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日日做针线,做过鞋垫、帕子、枕巾,绣过喜服喜帕,卖给离家不远一家小有名气的衣裳铺子。包袱里的是她精心做的,和换钱的全然不同。
七太太好奇地嗯一声,身旁一个叫桂芬的丫鬟便接过来,捧到她面前:湖青色绸缎葫芦形荷包,上绣浅粉、粉白两朵牡丹;淡紫色绸缎腰圆型荷包,上绣一串串真紫色葡萄;一方鸦青色帕子,怎么看怎么老气,打开一瞧,上面绣着半开的粉芙蓉,一下子生动起来;一方浅绿色帕子,用冰蓝、蔚蓝两色丝线编成细绳,钉在帕子四周,中间绣了两朵云彩,既活泼又别致。
七太太咂咂两声,拿起帕子把玩,又递给程妈妈。后者赞不绝口,周围仆妇凑过来瞧。
“去,把珍姐儿喊来。”七太太眼睛不离帕子,一个叫秋实的丫鬟立刻出屋去了。
算是褒奖吧?纪慕云想。
接下来的时间,她坐在右侧最末的绣墩,听七太太讲着年轻的时候,在家里做绣活的往事:“我小时候啊,淘气的不行,天天跟着我哥哥满院子乱跑,穿我哥哥的衣裳下馆子听评书。谁让我拿针线我就跟谁急。我娘一瞧,不行啊,这以后没人上门提亲,可怎么办?”
满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程妈妈眼泪都笑出来了。
七太太又说:“我娘就狠下心,托人从京里请来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这嬷嬷啊,比我祖母小不了几岁,来家第一天穿件铁灰色的衣裳,头发花白,脸这么长,天生不会笑。”
她绘声绘色,人人听得聚精会神,正说着,一个戴一根镶明珠琉璃钗子、橘红小袄杏黄挑线裙子的少女撅着嘴巴奔进屋里,跺跺脚,“娘!你说学东西的时候不能半途而废,又使人唤人家过来,人家忙着呢!”
昨天是特例,今天一早,两位小姐就像往常一样上课去了。宝哥儿趁着天还不热,在院子里和几个没留头的小丫鬟玩耍。
七太太说的累了,脸上泛着潮红,程妈妈笑道:“女儿似母,我们四小姐啊,和七太太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附和,把珍姐儿弄得莫名其妙,七太太喘匀气,连喝两口茶,指一指身边矮几,珍姐儿随便瞥一眼,立刻抓起帕子细瞧,睁大眼睛:“娘,这是彩绣阁的手艺,杜娘子也会,却没这么鲜艳--是谁做的?”
七太太朝纪慕云扬一扬下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不是彩绣阁,娘分不出,你自己问纪姨娘吧。”
珍姐儿歪着头,像不认识纪慕云似的,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询问:“你是从哪里学的?师从彩绣阁哪位夫子?”
彩绣阁专供苏绣,总舵在杭州,与四川的金凤阁、广州的灵犀阁并称天下三大绣阁,声名赫赫,人才辈出,每年都有封疆大吏重金聘请三个绣阁的师傅,给皇后、太后娘娘绣生辰礼,彩绣阁的总师傅曾绣了一幅《江南春》,把江南烟雨和绣在方丈间的绣布之上,被朝臣进贡到宫中,风头一时无二。
纪慕云幼年启蒙,于音律、棋艺、合香没什么天赋,在书画、厨艺和针线上下功夫。
九岁那年,姨丈顾重晖在嘉兴任职,姨母给她在城中请了一位彩绣阁的师傅,姓丁,一年二百两银子。丁师傅一上来就拿了两条汗巾子、两条帕子两双鞋,艳丽的颜色、生动的图案和细密针脚立刻把纪慕云震住了,跟着师傅埋头苦学。姨夫升迁浙江,丁师傅跟着,等到去甘肃的时候,师傅嫌远不肯,纪慕云恋恋不舍地和师傅分开了。
现在说起来,她拐了个弯:“和父亲在京城的时候,托东家的福,跟着东家小姐在一位姓马的师傅学过两年,已隔了七、八年了。”
珍姐儿嘟囔“才两年,就....”翻来覆去地翻看帕子和荷包,又打量纪慕云,忽然冒出一句:“娘,把纪姨娘给我吧。”
纪慕云心中一跳,再看七太太,已经用帕子指着女儿,呵呵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到我这里来抢人来了!”
左右仆妇捧场地笑,珍姐儿搂住母亲,娇嗔地跺跺脚“娘,过几日便是端午,观龙舟那日,知府家的冯碧云、同知家的刘月如和通判家的卉娘都要去的,贺举人家的四娘五娘,我连穿什么衣裳都没挑好呢!媛姐儿几个不顶用,总不能丢了我们府里的脸!左右您身边又不缺人!”
于姨娘低下头,其他人假装没听见。
宝哥儿玩的累了,回屋里找娘亲,远远瞧见了,蹬蹬瞪奔过来,学着姐姐搂紧母亲双腿,用力跺着小短腿:“娘,你身边又不缺人!”
笑声几乎把屋顶掀翻了。
好不容易,七太太才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丫鬟轻轻捶着后背,“罢罢罢,我怎么生了你们两个泼猴!”
程妈妈凑趣:“猴王不闹王母娘娘闹谁?”
仆妇也齐声凑趣,七太太心情大好,慷慨地大手一挥:“罢罢罢,我惹不起你们两个,上辈子定是欠了你们。”
纪慕云做出手足无措的样子,犹豫地看看七太太,又看看珍姐儿。
七太太咳一声,对她说:“打今日起,你每日辰时到我这里,不必等我起来,跟着四小姐去。四小姐做针线,你便陪着,四小姐读书算账,你也打打下手,四小姐既讨了你去,想必是管你饭的。”
最后一句话在调侃女儿,珍姐儿大大方方应了,“再来十个人,女儿也管的起。”
这个结果是纪慕云没想到的,恭敬地说:“是,妾身便晚上过来,给太太请安。”
七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纪慕云退回自己的位置,毫不意外地发现,两位姨娘的羡慕、嫉妒几乎溢出脸庞。
珍姐儿是个急性子,和母亲撒了一会儿娇,便把弟弟扔给程妈妈,带着纪慕云出了正屋。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风中带着凉意,走在抄手游廊中一点晒不着,嫩绿枝叶不时探进朱红色的栏杆。
出了正院,前面的人径直进了花园的半月门,纪慕云入府三日,还没到过这里,边行边观赏景色:这里大的出奇,粉墙朝着两侧蜿蜒出去,一时看不到边际。
园中显然是精心设计的,有开过了的迎春花、正当时的芍药和大片大片的萱草花,树木错落有致,偶尔露出挂着墨绿藤蔓的假山,绿草毛茸茸地,一条缎带般的溪流在乌云下不紧不慢流淌。
岸边载满柳树,远处有一处小巧玲珑的水榭,檐角飞翘,临水而立,远远望去就令人清凉起来。
离得近了,纪慕云发现,水榭上方挂着“绿波廊”的牌匾。待她踏进去,珍姐儿已经站在一张紫檀木长条书案前,把几件绣品递给同伴:
除了府里的媛姐儿,还有三位年龄相仿的陌生小姐,和一位四十余岁的蓝衣妇人。
“我就跟我娘说了,以后纪姨娘--喏,就是她,白天就跟着我们了。”珍姐儿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完,指着荷包“这是彩绣阁的飞针绣,是不是,杜娘子?”
蓝衣妇人杜娘子是三位小姐针线上的师傅,素来受七太太器重,冷不丁来了一位强敌,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杜娘子肃容答:“确实像,四小姐眼光真好。请教这位姨娘,师从彩绣阁哪位师傅?”
纪慕云便把刚才的话说了,特意解释:“这几样东西费了许多时日,太太眼光好,不敢怠慢;如今再绣起来,也是难了。”
言下之意,这是压箱底的,不是随随便便便做出来的。
杜娘子面色稍好,珍姐儿用下巴指一指帕子荷包,面露不满:“先不提绣工,你用的什么丝线,上不了台面!”
一件针线活儿的好坏离不开绣布、丝线和珠玉宝石之类装饰品,纪慕云昔日跟着姨母,把崭新的金元宝销了,用盘金绣绣在帕子和裙摆,如今只能用普通铺子售卖的丝线了。
她如实回答,珍姐儿随手提过一个盛满各色彩线的藤篮,“先给我绣个荷包,要和这个淡紫色的一模一样,再给我绣两方帕子,一个要这个绿色滚蓝边,再要一个....配杏黄色衫子,橘红色裙子,你说什么颜色好?”
纪慕云就这么留在绿波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