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连忙禀:“不敢瞒殿下,这工地匠人和民夫本是足员的,只是,只是……”
他瞄一眼身边板着脸的窦广。
“只是什么?!”
张祥不敢吞吐,忙道:“只是窦大人说,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应还一半丁口归农,还设下轮流替换方案,说要持续到六月初。”
筑堤少不了民夫,民夫都是按册征役的,一家出一个壮年劳力,这一下子少了一半,可不就就是少人了么?
边上的长史忙打圆场:“大人也只是担忧耽误春耕,倘若殿下以为不妥,那重新征召回来就是,……”
“不可!”
长史话未说完,就被窦广高声打断,他断然:“前年黄灾后,失了许多丁口,如今各家壮劳力并不富余,轮流替换不过仅仅支应得过来,怎可重新征召?”
他挺直腰,对萧迟道:“前期黎州段工程进度较计划略快,且原堤坝虽老旧但也还暂能用,后期赶一赶,是能赶上来的,请殿下明察!”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裴月明倒是站他的,萧迟也扫了窦广一眼:“起来罢。”
“抓紧些,不可延误工期。”
没有追责,这是允许了,紧绷的气氛一松,窦广也松了口气,忙站起:“谢殿下。”
这段小插曲过去,萧迟继续巡视正修筑的大堤。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工部的官员和匠人,匠人有工部的有他私人备的,目的就是检测这大堤是否存在猫腻。
这些常年做活的人,工程哪些地方容易动手脚他们很清楚,黎州段的图纸早烂熟于心了,目测步测,举起大拇指比一比,就能判断这堤坝有没有缩水。
蒋弘和个老匠人低声交谈几句,悄声对裴月明说:“龚师傅说,大小高度和坡位等等,都和图纸相差无几。”
望一望砖石颜色,敲一敲,一边跟着巡,一边用小锤子敲下砖缝间的凝固砂浆搓细分辨。
萧迟也不嫌累,一连多天都往大堤赶,把整个黎州段的大堤都几乎去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没有偷工减料。
最起码之前已建成的工程是没有的。
“是这样吗?”
萧迟把玩着掌心两个黄玉貔貅,“哒哒”脆响,可是他就是来挑大堤毛病的,其中以贪腐筑堤款为重点。
次日。
夏初阳光渐炽,映得滚滚波涛泛起一大片粼粼的金黄色泽,萧迟负手望了堤外的浊黄河水片刻,回过身来:“开了材库,本王看看。”
所谓材库,即时工程所需的后续材料,土石泥沙石灰芦杆等等,早大量运至。有些能入库,比如芦杆石灰,有些却是没法,比如土石,正在大堤不远处堆得满满当当一丘一丘小山似的。
萧迟所谓的开库,意思就是要深入检查在存的建材。
小山表面他看过了,但谁知底下的是次是好。
他这么一说,窦广等人一愣,面面相觑,忙跪下拱手:“请殿下三思啊!”
“殿下三思!!”
这位可是天潢贵胄,谁敢让他往土石堆里穿行啊,塌下去可不是玩的。
这个不用担心,萧迟当然没打算冒险,他道:“这土石不是还得搬往大堤侧么?现在就开始搬,本王留人盯着。”
卸下的土石还得挪到大堤边上才能开工,现在提前搬开,底下是好是孬,一看就知。
或许有人猜中第一阶段的工程修筑好后,皇帝会派钦差来巡呢?因此新堤上的材料好并不能完全说服萧迟,得后面的还好才算好。
萧迟紧盯着窦广张祥,窦广不肯了,“殿下,此举不妥!”
他皱着眉说。
哦?
窦广不愿意被检查吗?
裴月明等人对视一眼,立即看过去,萧迟挑眉,缓缓道:“怎么个不妥?你说说。”
窦广甩开张祥悄悄拉他袖子的手,上前一步道:“丁口役者,每年二十又五天,若有超者,每天拟补钱三十文!”
本来土石边用边搬,是能一次到位的。现在再挪一次,确实是挪近了,但到时怎么也得再从上滚下一次,多了一次堆叠,怎么也能多耗人力。
今年一直在筑堤,徭役肯定是超的,该花的钱的已经核算清楚了,并无过多的预算。
“现在农忙,征不出这许多丁口,但若殿下执意,也不是无法解决,聘请苦力即可。”
码头,城里,黎州这么大,凑够不难,现在的问题是。
“苦力工每日工钱六十文!”
“包食三顿,至少七成饱腹。”
窦广再次一把甩开张祥拉他袖子的手,几步上前,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萧迟的脸上,“府衙并无此预算,殿下要搬,需先支臣纹银二千两!”
鸦雀无声。
裴月明差点笑了,这是怕萧迟仗着皇子钦差之尊肆意妄为,让丁口无端增添徭役苦力白做工啊。
此刻看一张清瘦面庞横眉怒目,差点怼到萧迟脸上的窦广,倒多了几分可爱。
当然,萧迟完全感觉不到什么可爱,他脸黑得锅底似的:“难道本王说了要人白做工不给钱吗?”
区区两千两银子而已,他说了不给吗?
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他怒哼一声:“窦大人只管安排就是!”
气冲冲甩袖而去。
简直不知所谓,他一直等回到城里都还气着,裴月明忍笑哄了又哄,劝了又劝,才好歹哄回来了。
萧迟抱怨:“你看见他当时那模样了吗?那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去了!”
一脸恶心嫌弃,骂王鉴:“还不赶紧去备水?愣着做甚?!”
继小文子之后,王鉴也不知踩到什么地雷了,这几日经常挨骂。
萧迟一阵风往去浴房了。
裴月明笑得前仰后合。
桃红也偷偷笑,笑完以后,她说:“这个窦大人,听说倒颇清正廉明的。”
他们人多,各种采买张罗是络绎不绝,窦广其人,市井官声不错的。
裴月明点点头,她对窦广的评价要比张祥高,哪怕张祥有向萧迟靠拢的趋势,而窦广完全没有。
“行了,等他出来别说了。”
不然那家伙要恼羞成怒了。
……
洗完澡,萧迟的气平下来了,出来再抱怨了几句,两人就吃晚饭。
不想晚饭吃完,小文子来禀:“窦大人求见。”
他支支吾吾,小小声说:“窦大人说,是来殿下这边支银的。”
窦广这是堵上门来先把银子给讨了。
萧迟无语了,“难道我会欠吗?”
至于吗?
他不可思议,又生气,感觉被侮辱了,“本王就是先不给,看他能如何?”
出得正厅,把窦广叫进来后,萧迟端坐上首轻刮着碗盖:“窦大人,你先准备吧,限你半月内完工。”
他故意的。
要裴月明说,这就是一幅妥妥要赖账的反派模样。
窦广气得脸都红了,霍地站起:“希望半月后殿下准时支出银子,不然,下臣当具折上奏,向陛下禀明此事!”
这是明明白白告诉萧迟,你不给钱,我就要弹劾你了。
萧迟被他气笑了。
“啪”一声碗盖阖上的声音,裴月明啼笑皆非,忙给蒋弘打了眼色,蒋弘起身笑道:“诶,窦大人不必如此。”
他笑:“见你之前,殿下已经使人去取银子了。”
蒋弘拱手:“窦大人刚直不阿,下官佩服。”
话音才落,正巧小文子进来,后面跟了两个抬了一个小箱子的大力太监,裴月明抬了抬下颌,小文子便指挥将箱子放到窦广身侧。
打开箱盖一看,五十两一锭,共四十锭的雪白官银。
窦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抬头看萧迟,萧迟哼了一声,起身离去。
……
“气什么呢?”
裴月明端了一盅枸杞红枣茶给他,补血明目的,这两天有些热,不大适宜吃药膳了。
她坐下笑道:“别气了,和窦广这种人打交道不是更舒服么?”
她手肘拐拐他:“你想想朱伯谦?”
萧迟缩了缩,避开她的手肘,嫌弃看一眼红枣茶,甜津津的,低头一口闷了。
和朱伯谦一对比的话,那窦广的好处确实马上出来了。
萧迟气消了些,“算了,懒得和他计较。”
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当然,过是在萧迟这过,窦广那里可没完。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天色渐沉的酉末,小太监来禀,说是窦大人和窦夫人求见。
得罪了萧迟,这夫妻二人是来请罪的。
窦广求见萧迟,窦夫人牛氏则求见裴月明。
牛氏以为她的萧迟宠妾,本来牛氏是从三品夫人,即便是皇子爱妾,她也不需要卑微的。
裴月明没以女子身份示人,牛氏就只当不知,但现在都顾不上了。
一听脚步声,她就连忙站起,惶惶躬身:“外子鲁莽,冒犯三殿下,求殿下恕罪!”
真的是听,因为一个照面,裴月明就发现牛氏双目无神,她眼睛看不见。
她愣了愣,牛氏已紧着让婢女奉上礼物,几个不小的红漆匣子,希望裴月明能在萧迟面前多多美言。
裴月明回神,忙示意扶牛氏坐下,又让桃红芳姑把匣子捧回去。
她安抚大急的牛氏,笑道:“夫人莫急,殿下并没有生气。”
“他呀,虽脾性有些急,却素来佩服窦大人般刚直不阿一心为民的。”
牛氏不方便,裴月明索性起身,握住牛氏的手拍了拍,“不信,回头问问你家窦大人就是。”
“……真的?”
得到肯定,牛氏这才转急为喜:“殿下鸿量,殿下鸿量!”
事情挺简单,说清楚就好了,没多久就听说隔壁正厅那边,王鉴已亲自送窦广出来了。
裴月明又寒暄几句,温声道:“要入夜了,夫人回去吧。”
牛氏千恩万谢,然后在仆妇搀扶下慢慢出去了。
芳姑去送。
人出了门槛,裴月明才露出惊奇之色。
关于这点,桃红知道得比她多,“听说是早年出了意外的,来黎州前就这样了,她多年一直深居简出。”
“您不知道,牛夫人还未能生子,听说旧年有一女,不过早夭了。”
“可即便如此,窦大人也未曾纳妾,过继了侄子,如今在窦大人手底下当司马。”
桃红忍不住叹:“据闻窦大人和夫人是姨表兄妹,青梅竹马。”
这裴月明就不知道了,她有些惊讶,这年头说破天,不要儿子的男人真凤毛麟角,反正她没见过。
太不容易了。
红日渐渐没入地平线,橙红淡金的余晖渲染了半边天,她踱步出庭院,正好萧迟也走出来。
两人并肩立在正厅的廊下,这个角度,正好能从大敞的院门望见渐行渐渐的窦广和牛氏。
天光半昏半明,甬道幽静,窦广还是那个挺直脊梁严肃板正的步姿,没扶牛氏。
仆妇一边一个,搀扶着牛氏跟在他身后。
不过他却走得格外慢,刚刚好能将就到牛氏的速度。
越来越暗的天光,窦广和牛氏渐行渐远,一高一矮身影没入昏沉,渐不见。
她不禁笑了笑。
笑过了,侧头,看见萧迟。
裴月明发誓,她真的只是随意看的,就算王鉴站这位置的话,她也照看不误的。
只是方才会心一笑,她目中仍带几分柔和,有种类似缱绻的暖色,落在萧迟眼里,就被解读成别的意思。
萧迟被她看得一个激灵。
……
……看来,是真的了。
浴间里头,小太监正一脸莫名候在浴桶边上,而本该沐浴的萧迟却在旁边来回踱步。
浴间还是小了,踱了几遍,他一把推开槛窗。
天黑了,房舍花木没入夜色中,虫鸣鸟叫,偌大的院子一片静寂。
但萧迟没法静。
低头,又抬头,抹了一把脸。
回忆她看自己的那个不经意流露温柔缱绻的眼神,萧迟扶额。
怎么会这样的?
完全不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震惊,不敢相信,无奈,又懵,不知所措。
侧头看靠墙的黄铜大立镜,高大的年轻男子长身立在槛窗前,玉冠束发一身海蓝襕袍,剑眉斜飞眼线浓长。绫纱帘子正随风晃动,烛光自斜上方投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镜中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
好吧,他是长得挺好的,朝夕相对,她会喜欢上他也不奇怪。
但是,萧迟叹了口气,他真完全没想过啊!
很烦。
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萧迟:好基友喜欢上我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65章
萧迟这澡洗得够久的。
戌初进去,戌正过半才出来,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
裴月明十分奇怪,她不怎么困,于是倚在床头看翻看潞州地理志,听得脚步声抬头,萧迟正微微低头从屏风后转回来,她惊讶:“你这澡怎么洗这么久?”
头发也没洗啊,泡这么久,手皮都起皱了吧?
萧迟抬头看。
床廊上放了一个白瓷烛台,一点晕黄烛光笼罩着床头,她披着淡青色的薄绸袍子正倚在引枕上,睁大眼看着他,烛光映照下,她柔美的面庞一片暖色。
怎么这么夜还没睡?
她是在等他吗?
萧迟不知所措,半晌讷讷:“……我,睡了会。”
“你怎么还不睡?”
“要睡啦!”
裴月明笑了笑,把手里的书卷往床廊上一放,说:“下回别在水里打盹了。”哪怕现在天气热,也不好。
“王鉴他们也是的,也不知喊你起来。”
她爬到床里面,把自己的被子拉出来,入夏了,屋里也开始用冰了,薄被还是需要的。
萧迟的被子压在她的被子上头,她顺手先给他抽出来放过去了。
“刚才,我骂过王鉴几个了。”
萧迟怕她明天问,赶紧补了一句:“下回再敢,我打他们板子。”
然后他就看着她把他被子拉出来,放过去了,然后才去拉自己的。
gu903();心情不免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