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在拢翠轩猫着。
至于宁王府。
萧迟就没法安静了。
圣旨一下,这场大婚就是礼部和十二监目前最重要的差事。丈量屋宅尺寸,先定下礼堂新房等等地方的重要摆设,内内外外需要悬挂的红绸彩缎的长度,大到红毯礼器家具摆放,小到窗花针线各种各种纹样。
官员内监频频登门,一拨完了又来下一拨,有些职位的每每进出总要先拜见一番。
另外,还有很多需要萧迟本人配合的。第一时间先是量体裁制婚服,还有头冠靴履配饰等等。最重要是大婚流程,怎么一个程序,具体细节怎么做,详细到每一环节先迈左脚还是右脚,端杯只能右手不能用左手,诸如此类汇总在一起,居然有一本指节这么厚的册子。
萧迟简直烦不胜烦,整得他整个人暴躁了起来。
于是在钦天监卜算出三个吉日以供选择的时候,他几乎毫不犹豫就圈中了最近那个。
当然,他理智还在,下笔之前先使人去问了问裴月明意见。
……
裴月明没什么意见。
陈国公府的气氛现在古古怪怪的,待得不自在极了,况且这拢翠轩也不是她家,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她提笔给萧迟回信,越快越好。
那就好。
两人一拍即合,册子递回去,于是婚期圈定在冬月廿二。
现在是八月上旬,剩下也就三个多月的时间,礼部和十二监一下子就忙疯了。
陈国公府也是。
不但宁王府要各种装饰布置,陈国公府也是,不管心里愿不愿意,也不可能把裴月明撵出去的。
裴月明就在陈国公府发嫁。
国公府的布置安排也非常繁琐,再加上薛莹的,从上到下简直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
卢夫人尤为不甘气愤,她不但得忙碌裴月明的大婚,甚至裴月明的大婚还生生压了她闺女一头。
有三皇妃珠玉在前,薛莹这个侧妃实在倍显黯淡失色。
然而这些事情对于卢夫人母女而言,还不算糟糕的。
忙碌一天,送走礼部官员和十二监的内宦,一入正院她愤愤摔了帕子。
薛公爷瞥了她一眼:“在外头谨慎些,切切不可露了声色。”
天降圣恩,只能感恩戴德。
说完,薛公爷在圆桌前坐下,丫鬟上了茶,他随手把人挥退了,端起茶盏刮了刮,低头浅啜了一口。
相比起之前的眉头深锁心事重重,他显然轻松了很多,不紧不慢品着茶,家中忙乱他面上也没见不耐烦。
心情很好。
“我省得。”
卢夫人一见他这姿态,登时一喜,忙问道:“怎么,可是太子殿下发话了?”
毫无征兆裴月明被赐婚三皇子,对于陈国公府而言要烦恼的可不仅仅是寄居姑娘扮猪吃老虎和府上忙乱这些事,实则这两样都是小事,关键的是站队。
骤不及防的,东宫怎么看?太子殿下怎么想?一脚踏两船?还是改投萧迟门下?
这对于薛公爷来说才是大事要事!他冤啊,他简直冤死了!
这些日子他忙着找太子,找梁国公,甚至找了杨家,几番解释几番陈情,连带卢夫人都忐忑不安。
而实际上,萧遇已查清楚了裴月明的来历背景,还有薛家对她的态度,以及陈国公府和萧迟是否有勾连。
这不难,毕竟陈国公府这么搞也没意思,要脚踏两条船也该一明一暗才对。
萧遇是信了,他也没打算舍了陈国公府,但趁机施压驯服的是必须的。于是他吊了薛公爷一轮的胃口,今日才算点了头了。
薛公爷也十足诚意,不但各种陈情信誓旦旦,甚至要把唯一的成年庶女也一并送进东宫,以表投诚再无二心之意。
是的,薛公爷趁机把薛苓也推出去了。
由于裴月明拒绝合作,这随媵人选落空,薛公爷毫不犹豫用薛苓替上。
这样正好,也算因祸得福了,他这回这么做,没人再会说他吃相难看了。
“……太子殿下应允了,只到底不大好看,要委屈二丫头了,到时莹儿出阁后,一乘小轿送她进去。”
连嫁妆都不能多备,委屈了她,只能到时多给些压箱银子。
可这些并没有和卢夫人商量过啊!
“老爷你……!!”
卢夫人瞬间瞪大眼睛,“你怎么,你怎么……”
她想质问薛公爷为什么不先和她商量一下?可是,可是提前商量就有用吗?府里也没有第二个裴月明,她哪怕哭死在这府里,薛公爷也不会改变决定的。
天旋地转,卢夫人捂着胸口,一仰栽倒在榻上。
“夫人,夫人!!”
……
裴月明很快知道这件事情了。
是薛莹冲进拢翠轩说的。
这姑娘眼睛哭得桃仁似的,说到情绪激动还哗哗流泪,说枉她对她这么好,她就是这般待她的吗?为何要坑她害她?
裴月明吐了一口气。
实际她对薛莹是没什么恶感的,哪怕薛莹这姐妹之情是居高临下的,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
但裴月明真不讨厌她,甚至有时觉得这姑娘挺可爱的,薛莹没有坏心眼,就是骄纵点儿掐尖点儿。
她静静说了一句:“难道,我就该跟着你随媵进东宫吗?”
薛莹愣住了。
脸上挂着泪,怔怔看着她。
“……可你如果不肯,你可以早些告诉我娘,我娘好另找个人,……”
可能吗?
裴月明一旦提前露出什么痕迹,待遇可以参考陈良宽事发之后。
薛莹讷讷的,说到一半闭上嘴巴,茫然怔怔的,脸上眼泪要掉不掉。
裴月明给她抹了一把眼泪,把手帕塞到她的手里。想来这会是最后一次,今日过后她们大概友尽了。
她最后给了一句告诫:“进东宫后,远离薛苓,人都用自己的,你娘陪给你的。”
至于其余陪嫁,哪怕薛公爷给的,都不可尽信。
薛莹愣愣看着她,一抹泪把帕子甩了,转身跑了出去。
裴月明看着她跑出院门,绕过花墙不见了。
桃红和芳姑上前劝她:“主子,你别伤心。”
“无事。”
裴月明摇了摇头,在拒绝随媵那会,其实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伤心倒不伤心,就是有点点惆怅。
……
不过点点的惆怅,很快就被丢在脑后了。
裴月明忙了起来。
她甚至比萧迟还忙。
萧迟大婚准备了两年,他礼服底子早就好了,一量身立马就能进入剪裁和精绣镶嵌的阶段。但裴月明不行,她得从头开始,亲王正妃的大婚礼服非常厚重,层层叠叠十几层,每一层做出后都要她试穿,然后再量身。
头冠钗环鞋袜还有嫁妆等等,最重要的是还是大婚流程,她已接到萧迟抱怨的那本礼册了,真的具体到每一步啊,先迈左脚还是右脚都有讲究。
各种事情简直多如牛毛,偏偏她没萧迟的胆气,做错了可不敢的,只能苦哈哈埋头背诵学习。
还得预演,防止纸上谈兵,折腾得她是晕头转向。
除了这个以外,还得监督萧迟以防万一,把他折腾得发了几场大火,王鉴一张脸苦成了苦瓜干。
简直就是兵荒马乱。
这般鸡飞狗跳,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难过,一眨眼中秋过去,菊花开败。
天一下子就寒了,冷风飒飒寒露渐重,进了十月,簌簌初雪下,而后铺天盖地。
很快到了大晋二十二年的十一月廿二。
三皇子宁王大婚的正日子。
第40章
这皇子大婚吧,大是真大,盛大,但要裴月明说的话,就一个字,累。
累死了。
一大早天还未亮,丑时,没错就是半夜一点,她就被叫起来了。
裴月明脑子都是糊的,昨天十二监内宦特地再来给她重新讲解了一遍礼仪册子慎防出错,她戌末才躺下,睡了不够四小时,还是大冬天的,眼皮子撑了几下还是睁不开。
丢了帕子,直接把脸凑脸盆里掬水使劲拍了几次,人才总算醒过来,她打了个呵欠,心里大骂这不人道的古代礼规。
嘴里是不敢骂的,因为内监礼部官员和受召的诰命夫人们都已经到了,拢翠轩内外彩灯辉煌人声鼎沸,非常热闹。
裴月明醒了,立马就忙碌起来。
是真忙,梳洗更衣,这衣是亲王妃规制的大礼服,里衣,素纱,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系带蔽膝等等,一层一层压叠,最后才披上织金鸾凤纹的广袖大礼衫。长长的大礼裙摆拖拽出起码二米长,袖是真大袖,双手交叠平放在腹部,这袖子居然差不多垂落到地。
弄得裴月明套上以后,那手都不敢放下来了,万一不小心踩上个鞋印子啥的,这玩意可没第二套啊。
她就这么苦哈哈举着手,让芳姑等人端凳子站高给她顺发梳妆。
一个字就是惨,再加一个字那就是重。
真的很重,身上这套大礼服足足十二层,穿上她整个人都是僵的,再加上九排的束发花钗后,头顶再压上一顶九花树明珠鸾凤冠,珠光宝气金光闪闪,压上来就是一个字,沉。
真沉,脖子像立即短了二寸似的,裴月明僵硬动了动,她感觉自己颈椎病都要犯了。
这还没完,还要画妆。
其实古代这婚礼又称昏礼,顾名思义是黄昏才举行的。在初初知道自己寅时就得起来的时候,裴月明觉得太夸张了,至于吗?折腾一天不够还得加半宿?
然事实上并没有夸张,穿衣梳发带冠画妆繁复又冗长,每一样都有严格的礼制依循,这时间甚至还是很紧张的,从早到晚一点都不带停的。
折磨得裴月明简直想死。
以至于在听到鞭炮炸响,喧天锣鼓陡高之后,喧闹声不断往拢翠轩接近的时候,她简直喜极而泣。
萧迟这丫终于来了!!
……
萧迟是来了。
折腾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能出发来了。
其实本来他可以不用亲来了,本朝礼规,皇子大婚可由礼部官员代为亲迎。
换句话说,他可来可不来。
萧迟是真心不想来,他最不耐烦这些琐碎事了,近几个月折腾得他格外暴躁。
只不过他最后还是决定来了,那小丫头片子家世本来就不好,他好歹得给她撑撑面子,不然明天京里的传言怕不好听了。
撑面子是真撑,但不耐烦也是真不耐烦,萧迟的大礼服并没比裴月明的轻多少,跨在马上动都难动,加上今天北风很大,慢悠悠晃到陈国公府他吃了一肚子的冷风,礼官还在叽叽歪歪,等得他眉心越拧越紧。
好不容易,乐声骤起,裴月明手执一柄鸾凤绣金团扇半遮面,小心翼翼被搀扶着走了出来,被引至萧迟右侧站定。
萧迟不耐烦:“怎么这么久?”
这话说得,以为她想啊!
裴月明慢半拍侧头,人多她没敢说话,小幅度瞪了他一眼。
不想萧迟一打量她,人就爽了。
幸福感果然是比较出来的,他的礼服是重,但比起她来说还是要好太多了,看她那颤巍巍举步维艰的模样,于是就油然而生一种自己其实还好的感觉。
萧迟畅快多了,于是乎,他还安慰她两句:“其实还好,过年祭太庙也是这样的。”
“……”
怎么感觉有点儿幸灾乐祸呢?
这人简直是,裴月明都懒得理他,木着脸不说话。
萧迟心情好转,于是礼官压力大减,不用承受嗖嗖眼刀子,抬头挺胸吆喝,“迎!”
院里院外围满了人,一排宫女提着红绸篮子,金箔和大红纸屑不断扬起洒下,被北风一刮飘飘荡荡撒了一头一脸。鼓乐声震天,萧迟于裴月明并肩而行,踩着在皑皑白雪中格外鲜艳的大红礼毯一路被簇拥至陈国公府大门外。
接下来轮到裴月明爽了,因为她坐的是礼车,不用吃西北风。
她瞄了萧迟一眼,很愉快爬了上去。
萧迟:“……”
有点牙痒痒怎么办?
再看那匹精神抖擞的大白马,格外不顺眼。
可再不顺眼还是得翻身上去,他不爽盯了礼官一眼,“还不快些!”
“是,是是!”
礼官连忙高声传唱,鞭炮炸响鼓乐大作,披红带彩的长队缓缓动了起来,沿着笔直的青石板大街,离开陈国公府。
终于走了。
卢夫人拉下脸,一甩袖回去。
……
卢夫人怎么想没人管的,现在大家的视线焦点已转移到宁王府去了。
裴月明待在礼车上,听着外头呼呼北风刮得车厢外的彩绸噗噗,这幸福感一下子就对比出来了。
她伸了伸僵硬的腰肢,妈呀真是累死她了,总算能稍稍歇一下了。
可惜这舒服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绕城半圈,抵达宁王府大门,她吃苦受罪的时候要来了。
礼炮炸响,今日的宁王府五间金钉朱漆大门全部开启,大红地毯铺底,红绸彩带飞扬,观礼的宾客熙熙攘攘,还有奉皇帝旨意前来的御前大总管张太监。
“落轿!”
“盈门!”
“跨鞍!……”
整个大婚最高难度的地方到了,裴月明怀里抱着一个宝瓶,这个是万万不能摔了的,然后她还得继续双手举着那柄鸾凤绣金团扇半遮着脸,也不能移开了。
她还得扛着这一身几十斤重的大礼服和花钗头冠,长长的裙摆拖拽在后面,得四平八稳,每一步迈出都得不大不小,从落轿点到王府大门门槛,一共三十六步,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
这究竟谁想出来的?简直了!
裴月明很快手就开始酸了,但没办法,她只能咬牙苦忍,僵着身体机械性往前迈步,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排演这么多次了,惯性,真完全靠惯性,这是多有先见之明啊!
萧迟一开始是幸灾乐祸的,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起,跪,叩,拜;再起再跪再叩再拜;又起又跪又叩又拜。
大冬天的,两个人一点都不冷,十几层衣服谁会冷呢,渐渐一身汗热出来了,从黄昏一直折腾到天色全黑,足足一个多时辰。
裴月明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全靠芳姑等人扶着机械性动作,她就记得明晃晃照亮整个银銮殿的烛光,亮得刺眼,一殿的宾客观礼喧声震天。
有很多目光悄悄打量她,她直接忽略完全顾不上了,两条胳膊在抖,真抖,这宝瓶和扇子她真快举不住了。
好在,却扇礼终于要来了。
离开银銮殿,将闹哄哄的宾客抛在身后,裴月明手里的宝瓶终于被接了,被引入一个小礼堂。
金红色的罗汉榻,萧迟坐一边,她坐一边,刚挨下来的时候,两人都听到对方吐一口气。
对视一眼,很心有戚戚然的眼神。
接着就是礼官和喜嬷嬷上场,又唱又念,乱七八糟地东西兜头撒过来,而后礼官高唱:“却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