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始终没有人来叫他。
直到,御书房的灯光暗了一暗。
那一刹那,无法抑制的,心坎涌起一股悲意,从心脏而起,迅速蔓延他的四肢全身。
初春的时节,淋了这么久的夜雨,他都没觉得冷,可在这一刻,寒意渗透他的皮肤,冰凉凉席卷全身。
“轰”一声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整个皇城,照亮了他眼前这条直通紫宸殿大殿的九九八十一级陛阶。
长长的陛阶,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遥远过。
一瞬少时的记忆突兀跳
了出去,与此刻重叠在一起。
两者出奇的相似,而现在感觉比旧时还要遥远些,因为近过,所以遥远。
暴雨如瀑,这一瞬,他忽然明白了。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他一点都没有变。
是他误会了。
因为点滴的关怀,慈父无微不至的亲近记挂,他不知何时开始,一点点沦陷进去,他误会了。
但其实和以前笔墨纸砚金玉新书一样,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最看重的东西,是帝位,是皇权。
所以他和他的母妃在一起后,他后悔了,因为他想当个明君。
他旧时不愿意见他,因为他是明君“耻辱”。
从前是,现在也是,一直都是。
任何的一切,只要触犯到皇权帝位的,他都会毫不犹豫摒弃之。
也包括他。
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叫停了,无视他殚精竭虑一腔心血,无视什么法纪原则,这些平时最坚持的东西,统统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不!
他的原则一直都没变,他一直都是皇帝。
所以当发现他没停止查探,他毫不犹豫封府,夺权,拒见,不管再怎么大雨滂沱,他都毫不动摇。
什么父爱,什么疼宠,这统统都只是一个笑话!
萧遇是皇太子,皇威不可折损,所以无条件维护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茫茫夜雨。
萧迟忽想起大舅舅说的‘剑指东宫需稳需慢,时也机也缺一不可’。
他想起裴月明的‘不如……交给陛下吧’,她几次欲言又止,几次轻轻叹息。
他们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原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有他一门心思撞进去,还沾沾自喜。
像个傻子。
“呵,呵呵。”
萧迟低低笑。
心冰凉凉一片。
这一刻他无比地清楚,就算他今日淋死在陛阶下,他那父皇都不会见他的。
他失笑,他呵呵低笑。
哗哗的夜雨,带着彻骨的春寒,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这一刻,他觉得血液都是冷的。
“轰隆隆”惊雷震耳欲聋,黑紫色闪电划破夜空,狂风夹着雨拍在他脸上,灌进眼睛,涩痛灼热。
他眼前模糊一片。
视线和听觉都模糊一片,轰隆隆的雷声雨声仿佛渐渐离他远去,双耳嗡鸣将要听不见。
“萧迟!”
……
久久,忽一个声音突兀地闯了进来。
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上。
半晌,萧迟才反应过来,慢慢侧过头。
弯弯的柳叶眉,清澄的杏眼,黑漆漆的雨夜,她一张脸格外的莹白,裴月明蹙了蹙眉。
萧迟惨白的唇色和脸庞,一双眼睛被雨水刺激泛起红血丝,通红通红的,他愣愣看着她。
忽觉得很难过。
裴月明垫脚,用伞遮住他,她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漆黑的雷雨夜,滂沱大雨,她撑着一把小小的伞,努力遮在他的头顶,一阵狂风,雨扑进来湿透她一身,她并没有在意。
哗哗雨声,小小的罗伞下,他清晰地看见她的口型,她轻声和他说:“我们回去吧。”
“……好。”
半晌,他哑声说了一句“好”。
……
裴月明牵着他的手,带了他离开的紫宸殿。
他的手在抖,身体也在颤,不知是冷的还是什么原因。
她扶着他,架着,小心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三驾马车前灯笼摇摇晃晃,疾行在暴雨倾盆的青石板大街上。
萧迟跌坐在猩猩绒地毡上,连带裴月明也一并栽倒。
他很冷,他不可抑制地轻颤着。
裴月明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昏暗的车厢里,他低低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紧束的冠发浸饱了雨水,沿着他脸颊淌了下来,他的脸和手被浸得发白,很冷,像冰。
她握紧他的手。
“不是,阿迟很好的。”
他真的很好。
裴月明拉开木屉,抽出帕子给他擦脸,擦发,半撒半盛勉强倒了一杯热茶,想喂给他喝。
萧迟笑了,沙哑的笑声,犹如一条年久失修的陈旧链条,卡顿又苍凉。
笑着笑着,忽有一滴晶莹滑下,裴月明看得分明,这不是水珠。
萧迟把脸埋在她的颈窝。
冰凉的潮润中,点点灼热,顺着锁骨而下,烫痛了她的皮肤。
裴月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搂着他。
……
车轮辘辘,终于回到了宁王府。
坐在车辕上的王鉴早就等急了,也不顾瓢泼大雨,赶紧跳下车,和裴月明一起合力将萧迟扶回来了嘉禧堂。
“赶紧的,快!热水,干衣裳!”
嘈杂声中,一直闭眼不动的萧迟似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出去。”
“都给我出去!”
压抑而隐忍的声音,王鉴不知所措。
裴月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出去吧。
她望着一动不动靠坐在罗汉榻上的萧迟,他低着头,紧紧蹙着眉。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换衣服,而是独处。
“我们出去吧。”
王鉴和小太监们搁下手里的东西退下了,脚步声出了大殿殿门。
她抖开一件厚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回头望了他一眼,把门帘放下,也无声出了去。
……
一豆如灯,两人枯坐。
裴月明就守在外间,时不时掀起一点帘子看他。
萧迟一直一动不动坐在,哗啦啦的暴雨声,他半抱膝坐着,低头垂眸,
不知在想什么。
裴月明放下帘子,长叹一声。
她不是萧迟,但作为亲身经历的另外一人,大抵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他此刻的感受了。
所以更觉惆怅和难受。
说来大婚前后那时开始,他忽点燃了工作的无限热情,对朝务政务赋予十二分耐心,不嫌繁琐不厌耗时,有时甚至熬夜加班了,他也不抱怨,妥妥的一心为公。
那是因为皇帝期许。
父亲的期许,让他燃起无限热情,再多的疲惫,也就不觉得累了。
他是那么地快乐,那么高兴。
裴月明看得分明,可她根本就没法涉足,这不是她能碰触到领域,她开口有害无益。
就如同一场已经燃烧到一定程度的森林大火,只能让它自己遭遇大自然阻力后熄灭下来,非人力所能扭变。
只能眼睁睁看着倔强骄傲如他,遭遇这沉重一击。
遍体鳞伤。
她现在能做的,只是这么陪伴着他。
哗哗的夜雨,一次次掀帘子确定萧迟没有出现什么太糟糕的情况,时间一点点过去,如椽大烛燃去了半截,已是下半夜了。
裴月明忽听到脚步声,斗篷落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缓且稳往外间门而来。
她抬头站起,走了几步。
烟蓝色的吉祥纹门帘一动,萧迟撩帘而出了。
他脸色依旧苍白,神情却很平静:“我无事,你不用担心。”
深邃的眉目,似瘦削了一些,却很平静,语气平静,神情平静,仍泛着红血丝的眼眸已波澜不兴。
从前眉眼间桀骜不驯仿佛冰雪消融,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
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
一夕之间,他彻底成长了。
断筋碎骨,打碎骨头筋络,碾碎了血肉,生生一夜之间拉扯开来,这种成长注定是极其痛苦的。
裴月明对上他的眼睛,觉得很难受。
难受过后,又觉得至少有好处。起码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下决心去抽身,开始真正主动去抽离这一个他沉溺了二十年的泥潭。
犹如苦海,他终于试着要游上岸了。
皇帝那父爱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东西,永远不可能纯粹,就像一张有毒的蜘蛛网,能把人活活困死。
他愿意去挣脱,总是好的。
她低声说:“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生活上遇上过一些明明是很优秀很聪明的人,偏偏每每一遇上家庭事就犯蠢,各种吸血像被下了降头一样,骂都骂不醒。
现在想想,之所以执迷不悔,其实都是因为心里有渴望,他们未必蠢,只是被情感困着走不出来……
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真往往需要一生来治疗,哪怕少数幸运得到痊愈,也会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
好在萧迟无数次受伤后,终于开始尝试走出来了。
加油吧!小迟!!
期待以后越来越好,比心心~明天见了宝宝们!(づ ̄3 ̄)づ
第54章
“好。”
但裴月明还是抑制不住心酸。
“好。”低低应了一声,她上前握住他的手。
这才发现他在低烧。
掌心温度有些烫,裴月明其实一直担心他发热,他身上这身衣服还湿的,但他实在太平静了,脸上也不见红晕,让她一度怀疑他可能不会发烧了。
但事实上,这么冷风暴雨淋了小半个晚上,再健康的人也扛不住。
“你发热了。”
裴月明赶紧喊王鉴。
王鉴一直候在廊下,府医,热水,干巾帕,甚至风寒发热的药材都已按照轻重不等配了好些份,一听见里面喊,急急就撞进来。
拉萧迟回到内室,命把火盆点起端过来,裴月明和王鉴合力扒了他身上的湿衣,给他擦身套上干的寝衣塞被窝里,解了发冠给他擦头发,把棉巾子烘热捂在他的披散的头发上,好教它尽快干透。
期间赶紧让府医上前,仔细诊了脉,急急赶去煎药。
人出人进,整个嘉禧堂忙乱成一团,萧迟却依旧平静,和刚才一样。
他微微阖目躺在床上,给他换衣服擦头发他没主动配合,但也不抗拒,床外侧是裴月明的被窝,他平视自诩大男人碰都不碰的,如今按他下去他就静静躺着。
府医很快把汤药煎好了,热气腾腾黑褐色的药汁子,滚烫浓浓的辛涩味道,一嗅就苦得很,裴月明扶起他,一勺一勺喂,他很平静地都咽了下去。
服药后,他的烧很快就高起来了。温度飙升,一张苍白的脸烧得通红,触手滚烫,他也是只是呼吸粗重些,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时天亮了,外头大雨淅淅沥沥终于停了下来,只屋里人却感觉很难受。
王鉴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裴月明深呼吸一口气,换了帕子给萧迟擦汗。
萧迟终于发汗了,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滚烫,换了两次方子灌了三次药,他终于开始发汗了。
初时细汗脸额湿了一层,很快汗涌如浆,裴月明忙叫王鉴和小文子过来,赶紧给他擦身换衣服。
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才套上没多久又湿透了,连褥垫都湿了,裴月明一摸,赶紧指挥把这个也换了,她又叫人去兑淡盐水来。
托起萧迟的头喂他,他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她柔声说:“这个是盐水,你出汗太多了,得喝一点。”
“喝了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喝了下去。
但事实上,萧迟这烧并没那么容易好。
守到半上午的时候,温度终于降全了,可不等他们高兴多久,裴月明就给他喂了碗白粥的功夫,又重新烧了起来。
下午缓些,入夜温度又高起来了。忙碌半宿终于降了,次日清晨又见反复。
这样断断续续的反复,一直到了第三天的晚上,观察了一整个白日,才确定他彻底退烧了。
“多吃半碗?”
萧迟靠在床头,裴月明给他喂白粥。王府这碗和宫里一样,都是很小只要巴掌大,他这两天几乎除了白水和药,几乎没吃过什么。
裴月明加了半碗,他没说什么也吃下去了。
吃了晚饭,稍坐了坐,裴月明帮着他挪回床里侧去了。他睡眠不好,怕他躺了两天睡不着,回到熟悉的位置估计好些。
她拎着他的枕头放好了,他从善如流躺下,闭上眼睛。
她给他掖了掖被子,也躺了下来。
外头王鉴吹了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咿呀”一声门响,殿内陷入黑暗。
黑黢黢的帐内,身侧很安静,裴月明侧头看了眼,也不是萧迟睡没睡着。
以往他没睡着,总是爱翻来翻去,或者烦躁找她麻烦和她说话。可现在他安安静静的,没有翻身也没被衾摩挲的声音,只听见很清浅很规律的呼吸声。
平静得裴月明都无法判断他睡着还是醒着。
黑暗里,她无声叹了口气。
……
从那夜起,萧迟一直都很平静。
哪怕见到宫里赶来的御医,他都没什么反应。不会发脾气,更不抄起个东西直接就砸过去。
萧迟从宫里回来没多久,御医就背着药箱冒大雨急急赶了过来,府医诊完脉,御医接着上前诊,萧迟并没什么反应,连半垂的眼睫也没动一下。
御医和府医商讨出来的方子,药熬出来,他也和第一次一样安静喝下去了。
御医来了,御医走了,他全程都没有过丁点反应。
病好以后,他重新去户部上值。
这时,侵吞赈灾款的案子要结案了。
本来就查得差不多了,大理寺少卿彭奚接旨后和段至诚互通一下消息,略略整理一下,就能上折结案了。
整个案件当中,都没有提及东宫,甚至杨睢都成了次犯。
主犯是贾辅一人,此人乃国之巨蛀,官位擢升致使权欲心暴涨,贪念愈甚,竟在去年黄河大决中夸大灾情,欺上瞒下,一再侵吞赈灾粮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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