是贴着他的眼睛飞过,还削下他几缕碎发。
他的目光顺着羽箭而去,只见那支箭、直接把前一只箭的箭尾劈开,直劈到铁质箭头。羽箭把它往树身又推了几分,树身再次一阵猛烈摇晃,然后那只羽箭、随着一分为二的前一只箭的箭身,倏忽落地。
两支箭的角度分毫不差,相继射出的间隙亦是极短,射第二支箭时,几乎没有瞄准的时间。双箭齐发,加上这样的力度,如此精妙的箭术,只怕是放眼整个天晟朝,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
凌琮不可思议的回过头,只见凌星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流转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之色。他手持着逐月弓,还是刚刚射箭的姿势,那张妖气横生的脸上,此刻的表情似笑非笑,看得人心头猛地一颤。
凌琮实实在在确定了、他进门时就感受到的、凌星身上他说不出来的气场。这是不该属于凌星的威严气势,带着逼人的压迫感和飕飕寒意,向人生扑过来,好似天地万物,都要匍匐在这人脚下。
唯一给过凌琮这种窒息感的人,是他的父皇,天晟朝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眼前人双唇微启,勾着嘴角缓缓道,“我今天其实是想告诉五殿下,正如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一样,殿下您也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比如,最善射箭的人,不是三哥,也不是二哥,更不会是四哥。”
“而是我,凌星。”
“殿下说看不起我,我充分相信这一点,但这与想除去我并不冲突。而且,不得不说,殿下慧眼如炬,本殿下不才,但确实是个能让五殿下头疼的人。”
昨天凌琮给自己说那么多,先说凌昱的心意,再说他如何见招拆招、运筹帷幄,最后说自己是跳梁小丑、狼心狗肺。这么苦心孤诣步步为营,除了有凌昱得罪了他、他想要报仇,逞口舌之快以外,恐怕更有几分想要故意刺激自己、扰乱自己心神的意思。
不得不说,凌琮那些话的效果确实很好,如果换成之前的他,听到那些话,肯定会沉浸在‘又是他害死了凌昱’的绝望深渊中。
但是凌琮不知道,在凌昱拢着他拉开弓、射出重生一世的第一箭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变了。
所以他看穿了凌琮的意图,而凌琮刚刚忽然提起凌奕琪,毫不掩饰的出言中伤,更让他笃定,是因为自己出乎凌琮意料之外的反应,让凌琮彻底慌了,如此咄咄逼人不过是色厉内荏,旨在掩饰他的心虚,更是想要激怒自己。
这一切都说明,自己确实抓住了他的痛点。
“殿下那天告诉了我,我的凌昱究竟有多好,我衷心的感谢殿下。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今天也准备告诉殿下一些事情,从哪件开始呢?”凌星把手里的弓放回桌子上,背着手慢慢开始踱步,似是陷入了思索,最后,在凌琮身边站定,望着院外的皑皑白雪,不紧不慢道:
“捡我想起来的说吧,比如,我一早就知道,扶桑王的女儿对花粉过敏,那天宴席上什么云州是胡扯的。甚至,那天宴席上的鲜花,也并非偶然出现。我安排这一切,就是要在扶桑王面前,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
“!!!”凌琮侧过头,僵着脸冷笑道,“你在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殿下可以不相信,不过殿下最好去查一查,二哥和三哥安排的、给扶桑国的回礼中,那副玉制的围棋,是否是我提议的。而且之后,扶桑王是否在国书上、单单对这副棋大加赞赏。”凌星不紧不慢道,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仿佛只是十分自然的陈述一个事实。
扶桑王喜欢玉,更是很喜欢他们的围棋,以上等白玉和墨玉制棋,这份礼物自然送到了他心坎上。这是凌星前世知道的,然后遣人给了凌仲瑾建议。
当时他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手帮一帮凌仲瑾他们,所以前一部分其实是他胡说的,鲜花的出现确实是意外。不过真真假假,反而更让人不安,这正是凌星想要的效果。
“你不可能对扶桑王的事知道这么多。”凌琮冷声反驳道,方才凌星那两箭,确实让他措手不及,这才心神大乱,此刻他已经让自己镇静下来,立马抓住凌星话里的破绽。
凌星一个久居深宫的皇子,今年才出宫立府,怎么可能对外族之事了解这么多?
“噗——这么小一件事,殿下您这么紧张做什么?”不料凌星却忽然轻笑出了声,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凌琮的心再次波动起来。
博弈
“我们换一件事情说,我刚刚手里这柄弓,殿下肯定认识,墙上这副《万里河山图》,应该也不眼生。是,殿下看不上康王、荣王还有我,但如果,是我们加起来呢?”凌星脸上的笑容渐敛,眼底无比平静的沉声道。
凌琮之前的话里,还有一个破绽,是说,凌昱帮凌奕琪还有凌思珂,碍了他的眼。说明,凌琮虽然看不起凌奕琪他们,但是如果真的一起和他为敌,只怕他也不能说完全不担心。
而他凌琮对这个皇位看得越重,就越容易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凌星今天的胜算就越大。
“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能做什么?”凌琮紧绷的脸色瞬间缓和,不屑的大笑道,整个胸腔都在跟着震荡,仿佛刚刚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凌星丝毫没有受到他的干扰,不急不缓道:
“原来负责皇城西城守卫的房将军,即将告老还乡,明天早朝,兵部尚书大人会向陛下上书谏言,让荣王,接管西城的守卫。”
凌星的眼神愈发冰凉,声音也逐渐压低,让人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凌琮厉声道,他脸上的镇静,到了此刻才有了明显要崩塌的痕迹。
这官虽然不算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权,而且是兵权,更重要的是,这能让原本就有军功的凌思珂,在朝堂中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还有一点……
“其实我也可以用其他五部尚书、甚至丞相大人,不过,我选中了兵部,殿下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凌星偏过头斜睨向凌琮,声音毫无起伏的反问道。
凌琮的呼吸变得浊重起来,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兵部尚书是他的人!凌星用他的人办事、与他为敌,无异于在他脸上狠狠刮了一耳光!甚至还按在地上踩!
“……他不可能帮你办事。”凌琮喉结微微滚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半晌,才梗着脖子咬牙道。
“我说过了,正如我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一样,殿下也并不是对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都了如指掌。”凌星冷哼了一声,轻蔑道。
凌琮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道,“好你个凌星,我真是看走眼了。不过,你这是利用凌思珂,他是草包不假,但若我告诉他真相,你就这么确定,他能一直站在你这边,不会反咬一口?”
凌星轻声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相较于凌琮显而易见、想借大笑掩饰自己的心虚,凌星笑得无比从容。
他右拳抵在嘴边,嗤笑道,“我还没说,殿下您其实还搞错了一件事情,我的凌昱给荣王送去护心镜,用的是我的名义,你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我对荣王的救命之恩。”
“荣王大胜还朝,见过陛下后,紧接着去看第一个人就是我,明言要和我‘平起平坐,共享江山’!你说就算他知道我在利用他,他是会和我反目,还是会主动帮我?”
凌琮原本已经是强弩之末,结果灵光一闪,心中冷笑,自己居然被凌星就这么带着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底气十足道,“帮你?凌昱一死,你戕害皇子就是事实,就算侥幸能活下来,这辈子也只能困在宗人府了。我倒是好奇,就算你凌星有天大的本事,一介罪人,又在小小的宗人府,能翻得起多大的浪?”
他自以为抓住了凌星话里最大的漏洞,结果凌星给了他一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丝毫没有被拆穿的慌乱,气定神闲道,“殿下借我的手下毒,真的是天衣无缝、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吗?殿下自己想一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为何只把我关在自己府里、没有派过任何人审问?”
凌琮心下一沉,嘴唇微动,脸色越来越难看。
“哦,还有两个人,我刚刚还没有来得及说。三哥和二哥能在一起,凌昱没少从中斡旋,你说我要是告诉他们,你凌琮做的这些龌龊事,他们两人又会如何?”
“你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三哥逼去了建州,你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让三哥回来?你凌琮敢不敢、拿你与三哥的兄弟情谊、和你苦心经营的皇位做赌?”凌星完全没有给凌琮喘息的时间,几连诘问步步紧逼,把人彻底按在了死角,甚至反手在他心上稳稳扎了几刀,顿时血光四溅。
此时正值冬日,寒冷的空气里,似乎都凝结上浓重的血腥味,只是轻吸一口,那挂着血霜的寒气就呛进人的胸膛、钻进人的身体深处,黏在五脏六腑上,完全无法排解。
凌琮紧紧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喘着粗气咬牙道,“你今天叫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凌星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眼中仿佛结着冰碴,一字一顿道:
“我想告诉五殿下,想要那把龙椅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你不动我们,我们自然也不会动你的东西。既然陛下有意给你改过的时间,那本殿下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三天之内,我要听见凌昱醒过来的消息。我们之间就算一笔勾销,我不会追究你给他下了毒,甚至这件事情,我还会在陛下面前全力承担,从头到尾,不会提到你凌琮半个字。”
凌琮眉头深锁,又默了好半晌。
“戕害皇子可是大罪,即便凌昱无事,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凌琮冷声道,似乎是不太相信凌星的话。
“你自己蠢,就不要觉得别人都和你一样。”凌星蹙着眉不耐烦道,“我说不提你就绝对不会提你,至于我怎么对陛下说,这不是你这个脑子能想明白的事情。”
凌琮被他的话和这样的态度陡然激怒,眼中‘腾’地燃起熊熊怒火,满是阴鸷道,“如、果、我、拒、绝、呢?”
gu903();凌星面无表情道,“不小心说了实话,是我的不是。既如此,我送殿下一个礼物,殿下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