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音阖了阖眼道:“应该道歉的。”她低声说,“早就该道歉的。师父因为我,将那么重要的生机让给了师兄,如今又用这样的方式开解我,我……”她低下头,“我很内疚。”
她声音沙哑自责道:“师父,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宿修宁微微蹙眉,心头升起一丝涩然的情绪,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说:“到了夏家,你打算怎么做?”
说起正事,陆沉音正了正脸色道:“查明真相,收敛遗骨。夏槿苏既然还活着,就看看能不能治好她。”
宿修宁闻言顿了顿,道:“为师和你同去。”
陆沉音有些意外:“师父不能去。”她拒绝道,“师父如今身体不适,应该留在宗门休养。”
“沉音。”宿修宁静静地看着她,日光之下,他俊美的脸庞像被衬成了半透明的,“有时候,你还是要学着和别人一样相信我。”他慢慢道,“相信没有人可以把我怎样。永远没有。”
最后陆沉音还是同宿修宁一起下了山。
崔喻回到紫霄峰的时候,玄灵道君一点都不意外。
“玄尘师叔说,若此事真是魔宗所为,恐他们还有后续安排,陆师妹同我下山,我们两个金丹怕是难以敌众,所以他亲自陪陆师妹去江陵了。”
崔喻老老实实传达了宿修宁的意思。
玄灵道君听完,没有任何表示。
他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也猜测了宿修宁会不会亲自陪陆沉音下山,在他心里,不去的可能性应当更大一些,但他还是去了。
其实如果宿修宁没去,他也是会暗中保护的,但是……
到底还是不需要他。
玄灵道君转眸望向忙忙云海,忍不住长叹一声。
下界,江陵城。
陆沉音原身长大的地方。
不过离开了半年,如今再看江陵,已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陆沉音和宿修宁直接御剑到夏家,不曾惊动其他人。
他们到的时候,齐信正守在夏槿苏的房间外。
如今的夏家已经被他和崔喻简单收拾过了,去世的人尸身都整齐摆在后院,地面上的血迹清理过,可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很浓重。
陆沉音脸色很难看,她走向齐信,齐信见了她正要说话,就看见了她身后的宿修宁。
齐信立刻道:“拜见玄尘师叔。”
宿修宁微微点头:“不必多礼。”
“齐师兄,夏槿苏在里面?”陆沉音问。
齐信面色凝重道:“她情况很不好,陆师妹要进去看看吗?”
陆沉音点头,齐信转身带她走向门口,进去之前,陆沉音回头望向宿修宁。
宿修宁道:“我去看看尸体。”语毕,人已消失。
陆沉音转回身进了屋,和齐信一起去看夏槿苏。
夏槿苏没有躺着,她一身血污,极其狼狈,人恍恍惚惚地坐在地上。
陆沉音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主动开口。
夏槿苏缓缓抬头,从她的脚朝上看,直到看见她的脸,突然阴测测笑了。
齐信双目圆睁,立刻道:“不好!”
他上前与陆沉音联手对抗突然发难的夏槿苏,本来他们两人金丹期的修为,一个人来对付夏槿苏都是大材小用,可现在的夏槿苏对付起他们两个来,竟然游刃有余。
她用出来的招术,根本不是筑基期该会的。
她招招阴毒,周身黑气缭绕,说是魔气,又不太像。
“不对劲。”陆沉音问齐信,“她身上那是什么?”
齐信应对间仔细研究,有些迟疑道:“看着像是魔气,但又好像不是,似乎……”
“是鬼气。”
宿修宁的声音响起,陆沉音回眸看了一眼,他人一出现,夏槿苏就怪笑了一下,停下了攻击。
“玄尘道君。”她的声音还是她的,但语调却是别人的,“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
宿修宁将齐信和陆沉音挡在身后,波澜不惊道:“你占了她的身体?人都是你的杀的?”
齐信诧异:“不对!你不是说是魔宗干的吗?之前你……”他说到这反应过来,愤怒道,“你骗我!”
“夏槿苏”笑了笑说:“骗你怎么了?不骗你能见到这位陆仙子吗?本来答应了我这小徒儿要替她杀了陆仙子的,杀完再栽赃到魔宗身上的,万事大吉!我拿了她家人这么多生魂,多少该替她做点事的。可惜啊,玄尘道君亲自到此,着实出乎我的预料,那我完不成承诺,也怪不得我了是不是?”
宿修宁抬手,一道剑气袭向“夏槿苏”,速度快到对方根本无从闪避,只能接下剑气。
剑气没入夏槿苏的身体,一道魂魄从她体内移出,黑衣皂靴,头戴黑纱,面目苍白,眼神阴沉,竟是个鬼修。
“玄尘道君出手可真重,险些伤了我这一魄。”那鬼修轻轻一笑,瞅准时机拉着夏槿苏的手腕要走,夏槿苏回过神来,不肯走。
“杀了她!杀了她!”她指着陆沉音,眼中是滔天恨意。
陆沉音看明白了:“你离开青玄宗没有回家,反而误入歧途,拜了这鬼修为师?”
夏槿苏面目狰狞道:“我拜谁为师关你什么事?只要可以杀了你,莫说是鬼修,便是魔修妖修我也愿意拜!”
“你疯了。”陆沉音紧皱眉头,“夏家的人全是被他杀的?”
听了这话夏槿苏脸色越发难看了,她声嘶力竭道:“不!不是他!是你!是你杀的!都是因为你!”她哀嚎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拜他为师,他们怎么会死!”
陆沉音还没反应,齐信就听不下去了:“胡言乱语,你自己上当受骗害死了全家,竟还把责任推到陆师妹身上?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
“不是我,不是……”
夏槿苏抓着脸,脸颊都被抓出了血,那鬼修又去拉她,她这次没有挣开。
“陆沉音,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今天算你命大……”
她恨恨地盯着陆沉音,陆沉音身边便是宿修宁,她看见宿修宁,眼中畏惧片刻,怨憎更深了。
陆沉音提了朝露想追,不管怎么说,夏家这么多人都死了,虽调查完了和她并不相干,是夏槿苏拖累了全家,但逝者已矣,她是夏家唯一的活口,总不能见她越陷越深。
当然,最根本的还是陆沉音担心今日就这么放她走了,来日会更加麻烦。
各种小说和电影告诉她,这种情况如果不处理好,那都是在为后期立FLAG。
“别追了。”宿修宁拦住了陆沉音,“鬼修极擅逃跑,夏槿苏身上阳气所剩无多,你即便追上去将她带回来,她除了继续修行鬼道,也无其他活路。”
宿修宁看了看天色道:“先去替夏家其他人收敛遗骨吧。”
接近傍晚的时候,陆沉音和齐信才将夏家人的遗骨全部收敛好。
鬼修和魔修杀人模式很接近,都十分残忍,死在他们手上能留下一副全的骨架就不错了,血肉都不能多奢望。
“齐信,你将他们的遗骨送去渡缘寺。”宿修宁吩咐道,“拿了我的手令给归一大师,麻烦他请人为枉死者超度。”
齐信面色沉重地接过手令,应了声便带着存有夏家一百五十多口人尸骨的乾坤袋离开了。
陆沉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宿修宁在一旁望着她,她转过头来,沉默了一瞬问:“现在要回去吗?”
宿修宁反问她:“你想不想回去?”
陆沉音思索片刻道:“师父有没有在下界逛过街?”
宿修宁一怔,如实道:“不曾。”
陆沉音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脸:“那我陪师父逛逛吧?”
见她终于笑了,宿修宁薄唇开合,轻声道:“好。”
第49章
走出夏家的时候,陆沉音回头看了一眼。
夏家有今天,是因为夏槿苏。
夏槿苏变成现在这样,和她脱不了关系。
她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夏槿苏没有离开青玄宗,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她做错了吗?
宿修宁根本不需要开口询问,就知道她心里在苦恼什么。
走出夏家大门,戴上幂篱,宿修宁语气缓慢,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以夏槿苏的性格,即便当初她留在了青玄宗,如今也不会太平。”
他将幂篱的白绸交叠在一起,半点孔隙都没留下,路人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固然她可能不必与鬼修扯上关系,但或许会在宗门里犯下更大的错。”
陆沉音惊讶地望向他,隔着白绸与他对视。
“在青玄宗犯下的大错,就不仅仅是夏家人遭殃那么简单。”宿修宁立于街灯之下,柔润的火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中和了清冷凛冽的剑修寒意,“生灵涂炭,是可以料定的结果。”
说到这,他忽然牵起了陆沉音的手,陆沉音心头跳了一下,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人前大大方方的牵手,过去可能也有过,但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和现在是不同的。
宿修宁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眨眼间两人便到了城郊外的河边。
陆沉音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好像是下界的花朝节,城郊河边挤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几乎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盏花灯,兴冲冲地往河里放。
陆沉音笑了笑,轻声说:“师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宿修宁的幂篱虽将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但他神识在,并不影响视物。
他扫了扫河边的人,弧度轻微地摇了摇头。
陆沉音反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今天应该是花朝节,他们在放花灯,在花灯上写下今年的愿望,再将灯放到河里,花灯顺流而下,花神就能看见他们的愿望。”
宿修宁听明白了:“你想放花灯?”
陆沉音刚要点头,就听他说:“不必了,你有什么愿望,告诉为师即可。”
陆沉音望向他。
“为师现在就能替你实现。”
陆沉音:“……”
其实大家放花灯,也不是真的完全为了实现愿望。
不过……
难得看到宿修宁如此直男的一面,陆沉音忍不住笑开了,这个笑自然轻松,宿修宁见她总算不再因夏家的事心事重重了,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停了停,宿修宁牵着她走到一棵相对安静的大树下,他缓缓拉开幂篱的白绸,于月下与陆沉音四目相对。
“师父?”陆沉音好奇道,“怎么了?”
宿修宁轻声道:“你等等。”
陆沉音安静下来,只见他闭上双眼,右手抬起,白光在他手心莹莹流动,像抓满了漂亮的白色萤火虫。
陆沉音看得出神,等宿修宁喊她回神的时候,她还没想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脸色有些苍白,衬得唇瓣越发红润,夜幕之下,白绸中若隐若现的一张脸冷冷如月,朗朗若星。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夏槿苏如果留在青玄宗,也会不得安宁吗?”他声音轻澈地问她。
陆沉音点头。
“为师方才用天衍占星术为她卜了一卦。”宿修宁毫无波澜起伏道,“结果便是如此。”
天衍占星术是一种专门用来推演另一种可能的法术,最低也得大乘中期修为才能使用。
在陆沉音看来,它的存在其实没什么意义,既然推算的不是既定事实,那去推算另一种可能带来的结果也毫无意义。时间无法倒流,没人可以重新选择。
万一那种选择的结果很好很好,与现在天差地别,看完了搞不好还会滋生心魔。
“所以她真的一样会犯错。”陆沉音慢慢说道,“她会做什么?”
宿修宁扬起手,她眼前出现一面水镜,镜中雾气散去,出现了穿着青玄宗弟子服饰的夏槿苏。
她领着魔宗的人潜入青玄宗护山大阵,眼中的憎恨不比今日见到的少,甚至更多。
说到底还是从小的教育出了问题,导致了夏槿苏到哪里都不可能安分的性格。
在青玄宗,陆沉音不在,她也许还能好好修炼,不闯什么大祸,但陆沉音在,还在比她更高的位置上,一日一日心中不平所积累出来的怨愤,足以支撑她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水镜消散,陆沉音回眸望向宿修宁,还不待她对此有什么看法,便见他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师父,又难受了?”她赶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查看他的脸色。
“没事。”宿修宁抿了抿唇,闭着眼调息片刻后,渐渐恢复如常。
“你不是想放花灯?”他转过身道,“我陪你。”
他转身走开,陆沉音看着他的背影,他看似好了,可她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两人回了城里,这个时辰正是花朝节最热闹的时候,宿修宁方才将白绸拉开,此刻路人无意间瞥见他几分真容,全都傻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花神!花神现身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陆沉音正在挑花灯,被他们吓了一跳,宿修宁直接丢了一块上品灵石给摊主,揽起她的腰带着她飞身离开了这里。
远远看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下界的百姓们欢呼着跪拜,不断高喊着“花神显灵了”。
陆沉音靠在宿修宁怀里回头望去,看见这一幕不由一笑:“师父被当做花神了。”
她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的侧脸,凑近他的耳垂轻声道:“他们真傻,师父便是神,也不是花神。”
她的呼吸划过他耳畔,宿修宁耳根发痒,轻轻躲了一下,转头看她:“那是什么神。”
清风掠过陆沉音的脸,拂动宿修宁幂篱垂下的飘渺白绸,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回答他时,音色轻柔,满腔情意似快溢出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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