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庄子也罢了,偏偏是桃陇庄,曹延轩颇为为难,“珍姐儿的嫁妆,早就定下来了,如要再添,得惊动亲家。再说,桃陇庄是家里传下来的,如今再想买,已经买不到了。珍姐儿什么时候想住,跟家里说一声,住过去便是。”
他想了想,又说:“嫁珍姐儿之前,我是和三哥、五哥通过气的,也问过大哥四哥,总不能,让哥哥们为难。”
这话是有来头的: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同一辈、身份差不多的兄弟姐妹,婚嫁大多一视同仁,京城之中世代簪缨、继承爵位的贵族们,嫡长子、承重孙除外。
拿曹家来说,公中惯例,嫁女两千两,娶亲三千两。
珍姐儿这一辈十余个姐妹,在金陵的三房五房中,三房贵姐儿是嫡女,素姐儿是庶女,五房嫡女珠姐儿,秀姐儿是庶女,
贵姐儿、珠姐儿出嫁时,分别是六十四抬嫁妆,五千两银子;这其中,公中出了两千两,另外三千两是三爷五爷的私下贴补和两位太太的嫁妆。
过两年,素姐儿和秀姐儿出嫁,只有两千两嫁妆--她们的生母是姨娘,没有嫁妆贴补女儿。当然,三爷五爷也私下也会给女儿一些压箱银。
东府六个房头,西府只有曹延轩一房,手头宽裕的多;七太太嫁妆足足八千两,亦比三太太五太太丰厚,近年病情愈重,把大部分嫁妆给了女儿,留给宝哥儿的很少。
这么一来,珍姐儿嫁妆远远超过姐妹们。
为了避免堂兄为难,侄女心里有怨,珍姐儿日后不好和兄弟姐妹相处,曹延轩和花家打过招呼,依照贵姐儿珠姐儿的例,写在单子上的嫁妆是五千两,私下另写册子,给了珍姐儿一万两压箱银,二百两黄金,加上七太太大部分嫁妆,算一算,说是一万六千两,实际足足两万两了。
照七太太的说法,再把桃陇庄给了珍姐儿,同族姐妹们一下子被比下去了,如何给夫家解释?姐妹们要不要过日子?三爷五爷要不要给贵姐儿珠姐儿补嫁妆?素姐儿秀姐儿嫁妆更少,会不会令夫家看不起?别人会不会说三爷五爷吝啬?刻薄女儿?
书香门第,又不是京里世袭罔替的贵族,总不能张口闭口拿“嫡庶”堵别人的嘴。
七太太嗤笑一声,甩一甩帕子,嘲弄道“妾身开了一句玩笑,爷用了一车大道理堵妾身的嘴。”
曹延轩闭上嘴。
七太太悻悻地,“妾身本来没想怎么着,爷就发脾气,妾身反而真想给珍姐儿添些东西了。爷,这些年风调雨顺的,庄子收成好的很,铺子也是一年比一年赚钱。妾身看账本,仅去年一年,就收入五万九千两,前年是五万六千两。”
曹延轩没说话。
乍一听,是曹延轩吝啬,舍不得钱,实则收入是收入,偌大一个府邸,开销也是极大的:吃喝、衣服、嚼用、年节开销、仆从月钱、祭田、幕僚清客、族学、往来走礼、父母官三节两寿、给京中曹府的贴补,就连族中孤寡遗老,两个府里每年也得各出三百两养着。
七太太从旁边案几拿起一本硬皮账册,翻了两页,“爷,庄子您舍不得,铺子总得添一个吧?妾身看了看,喏,城东大栅栏街面两家铺子,针尖大的地方,家里总不伤筋动骨了吧。”
西府名下产业遍布金陵城与周边城县,京郊亦有产业良田,铺子数十家,提起“大栅栏乙三号、四号”铺子,曹延轩一下子便知道了:铺面不大,位置是一等一的,位于金陵城正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卖什么都能挣钱。
这铺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曹延轩微微皱眉。
不等他开口,七太太便发了怒,把账本摔在地上,疾言厉色地喊:“多衿贵东西!珍姐儿是我和爷第一个孩子,是我们西府的大小姐,是宝哥儿嫡亲姐姐,小小两间铺子怎么就受不得了?”
“爷,铺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有您在,有宝哥儿在,不愁没有进项,珍姐儿一辈子可就嫁一回。”她拧着眉毛,“爷,您不待见我,是我命苦,宝哥儿是哥儿,这辈子也不愁,您可就珍姐儿这么一个女儿,人人看着呢!珍姐儿过得不好,我在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说到这里,她想到伤心处,半真半假地呜呜咽咽,“可怜她们姐弟,日后不知落在谁手里....”
一句话像冷水,把曹延轩的怒火浇灭了。
少年结发夫妻、朝夕相处的爱人、生儿育女的妻子....是怎么和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
想给女儿添嫁妆,好生商量便是,却先给自己的爱妾甜头,再拖到节骨眼上,故意说一个自己不能答应的庄子,再用苦肉计,目的是另一个铺子。
夫妻之间,还要如此算计,令人心寒。
退一步讲,七太太担心去世之后,自己再娶,再生儿女,苛待两个孩子--宝哥儿珍姐儿是她生的,也是自己的骨肉,娇惯着长大的,就这么不放心?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品格?还是不甘心?
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心思转处,七太太已经气哼哼地,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两间铺子不放进嫁妆单子,契书私下给珍姐儿,到官府过户就是了。珍姐儿有分寸,不会说出来,日后时间长了,家里人就....”
曹延轩余光瞥到七太太手边的粉彩茶盅,里面不是茶,是黑黝黝的药汤。
对于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他涌起一丝可怜和同情,不知怎么,忽然想到纪慕云。
“你想怎么办,列个单子。”曹延轩起身,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早点歇吧。”
说完,他不再看七太太,快步走出西次间,到正堂门外停住脚步,朝远处探头探脑的程妈妈招招手。“太太累了,好好服侍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
?第44章
出生第三日,纪慕云的孩儿有了名字,曹昱。
“这小子是正午落地的,昱者,光明也。”曹延轩满脸温柔地抱着孩子,胳膊轻轻晃动,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昱字上日下立,我盼他,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纪慕云一听就欢喜起来,“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是书里的话。”她还不能下地,便坐正身体,双手轻轻福了福,“谢过爷,给哥儿起了个好名字。”
曹延轩甚是欣慰,低头对孩子说“快快长,爹爹教你识字,娘亲给你做好吃的。”纪慕云伏在他肩膀,两个头凑在一起,望着小婴儿:
和刚出生时相比,孩子长开许多,额头高高的,头发黑亮茂密,眼睛也睁开了,皮肤白白的。他原本睡着,被两人说来说去吵醒了,张着嘴巴吐了两个泡泡,啊地一声,奶娘孙氏忙过来抱起孩子。
纪慕云伸着脖子,“是不是该换洗了?”又问“还是该喂了?”
孙氏和石家的熟练地打开包被,看了看又包好了,“少爷怕是饿了。”
她下意识按住自己衣襟,又遗憾地松开:大夫开了汤药,她日日喝着,没法喂孩子了。
说起来,大户人家,孩子落地就有奶娘,主母并不哺乳。
曹延轩嗯一声,站在床边,瞧着她张开胳膊,抱住孩子时的时候目光离不开,先亲一亲,在孩子耳边说句悄悄话,又亲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孙氏。
他含着笑,到庭院打了一套拳脚。等绿芳出来请,他披着外衣回到屋里,孩子依然在孙氏怀里,纪慕云额头绑一块红巾,长发梳成个油亮亮的大辫子,换了一件桃红色家常衣裳,裹着果绿缎面薄被,枕边放着盛着桂花瓣的荷包,收拾的干干净净。
“爷,您什么时候去外院?”纪慕云问。
今天四月十一,西府请了亲戚朋友,给孩子洗三。
曹延轩看看天色,“这就去了。你不必急,等紫娟进来接。”
又觉得她的辫子颇为新奇,摸了又摸,“大姐回来了,正好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