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眦昌向他披露真相之前,他已隐隐约约地察觉了,好几次,他都觉得宋彩的运气好得过分。
生死关头额印一闪,袭击过来的兵刃就能被弹开;变成小猫时,血藤明明可以轻易要了他的命,却根本不对他下手;在江胁企图杀他时,血藤还会调转方向,甚至不惜爆开江胁的身体,也不愿损坏他的身体。
这不是什么蔑视,不是不屑于杀他,而是一种保护。江晏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宋彩对圣母来说有特别的意义,至少超过了江胁数倍的重要意义。
猜疑成真,他从眦昌的口中得知,宋彩就是圣母的易灵体。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异世界,怎么把宋彩的魂魄拐带进来的,也知道灵魂的穿梭必然得有肉身做支撑,可他却从没想过宋彩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他知道了。
圣母的元魂被三方斥力封印时,本体遭受敕罚雷刑,在天火中焚烧了近百年,熄灭后只剩下一截枯枝,被越冬的鸟衔去筑巢了。斗转星移四千年,圣母的元魂之力渐渐复苏,便利用血藤找回了这截枯枝,将其塑成了人模。
雁回城的毒日头也并非什么自然灾害,而是圣母改良了巫人的传送术之后打开的时空隧道入口。她知道总会有人试图研究那个入口,比如江晏,就成了她的第一个试验品。
等到宋彩的魂魄被带进这个世界,圣母便在第一时间把他投进了那截枯枝塑成的人模中,慷慨地把人模“赠”予他做身体。
再之后就是三族合并计划,三道封印破解之日,就是她代替宋彩去往异世界之日。那个世界里没有妖,没有天神,没有人知道怎么利用天地灵气来修炼,再也没人能阻止她了。
不,不单是这样。
圣母的元魂力量过于强大,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有资格成为她的躯壳的,凡人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会在瞬间被撕成碎片。她塑人模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她自己,到时候她会把这具身体一并带进时空隧道,而宋彩的魂魄无疑会成为牺牲品。
如果这推论是真的,那就还剩下一个问题。
天神已经寂灭了,没人能阻止她,她还有什么必要转战异世界?
是她依然能够嗅出天神的气息,还是她打算以此为起点,开始一条茹毛饮血的无止境的征伐之路?
宋彩的梦中,敕罚雷劫八十一道,道道狠毒地从皆的身上滚过,让那清绝高雅的身影被血痕爬满,变得狰狞骇人。
那是皆从冰火炼狱脱身,杀回天界的时候,明明已经遍体鳞伤了,却还坚定地拿着剑,一步一步踏进了神殿。
“皆,你活不了了。”天神的发丝在雷火熄灭后的余烬里飞扬,竟显得有些灰白。
皆说:“是,但我还可以杀了你,左右不过一死,何妨一试。”
武神们分列在两侧,后方队伍慢慢包抄过来,纷纷举着兵刃对准了皆。
天神却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冷静地道:“皆,你已不想活了,可你的孩儿还活着,终有一日,你还能再见他一面,不再等等吗?”
皆微微一顿:“我儿没死,还在炼狱中?”
天神:“是。你知我用意。”
“我梼儿说他死了,便是死了,”皆的眼角渗出血泪,“是你的错,你太狠。”
“我若不狠,还有谁能将圣母封印?”天神叹了口气,“皆,敕罚雷劫与升阶雷劫同时降临,这本该是你的机缘,你却叫它白白浪费了。没有上神之力助你复原身体,你将不久于世,不觉可惜吗?”
“可惜。”皆低沉地道,“我妻魂飞魄散,我儿身陷炼狱,所有灵兽俱成祭品,哪个不可惜?”
“皆,你知我用意。”
皆狂笑起来:“你还有别的可说吗!”
“有。你若愿意舍己救苍生,我可将穹顶柱中的神力赐予你,保你不死,几千年后,你将目睹你的孩儿为这世间的无数生灵带来永久的和平安宁。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再用你的剑破开封印,放他出来,但你知道,这将成为天地毁灭的开始。”
“荒谬!荒谬!天地毁不毁灭岂是一只刚出生的灵兽能决定的!”
“皆,滴水成川,粒沙聚塔,千里之堤亦能毁于蚁穴,你知这是真的。”
……
良久之后。
皆的剑在颤抖,血泪成行,衣襟上已经没有干净的地方。他口中喃喃:“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孩儿,为什么一定要是灵兽……”
天神走近一步,将颈部抵在剑锋上:“命轮不息,一切皆在因果中。今日我不会还手,我知自己终有一死。”
皆几乎声嘶力竭:“我在问你,为什么非得是我的孩儿,为什么非得是灵兽!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天神闭上眼,又朝前半寸,将他的剑抵得后移:“皆,是时候了,你的选择很重要。”
梦里的宋彩宛如一粒尘埃,只能无助地看着他们。
在这时刻,只要皆用力,剑锋刺进天神的喉管,结局可能就是翻天覆地的扭转。可他看见皆放下了剑,痛恨中剜掉了自己的神骨,任由残破的身躯堕入了凡界。
他摔落在无间桃源,在那冰雪覆盖的荒原上留下蹒跚足迹,为自己的亡妻做最后的哀悼,也同自己的孩儿做最后的道别。
之后他去了蓬莱岛,把自己的丹元献了出来。
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魂魄散去,再也不入轮回。
梦到这里时宋彩猛蹬了一下腿,生生打破了剧情。江晏按住他,捏着抽筋的地方揉了起来。
“怎么又抽筋了。”江晏道。
殿中的灯盏亮起,江晏的眉目清晰起来,宋彩于是松了口气,随意抹了两把眼角的泪痕,抱住了江晏的腰:“嗯,长个子时要补钙,否则容易抽筋。”
江晏笑笑:“二十多岁当真还长么?我十五六岁时就比你高了。”
宋彩:“……我生气了,这辈子最恨别人吹大牛。”
江晏:“好好,算我错,我道歉。”
“江晏,我刚才梦见皆了。”宋彩说。
“不是梦,是真的。穹顶柱为他保了四千年的魂魄,把他的记忆也封存了。”
宋彩把脸埋在他胸口:“你还不如不告诉我是真的,我至少能骗骗自己。他堕神之后怎么了,是怎么死的?”
江晏:“大妖王杀死的。”
宋彩倏地抬头:“啊??”
江晏道:“他献出自己的丹元以后伤势严重,死在了神芝宫,但天神收走了他的魂魄。那时候蓬莱海域正好有一条恶龙作祟,天神就把皆的魂魄投放到了恶龙身上,从那以后,世人眼里的恶龙性情大转。可惜水族三害的名头在外,他就被当时的大妖王找上了门,他一心求死也不解释,由着大妖王把他杀了。大妖王觉着奇怪,就把他的魂魄带回了妖界,想将魂魄拼凑起来问问清楚……”
“他在曜炀宫里看见了本属于天界的穹顶柱,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定数,躲也躲不掉,于是和大妖王签下了血契,住进穹顶柱中,成为了守殿妖龙。”宋彩替江晏说了,又跟着确认,“是这样吗?”
江晏:“嗯,是这样。他的要求是让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但没有限定时间,所以,蓬莱仙人不算违约。至穹顶柱倒,神力消散,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宋彩都快哭了,难过地道:“可他根本就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那能算见了最后一面?江晏,你们家的血契中是不是说得好好的,等到天命妖王现世,看见藏在里头的预言,他的职责就结束了,他就可以恢复自由了?怎么是这样的自由啊!”
江晏无法回答。
他抱紧了宋彩,心道这么容易生出同情心可如何是好,预言中还说天命妖王须得以身为祭,牺牲自己才能除灭圣母,到时候预言成真了,你又该怎么忍受?
“江晏,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皆早就死了的事实了。他真的太惨了,太让人受不了了,你是怕我难过才不说的,对么?”宋彩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定定望着江晏。
江晏便没忍住,在他额头亲了一口,又在眼睛上亲了一口,感受到他闭了眼睛又很快睁开,泪花便溢出了零星几点,凝在睫毛上发着颤。
“是,怕你难过。”江晏认真地说,“生死无常,妖也好,神也罢,都和人是一样的,你要看开些。不管是谁死了,只要你的脚下还有路,就继续坚定地走下去,只有你走得长远,死去的人才‘活’得长久。否则啊,不消几年过去,就没人记得他们了。”
宋彩闻言鼻子一酸,猛地扎进了被窝:“不说这个了,听不了。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天亮之前,躺下歇一会儿。”
江晏于是躺了下去,好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他还是醒着的,就问:“在想什么?”
宋彩在想,自己是个平凡的人类,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如果江晏走得很长很远,在自己死后他要难过多少年?
“我在想,你叫过我的名字吗?”宋彩说了谎。
江晏:“嗯?叫你的名字?”
宋彩:“嗯,我好像从来没听你叫过我的名字。”
江晏:“怎么没叫过,叫过两、三次呢。”
宋彩失笑:“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叫过两、三次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江晏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彩:“我……不大叫得出来。”
宋彩:“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晏:“为什么?”
“因为表达喜欢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人喜欢一个人,会时时刻刻想叫他的名字,在眼前时想叫他,不在眼前时也想叫他,就像我。而有的人喜欢一个人,会叫不出他的名字,背地里要用奇怪的绰号称呼他,见面时不是‘喂’就是‘诶’,要么干脆忽略掉名字直入主题。”
宋彩从后面揽住他的肩膀:“就像你。”
第132章天道可由人6
天亮以后,宫中一只家禽属性的妖兵在殿外打了鸣,把宋彩喊醒了。醒来以后听见有声音在训斥那妖兵,说王在临走前交代过,让宋公子睡到自然醒,谁叫他瞎勤快跑来闯祸的。妖兵被训得哑口无言,宋彩只得爬起来,开门对外头说不要再训了,自己早就醒了。
江晏大概又去搜寻圣母的行迹了,或者和赤练他们研究兵法了。宋彩这么想着,但早饭过后就见到了赤练和恭乙。赤练说自己也在找江晏,之前他们商议要把圣母引到其他地方作战,地方他找到了合适的,就差方法了。恭乙则表示自己正是来说这个事情的,昨夜想出了几个有用的法阵,可将圣母逼上设计好的线路,天没亮时去找江晏,发现他在宋彩的房间,就把他叫走了。
宋彩心想你叫走就叫走,干嘛要强调他在我的房间啊,怪臊人的。赤练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宋彩当即脸红了,辩解道:“我们什么都没做的,他只是来躺躺,歇一会儿……”
赤练:“哦?”
恭乙:“哦?”
宋彩:“嗯。”
再之后枭桀来了,问宋彩江晏去了哪里,练兵遇到一点状况想和他聊聊,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他。宋彩说练兵这块本就交给他全权安排了,如果是有哪个部族的刺儿头冒出来了就直接开削,不用顾虑什么宗亲关系之类的,是江晏的话也会这样做。枭桀正有此意,扭头走了。
再再之后千重心和岁芜来了,问宋彩江晏去了哪里,药阁那边遇到点麻烦,想找他问问情况。宋彩说药毒这方面江晏不是行家,需要什么尽管派人出去找,药典上有错漏的话尽管动手改,手下不好用的话直接换一批,如果有谁不服,就让岁芜出马,揍得他心服口服。两位姑娘吃了这颗定心丸,摩拳擦掌地走了。
再再再之后,蓝姬来了,问宋彩江晏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宋彩扶着额头,心说刚才来的几位好歹还有正经问题,你这算是个什么问题?而且江晏要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他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你们是不是问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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