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哥儿十六岁,已经娶妻,敏姐儿十四岁,明年初就出嫁了。
七太太便伸伸下巴:“把螃蟹、鲥鱼给舅太太带回去,连同石榴、菱角、菊花酒,再把三太太六婶子送来的燕窝和山参带上。”
桂芬答应着,严太太忙推辞:“你自己正是用得着的时候。”
王家早年家境尚好,父亲不擅经营,王丽华亦没入仕,又是个闲散心性,数十年下来,家里的买卖一日不如一日,比曹家更是差远了,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七太太重情份,逢年过节的节礼、平日给侄子侄女的礼物厚之又厚。
七太太摆摆手,桂芬会意,出去传话了。外面夏姨娘见是个空儿,端了两个粉彩花鸟盖盅进来,先给七太太,又给客人捧上一碗,打开是秋梨川贝红枣羹。
严太太见是她,矜持地舀起一勺,“夏莲这丫头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夏姨娘满脸堆笑,熟练地把另一碗羹舀在杯盖里尝了,双手捧给七太太:“舅太太肯夸奖,就给奴婢体面了。”
严太太略吃两口,叮嘱了半车话:“你们太太身子骨弱,正是用得着你们的时候,好好伺候着,才不枉你们太太平日待你们的心。”
夏姨娘忙转到七太太身后,轻轻替后者捶背,动作十分熟练,“哪里用您吩咐,这几日,奴婢夜夜睡在太太脚踏板呢!”
“这就对了。”严太太说,“等你们太太痊愈了,我重重有赏。”
七太太懒洋洋地听着,忽然对嫂嫂笑一笑:“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侧过脸吩咐秋实,“去,把纪姨娘叫进来”。
严太太目光一闪,放下盖盅,在临窗大炕中坐正身体,用帕子按一按唇角,不动声色地打量跟着秋实进屋的陌生女郎:约莫二十岁年纪,五官娇艳,肌肤白皙,身材高挑玲珑,青丝间戴着一根赤金花簪,湖绿对襟褙子配着月白色裙子,虽只化了淡妆,依然像一朵盛放的海棠花。
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严太太暗赞,觉得七太太这步棋是走对了,和颜悦色地问:“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纪慕云给两人行礼,恭恭敬敬答了。
七太太笑眯眯的,目光全是满意,仿佛夏姨娘是不相干的外人,纪慕云才是她的心腹。“进府就和珍姐儿混熟了,天天不是做这就是做那,手巧得很。”又说“把纪姨娘做的东西给舅太太瞧瞧。”
秋芬很快回来,捧着一个荷包一条帕子,“其余的在小姐那里。”
这两样是纪慕云敬茶次日给七太太的,严太太仔细看过,又看看垂着头的纪慕云,“果然不错。”伸手拔下头上一根烧蓝丁香花簪,“戴着玩吧。”
旁边夏姨娘眼里冒火,强忍着低下头:她服侍七太太这么多年,也不见严太太赏下什么东西。
甲之蜜糖,乙之□□,接了簪子的纪慕云同样高兴不起来:这位舅太太的目光十分犀利,落在她身上,就像盯着河鱼的鹭鸶。
不一会儿,珍姐儿带着宝哥儿、媛姐儿过来,与严太太好一番亲热。严太太夸奖珍姐儿“越来越漂亮了”,又问宝哥儿“读了什么书”,吃过晚饭才走。
七太太亲自送到院门,依依不舍地叮嘱“等哥哥好了,哥哥嫂嫂带着旭哥儿敏姐儿过来。”严太太满口答应,“这几日便来。”
三位姨娘侍立在旁,等到暮色低垂,七太太服了药歇下,卧房熄了灯,于、纪两人才告退,夏姨娘依旧留下。
回到院子,纪慕云腰酸背疼,双腿僵硬,直接躺在贵妃榻。菊香端来热水,心疼地服侍她泡脚:“这才三日,若日日如此,可怎么好?”
冬梅瞪小丫鬟一眼,哼一声:“服侍太太天经地义,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菊香吐吐舌头,不敢吭声,听冬梅“还不给姨娘拿些吃的!”一溜烟跑了。
热气像藤蔓,从脚底攀爬到小腿肚,纪慕云闭着眼睛,疲惫是发自内心的。
不多时宵夜端来,一碗红枣桂圆甜羹,一碗鸡丝鱼丸汤面,一碟小鱼干花生米,一碟豆腐丝,一碟刚出锅的千层糕。自从收了螃蟹,厨房对双翠阁更好了,每顿都很丰盛。
晚饭是在正院吃的,拖到现在,纪慕云肚子早就空荡荡,见到食物立刻饿的胃疼,夹起一条小黄鱼。平日常吃的菜,今日不知怎么,一阵鱼腥味突兀地传入鼻端,令她胸口非常不舒服。
冬梅本来打算,今天的糕饼有红豆有葡萄干,姨娘吃不多少,剩下的自己也能吃两块,见她盯着碟子发呆,过去问“可是吃食不新鲜?”
纪慕云不再动小黄鱼,用调羹舀着红枣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说,“明天早晨你去一趟外院,告诉老爷,我不舒服,请老爷叫大夫来一趟。”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不像夏姨娘于姨娘,一口气服侍太太几天几夜....冬梅忽然反应过来,试探“您,您可是?”
“我也不晓得。”纪慕云语气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嗅嗅汤面,发现这个味道自己还受得住,开始吃鸡丝,“得大夫来过才知道。”
冬梅心里算了算,满脸笑容地应了:“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第30章
那晚纪慕云翻来覆去,天蒙蒙亮就醒了,听着冬梅出门,菊香去提早饭,胡富贵家的用大扫帚打扫庭院。
她慢慢起身,穿好衣服,从攒盒拣两块点心就着温水吃了。
过不多时,院门传来熟悉的脚步,曹延轩满脸喜色地进了卧房,“这么早就起来?”
他....是做了父亲的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纪慕云脸颊比朝霞还红,“平日也是这个时辰。”
他握住纪慕云胳膊,关切地低声说“哪里不舒服?”她垂着头,“妾身也不知道。”
曹延轩便放下心来,小心翼翼把她扶到床边,抚一抚她肩膀,冬梅忙从银勺子摘下大红色幔帐。之后曹延轩到门口咳一声,带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进来。
范大夫是新进住进府里给七太太看病的,在妇科很有名,曹延轩直接请了过来,隔着帕子按住从帐子里伸出的雪白手腕,略顿了顿,便说“恭喜,恭喜,如夫人是有喜了。”
尽管知道“纪慕云是谨慎稳重的性子,既告诉自己,就有了六七分把握”,曹延轩依然满面喜色。
“好,甚好。”他笑着在床前走两步,看看低垂的帐子,“可知道,什么时候?”
范大夫摇头晃脑地,“从脉象看,不到两个月。恕老朽鲁莽,想问一问如夫人的起居。”
帐子里的纪慕云按捺住喜悦,细声细气地叫冬梅的名字,冬梅探身进去,不多时答:“姨娘小日子上月便没来,因偶尔有长短,没敢多想。这个月大夫月初把脉,没说什么,姨娘便没敢提,又赶上中秋,本想过了节,再....”
有七太太这位缠绵病榻的主母,府中医生不断,主子们每月把平安脉,姨娘偶尔也能沾光。
范大夫面色和蔼,“如此便是了。月初时候尚短,诊不出是常事。”
曹延轩是有经验的,问清“饮食起居需要提点的”,便送了礼金,命小厮把大夫送出院子,回来扶住她胳膊,柔声问,“可有不舒服?
喜悦像潮水一样把纪慕云湮没了,胸中既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十分庆幸:不用再服侍七太太了。
面前女郎腹中怀着自己的骨血,曹延轩的心亦比绸缎还柔软,在她耳边问“想吃什么?可想用什么?”
不知怎么,她颇难为情,伏在曹延轩肩膀不吭声,后者温柔地抚摸她背心,仰头盘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两个月....孩儿大概明年四月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