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见到她起身相迎;另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墨绿底子绣粉白仙鹤褙子,松花色马面裙,乌黑头发显然是染过的,戴个镶绿宝石抹额,端坐座中不动,
不用问,是三爷和六爷曹延吉的生母,周姨娘了。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给老妇人行礼,请安。周老太太被她的态度取悦了,拉着她的手从眉眼到衣裳细细打量,“果然是个齐整的。”
郑姨娘笑道:“纪妹妹是客,大老远走过来,您老人家让她坐下说话”又到“妹妹就坐在我们老太太身边吧。”
纪慕云自然推辞,周老太太按着她手臂,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另一位吴姨娘,戴着赤金葫芦耳环,眉目间与琳姐儿有些像,和纪慕云互相见礼。
“今个儿叫你来,是知道七爷下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来和我们说说话儿。”看得出,周姨娘像大多数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喜欢热闹,“可怜见的,成天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没事走动走动,找你郑姐姐吴姐姐说说话儿。”
老爷太太忙不完的正经事,姨娘们平日在家寂寞的很,纪慕云感同身受。
自己的未来,和面前三位姨娘是一样的吧,她黯然。
毕竟在别人家里,她提起精神,“听您的,只要您和两位姐姐不嫌我话多,我就常常过来拜见您,和两位姐姐说。”
周姨娘呵呵笑,“好好,我就等着了,把我做的糕拿来,给这孩子尝尝。”
红底黑漆食盒里面盛着黄澄澄的绿豆糕和白底红字的福字饼,纪慕云一样尝了一块,甜腻得很,依然吃完了,周姨娘看得高兴。
当下说起闲话。
三位姨娘都是京城人,一辈子没出过城,纪慕云绘声绘色讲起金陵的山水、菜肴和景色,讲起来时乘船,千里运河,三人尤其是周姨娘听得津津有味。
郑姨娘也把京城讲的天花乱坠:“妹妹这回来了,定要去什刹海、王府井和德胜门走一走,买些六必居的酱菜,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再去瑞福祥买些时新料子,不是说金陵的东西不好,是京城流行的东西,别的地方没有....”
看得出,郑姨娘颇为受宠,时时跟着曹延吉出门,吴姨娘话就少多了。
午饭便在这里用了,一张黑漆麻姑献寿四仙桌,什么八宝年糕、烧黄鱼、糖醋里脊、酱爆八宝鸡丁、家常豆腐、豆腐泡塞肉烧白菜、炸鹌鹑,一看就是照顾周老太太的口味。
郑姨娘捧来一小坛金华酒,只给周老太太斟半盅,“您咂摸咂摸味儿就得了,喝多了,六爷和太太要骂我的。”
周老太太气呼呼地叉着腰,“他敢!有我给你撑腰,让他过来试试!”说的显然是六爷。
惹得三个人都笑。
吃过午饭,周老太太露出倦色,纪慕云察言观色,便告辞了:“您歇会儿,昱哥儿也要歇午觉。”
周老太太念叨“是个好的,比这两个强”,纪慕云垂着头,假装没听到,吴姨娘脸上发僵,郑姨娘滚到周老太太怀里,“您偏心,我们可没地方待了,早早走了吧!”周老太太搂住她,“我可舍不得。”
笑闹一番,纪慕云临走之时,周老太太让丫鬟拿了个鼓囊囊的荷包来,“戴着玩吧。”
纪慕云双手接了,恭声道谢,打定主意下回来的时候孝敬周老太太针线。
年纪大了精神头跟不上,周老太太一觉睡到末时,醒了打个哈欠,歪在床上捻佛珠。
不多时,一位穿石榴红锦缎褙子、桃红色马面裙的妇人轻手轻脚进来,见周老太太醒着,亲热地坐在床边,叫声“娘”。
正是六太太。
周老太太睁眼笑道“好孩子,累了吧?莲香,快拿绿豆汤来,少放些糖”。六太太倚着老太太撒娇,“您呀天天管着我,您自己也不许吃的太甜,要不然,大夫会说的。”
周老太太缩缩脖子,“别告诉大夫,不就得了?”六太太噗嗤笑道:“瞧瞧您,跟博哥儿玉姐儿一样一样的。”
是夸奖周老太太年轻。
周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拨开她双手,不许她替自己捶腿,招手叫丫鬟服侍“给你们奶奶也按几下,忙来忙去怪可怜的。”
两人闲话一回,六太太轻轻给周老太太打扇,“您看着怎样?”
周老太太嗐一声,直摇手:“你告诉六郎,叫他省了那份力气,别把人家王家的姑娘拉进来填坑,伤了两家情分。”
曹慎是把侄儿当成亲生儿子的,早在王丽蓉死时,就关心起侄儿的婚事,一边自己留意,一边让曹延吉也在京中寻摸合适的人家。
曹延吉参加过四回春闱,虽没考中,却交了不少朋友。
其中有个山西举子王池,家里是出过三品布政使的,如今族叔在京中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池有个二十二岁的堂姐,幼年病歪歪的,找不到合适的亲事,父母便许愿,一辈子养着姑娘。如今王姑娘身体渐好,父母年纪大了,便想着找一个年纪大些、心疼人的女婿,把女儿嫁过去,也算有了依靠。
曹延吉便把自家堂弟告诉王池。王家觉得曹家家底丰厚,诗书传家,曹延轩虽有嫡子嫡女,有曹延吉担保,不会让王姑娘受了委屈,便动了心。
依着曹延吉,等曹延轩考完出来,无论中不中,就与王家相看了。
听周老太太这么一说,六太太扶额,叹道:“媳妇怕的就是这个。您也看见那纪氏了,不怪媳妇想得多吧?”
“你想的再对没有了。”周老太太盘腿而坐,拍着膝盖道:“别说王家的,便是张家李家孙家,谁家闺女嫁给七郎都讨不着好,你和六郎少不了挨埋怨。”
六太太由衷叹了口气,“王家是有意和我们家结这门亲的。若纪氏长得寻常些,或者愚笨些,再要不然,是个睁眼瞎,哪怕三样有一样,我就替王家姑娘争一争。可偏偏,那纪氏样样占全了,还得了七叔的欢心。”
说到这里,她把玉姐儿的话告诉周老太太:“说那纪氏学过赵孟坚的水仙,陈老莲的荷花,徐熙的牡丹,如今摹了马麟的《层叠冰绡图》给六姐儿画梅花。您听听!”
纪慕云若在这里,一定会汗颜:这四幅画是万金难买的传世之作,她在姨母身边时,跟着两位表哥见过临摹之作,用了五年才入门,十余年才画得有几分模样。现下媛姐儿在家里待不了多久了,她就把自己压箱底的几幅画拿出来,给媛姐儿照着学。
周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赵孟坚陈老莲是何人,却能体会六太太话里的重视之意,忽然说“我的儿,还是你贤惠--你瞧瞧那王丽蓉!老爷和六郎提起来就龇牙咧嘴,拖了那些年,临了临了还弄回个纪氏,让七郎不得安生!”
六太太苦笑,把前年去金陵,给珍姐儿过生辰、出嫁时的事情讲了,“本来就是要强的,七叔这几年没给她好脸色,性子拧了。若是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别说六郎这么多年待我,就是看在您和玉姐儿博哥儿的情分,我在地下也盼着六郎再娶个好人,好好服侍您。”
“呸呸呸!”周老太太坐不住了,双腿一直就要下地,横眉立目地“嘴里没个把门的,快,快去跟菩萨拜一拜。”
六太太真的起身去了暖阁,冲着供着的一尊观音念念有词地拜了拜,再回来,周老太太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去了临床大炕,六太太便坐到另一边,给老太太端了茶,自己喝口绿豆汤。
想到丈夫和曹延轩的多年情谊,六太太也替这位七叔头疼:“七叔和六郎情分深,媳妇旁边看着,性格也是像的,不是那三心二意的人。”说着便叹息。
这话说到周老太太心坎里,“便是这个话,六郎是随了大老爷,大老爷就对太太情分深。”
六太太怕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