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茭时有个约定俗称的规矩,一件事最多只能掷问三次,不可过多叨扰神明。
徐道长尤为谨慎,敬香后还诵读了一遍天蓬真君宝诰,这才问道:“敢问真君,那娃儿病重可是真君惩戒?”
问完,抬手一掷,茭杯落地,却非正非反,两支都立了起来。
徐道长皱眉,再次说明情况掷了一遍,茭杯还是双双立着的。
“这……”他哑然。
连掷两遍都是立茭简直闻所未闻。说真君没来吧,这样匪夷所思的结果不可能出现两次。说真君来了吧,这是……不愿意回答?
紫微在旁边看着,嘿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这天蓬真君还真有个性,该不会又急着回家收衣服了吧?”
风清滴着冷汗拽了拽他衣角。
神明之前可不好胡言乱语,就算店长是高人,也难免要被真君记恨的。全紫微观都知道,天蓬真君可小心眼了。
徐道长恭敬道:“弟子还请真君明示。”
掷了第三次。
他力道并不大,可那两支茭杯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扬起的高度竟不同寻常,几乎触到天花板,吧嗒摔下来,四分五裂,碎了满地。
仿佛神明动怒,摔杯以示。
紫微脱口而出:“……这是干了坏事被追问恼羞成怒了吧?!”
风清吓得赶紧去捂他嘴,可他被长生隔着,没捂上。
满殿道士惊异非常。
神明动怒非同小可,虽然紫微说得冒犯让人不喜,但他们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年轻人,很有可能说对了。
“还是请神吧?”风清道,“让店长帮帮忙?”
众人面面相觑。
徐道长师弟很有远见,给师兄递了个眼色,忙带着苦主先回厢房,只留下紫微几人。
徐道长代紫微跟真君告了饶,这才拉着他出了大殿,小声道:“店长可能请?”
紫微吃惊:“你不会?你上次不是请到了么?”
徐道长苦笑。
“非机缘巧合,很难请下神明。不过店长福缘深厚,或可一试?”
紫微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可我不会请神,要不你现教,我试试?”
徐道长:“……”
请神哪是那么简单的,就算再天赋异禀的人,现教也要学上十天半个月,家属还在厢房里等着呢。
长生却忽然道:“你可以唤来。”
他用的“唤”而不是“请”。
“诶?要念什么咒语么?要不要跪拜?符怎么画?”
“……不用。画你最擅长的那种。”
紫微眨了眨眼。他对长生的话还是比较信服的,能教他使出威力那么大的雷神咒的道士,当然不会是个简单的面瘫充电宝!
于是,他也不顾徐道长师徒一言难尽的神色,借了黄纸朱砂,画了几笔,就折起来放在天蓬真君像前面的香炉里烧了。这次没带小白头发出来,也不晓得效果好不好。
风清好奇道:“店长画的什么符?”
紫微:“你猜?”
“……”
风清不敢乱猜,店长的想法,哪是他能猜到的。
紫微将符箓烧完,拍了拍手上的残灰,静等神将降临。
其实他也没画什么,长生说画他最擅长的,他就在符上写了几个字。
【急,请天蓬真君速来。】
紫微相信长生,老神在在。徐道长却不抱太大希望。
他虽认为紫微福缘难得,根骨清奇,但听他说不会请神时热情已浇灭了一半。
总不可能天庭也跟冥府一样开通了智能系统吧?否则真君为何还要那么麻烦托梦呢。
不料想,天蓬真君的神像骤然金光大绽,待殿中恢复平静,香案前已站了位黑衣玄冠的魁梧大汉,正是那日东郊外降临的那位。
他这回倒没骑夔龙,不知是不是地方太小不方便。
徐道长与风清连忙叩拜。紫微也拿不定要不要拜,刚往前走了一步,便被长生默默拉住了。
天蓬脸色不大好,也不敢呵斥紫微,只对徐道长师徒道:“不都问完了么,又唤本将作甚?!”
徐道长讷讷道:“可……您不是没答么……”
还任性地摔了茭杯。
人命关天,那小孩现在还烧着,徐道长伏首道:“不知那家人何事惹怒真君,还请真君细说。”
天蓬扭脸。
一副“不想说,他们自己作”的样子。
又不敢走人。
紫微看得有些郁闷。神将受人供奉,不是应当护佑信徒平安么,怎么拽成了这个样子?看看人家阴界公务员,一个比一个谦虚,还微笑服务的,都不是人,怎么态度差这么大?
这会距离太近,他终于认出来这天蓬真君很像那日抢小白矿泉水瓶被他打跑的那个,不是很确定。
紫微灵光一闪,激将道:“天蓬真君也别怪我说的不好听,人真武大帝同在四圣,信徒遍地可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比人家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事要不解决,往后还有谁敢把你往家里请?”
风清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还悄悄回头挤眼睛,示意店长赶紧住口。
这可不是小鬼,是神将啊,万一生气把您给揍了可怎么办!
徐道长也赶紧告饶:“真君恕罪,这位居士并不是信徒,他……”
话没说完,便见天蓬委屈地蹲了下来,拨拉着香案上的炉子,幽幽地看着隔壁真武大帝的神像。
“真武信徒多神力大,俺哪比得上。哼,你们都觉得他厉害些对吧?那你们找他去!”语气中充满了酸意。
殿里的人都震了震,全然没想到天蓬真君竟然是这样的天蓬。
看来天界也不好混。
紫微见有戏,趁机道:“那你多多发展信徒就是了,早晚能有机会超过他,没必要自暴自弃。”
“如何发展?”
“你先说清楚怎么回事,我再给你介绍个路子。”
天蓬微微语塞。他自觉自己是按规章来的,可在两位上司面前总有些羞于启齿。紫微倒罢了,啥也不记得。长生那冷冰冰的眼神,好像他说错一句立马就能降雷劈他似的。
“……是本将降的惩戒,可也不怪俺。本将辛苦为他们镇压邪祟不说,他们却在戊日祭祀叨扰本将安宁,那娃儿还当着本将的面唤本将……唤本将八戒!!简直斗胆包天!”
嚯!
道教祭祀是有禁忌的,六戊日不可祭祀,信徒都熟记于心。戊日为农历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戌,六十天一轮。秋犯六戊,则令人遭瘟瘪时病,最近刚入秋,小孩生病便能理解了。
“本将不过稍加惩戒,那熊孩子病过这轮便好了。”天蓬道,满脸“俺还是分得清轻重”的自得。
徐道长试探道:“那神像……”
“那神像尔等赶紧收回,本将早便收回神通不再镇压那处了。”
徐道长心下一松。
看来真君不晓得神像被砸的事,真是太好了。
事情既已明了,便该送真君归位。
天蓬却不肯走。他扭扭捏捏地望着紫微道:“什么路子你还没说……”
紫微暗笑不已。
他说什么来着,神仙么,总是希望信徒广布的,风清还非说天蓬真君脾气不好,这不是好说话的很么。
便一摊手,道:“请天君赐我万道符箓,我拿去店里广结善缘,保准将你包装的比真武大帝还神!”
天蓬:???????
信了你的邪!敢情帝星是上他这空手套白狼来了?!
紫微像个搞传销的大忽悠:“没效果你也没啥损失嘛。试试看呗,万一有效果呢?一张符箓就是一个信徒啊,你好好想想!”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着另外三座神像。
唔,不知另外三位真君能不能喊下来。好像隔壁殿里还有北斗七星君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喊出了我今天的作话:北斗七星快跑啊!!!要被拉苦力辣!!!
那个,评论区开放了,我的冷评体质终于暴露了!小天使们你们还在吗QAQ!!
第15章羽衣人(上)
尽管再不情愿,天蓬还是交出了身上所有的符箓。
“这是天蓬镇邪符。”
“这是天蓬除妖符。”
“这是天蓬降魔符。”
“这是……哦这个不能给你,这是传音符,我打电话用的。”
紫微:“没了……?”
这么抠抠搜搜掏出来的,也才十来张吧?
天蓬没敢瞪他,怕又挨揍,这是在他自己的道观里,旁边还有同僚和信奉者看着,他可不愿意丢脸,忙不迭给长生使眼色:您给圆圆场子啊?
神仙自带神力,哪用得着符箓?就这些还是他闲着无聊存下来的。
长生没有收到天蓬的暗示。
天蓬只好自己解释了一番。
“那……也行叭,下次见面你多带点下来呗?”紫微期盼地道。
天蓬:“……”
不会有下次了,他再不会自找没趣在帝星面前找存在感了!
也不打招呼,忙不迭就跑了。
紫微将他给的符箓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都是朱砂画在黄表纸上的,跟长生教他的差别不大,一股脑塞到了口袋里。
他没想到神仙都这么拮据的,也打消了“敲诈”另几位真君的主意。就算神仙脾气好,看来也不适合合作,货源太少,拿出去完全没有竞争力,有这时间还不如他们自己画。
等解决完信徒犯六戊的事将家属送下山,道观里一时没有旁的事,徐道长便跟师弟商量起了道观与斗转星移合作之事。
师弟没什么意见,但还要请问供奉主神,又是一轮打卦掷茭。
紫微大帝给出了三个圣杯的答复,让紫微越看他神像越觉得顺眼。
不愧是同名的有缘神仙,这么爽快的。
长生:……
折腾完,时间也不早了。这时候再坐车回铜城,等到家也要半夜,徐道长热情地留他们住一宿。他以往都寄宿在紫微那,好不容易当一回东道主,也想好好招待一番。
紫微和长生欣然同意。
紫微还没有在道观里住过,他头一遭来道观,只觉哪哪都新鲜,还有心想敬一炷香,长生却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
“一定要敬,去三清殿吧。”长生说。
自己给自己上香,等紫微以后回过神来,定要怪他没拦住。若给四圣或北斗七星君上香,待那香点着,紫微观怕是便要重修神像了。
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上神下凡给配神敬香,无仙敢受,神像无端裂开,被传为一时奇闻。
紫微去三清殿上了香,满足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拜神欲望,又跟长生吃了些道观里的斋饭,四处溜达消食。
他是无所谓荤素的,虽偏爱荤食一些,并不热衷。柳潇白是柳木成灵,总觉得吃素是同类相残,只吃荤腥,他才跟着吃荤。
长生陪着他看道观里的夕阳景致。山里空气很好,也没有高楼大厦阻隔视线,天际一览无余,日坠西山,云霞从橙红到嫣紫层次分明,广阔壮丽,美不胜收。
“风清说,山下有家麻辣兔头,做的不错。”长生看着夕阳说道。
“咦?”紫微偏头望他,啧啧称奇。长生难得说了个长句已经够让人意外了,这人怎么还知道他喜欢吃麻辣兔头的?
“……不喜欢?”
“喜欢。”紫微笑眯了眼睛,“明天吃了再走呗。”
“嗯。”
紫微观建筑历时已久,黑瓦白墙,斑驳的角落里爬山虎片片,若非秋日,放眼过去该是一片葱茏。
等夜幕缓缓降临,漫天星斗渐渐明晰,比城市里亮堂许多。
紫微指着北方那颗星星道:“那是紫微星,和我一个名字。”
“……嗯。”
“可惜最近好像不怎么亮,比以前的图片里的暗许多。我看书上说,帝星不明,天下有变,也不晓得真的假的。”
观星可知天下事,但变格越大则应验越晚,十年二十年都常有。
“未必是坏事。”长生道。
“或许吧。”山上比山下冷不少,紫微扯了扯外套,他旁观了好一会道士们洒扫击磐做晚课,突然对长生之前的生活有些好奇,“你以前都在修道么?也种地?”
“是,不种地。”
“那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长生默了默。
坐镇神霄玉清府,打坐,劈雷,赏罚,再久远一些,随天兵征讨,偶尔下界降魔接受祭祀。
在同紫微熟悉之前,好似都有些无趣。
他的神霄府,比之紫微宫,威严肃静有余,却沉闷太多,连同众星官与各部雷神都一丝不苟。
“寡淡的很,无甚可说。”
紫微恍然点头。
难怪长生想找媳妇,原来是嫌修道无聊。
“风凉,你有孕在身,回去吧。”
紫微:???
不是,长生以为他怀孕的事不是揭过去了么?怎么还来说?
紫微看长生的眼神就跟看稀世珍宝似的:“你不会真以为男人能生孩子吧……?”
“……不能么?”
紫微没有过多解释,悄声嘀咕了句“老子还是处”,打定主意回去就给长生买本生理课教材。
就连圆圆都知道阴阳有别、男子不能生产好么。
紫微观厢房并不多,徐道长将紫微和长生安排在了一间,两人也没有异议。
那天从林子深家回来,紫微累的七荤八素,就抱着长生回房睡了,后来休息好力气恢复,也没有再让长生搬出去。
睡客厅怪可怜的,即便沙发翻开来就是床,即便长生没有任何意见,他好歹也是斗转星移名义上的老板,营业执照上都挂着他名字呢。
而且紫微也怪享受和长生睡一块的。长生睡相挺好,一躺下去就不会再动弹,还冬暖夏凉,躺在他身边,紫微连偶尔的失眠都好了,一日比一日睡得香甜。
两人绕过正殿往卧房走,刚进后头,就见走廊头一间屋子动静不断。
那里是徐道长的房间,门前却扒了两个小道士,风清也在其中。
紫微也凑了个热闹:“怎么了?”
风清脸上的红霞比之先前的火烧云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有个信徒上山求助,好像快生了,师父和师叔正在帮忙。”
“哈?生孩子怎么不去医院,还爬山来道观几个意思?”
紫微虽认为拜神有用,有些道家的咒法的确能暂解一时之急,但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如此盲目,什么都找道士。
道观又不能给你报医保,图啥?
风清:“……要生孩子的是个男的,就山下大坨子村种田的刘老汉。”
紫微:???
他默默转头,正对上长生的目光。
长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往常差不多,落在紫微眼中,却好像在说:你看,男人能怀孕的,我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