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望一身好功夫,看着人高马大从那样的高处跃下,气势极是骇人,落在康柏面前时却只是足尖轻点,连尘土都不溅起半分。
饶是如此,却还是吓得康柏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你……是你?”他定睛一看认出了眼前人,才算是捋直了舌头说了句完整的话,“你何故在此?”
“大老爷们的,至于吓成这样吗?”荆望嫌弃地白了康柏一眼,“反正总归不是来寻你的。”
“哦。”康柏恹恹的应了声,拱手作了个揖,“那晚生这便告辞了。”
“诶——等等,等等……”荆望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康柏的背影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也在户部当差来着,那我找你也行!”
康柏驻足回眸,垂首道:“公子何事?”
“公什么子啊……”荆望不习惯地撇了撇嘴,“我叫荆望,你看着比我面嫩,叫我一声荆大哥就成。以后要是再挨揍了,便来寻我,我给你撑腰!只是——”
荆望说着话突然倾身向前,凑到康柏耳边沉声道:“你现下能不能去户部帮我打听打听,押往北境前线的粮草到底点齐了没有,何时可以出城?”
康柏除了家里的娘亲、弟妹,这些年在隗都还从未与人靠得这样近过,待荆望说完,他立刻不适应的退开两步,拍了拍手中的账本道——
“公……荆大哥,不用打探了,又不是什么秘密,晚生这便要去作最后一次点算,是个急差。点算完成后装车,圣上的旨意,押运粮草的队伍四日后一早开拔。”
“那敢情好!”荆望傻笑着抓了抓后脑勺,“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点快些!”
“不成!”康柏抱紧手中账册忽而正色道:“晚生自有同僚相助,不敢劳烦荆大哥。再者说,粮仓乃是重地,旁人岂可乱闯。”
“那我也不是乱闯啊。”荆望使肩膀又顶了顶身旁的康柏,一脸的无赖相,“这不是叫你带我进去嘛……”
“那更不成!”康柏半步不退,仰着脖子直盯着高过自己一头去的荆望,一脸的严肃相,“粮仓重地,没有腰牌手令不得入内,康柏虽只是七品小官,但身为户部官员,怎可罔顾法纪,肆意妄为!”
荆望闻言后退两步,定睛将康柏又好生打量了一番。
他与康柏算不得相熟,但仅仅两面之缘的白面书生看着一直就是个瑟瑟缩缩的怯懦模样,却不想这时候突然生出了读书人的傲骨。
犟得很!
“行行行,知道了。”荆望敷衍地抱了抱拳算是作礼,“那不打扰康大人公务了。”
两人错身而过,背行渐远。
走了两步荆望一个错身躲进墙后,探头默默瞧着康柏离开的方向。
待康柏抱着点算好的账本向粮仓的管事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日近黄昏,他竟然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辗转几个粮仓,便就这样过了一天。
他揉了揉这会才顾得上辘辘作响的肚子,叹气地颠了颠腰间轻飘飘的银袋子,最后还是撇了撇嘴翻开了手中账册。
各个粮仓分别分配给不同的人点算核查,每人负责一本。
康柏翻看着手中的账册,挨着每个粮仓地数下来,想把在这附近的今天都去点算一遍再回家吃饭。
隗都城内酒肉贵,地价也高,他租住的破院子在城墙外边,出了城用饭便能省下不少银子,就是每日来回格外远了些。
康柏看到最后两页,纸张明显与前面的不一样,字迹也潦草凌乱,还像是沁了水。
他之前作记账的府吏时间也不短,户部进进出出那几个和他同样职位的人互相间也都算是熟脸,康柏就着已经不太亮堂的夕照又把账本怼到脸前儿仔细瞧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之前哪一位的字写得这般难看。
他狐疑地盯了半晌,才勉强认出粮仓的位子,倒正好就在附近。
“大人您再仔细看看,这真是户部的腰牌。”康柏勾着身子双手奉上手中的牌子,“我真是户部派来清点核算这一季北境粮草的,大人您再给问问,上头的命令是不是错了?又许是还没传到?”
“不可能的事!”粮仓的掌事昂着脑袋只用鼻孔瞧着康柏,气势汹汹地一把将人推开,“说了我们这里的存粮与北境无关,你赶紧走!”
康柏本就生得单薄些,这会饿了一天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被人这一推,即刻便是脚下趔趄,眼看就要倒地,被不知道从哪蹿出的荆望一把扶住。
荆望扶起康柏站直,康柏正欲开口道谢,却被身后来人唤着自己的名字打断了。
“康大人!”来人拎着袍摆一溜小跑,边跑边喊,胀红着一张脸,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我可算找着您了!”
来人跑到康柏跟前儿,双手撑着膝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儿,半天也倒腾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康柏瞧得心急,低头一看才认出来人是户部与自己同品阶的另一位员外郎。
“李大人?”康柏伸手将人扶起,“我记着你要核算清点的粮仓该是不在这一片,可是有何要紧的事儿?”
“错了错了!”李大人倒腾出一口气儿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今儿掌事的拿错账册了,你手里那本账目、地址都有问题,做了本新的,老的竟是忘了销毁,这不就让您拿错了。”
“不能吧?”康柏眉头轻蹙,“可我今儿一天跑了好几处地方了,粮仓的掌事都没说我去错了地方啊。”
“错了便是错了!”李大人一把夺过康柏手中的账册,把自己怀里这本塞进了康柏怀中,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这是上头的意思,你不信明儿自个儿去问了你上头的一司主官去!别教我陪着你挨骂!”
康柏捧着新到手的账册正是一脸的茫然,换好账本的李大人便没好气的“嘁”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荆望瞧着康柏这一脸受气包的没出息样儿没来由地一股打抱不平的正义感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上前一步几欲拉住李大人好好分说分说,却被身旁的康柏一把拽住了手腕。
“算了,我明日重新点过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来晚了.
最近评论区有些质疑的声音,阿鱼正躲在被子里抹着眼泪好好反省..可能暂时不一定出现在评论区和大家聊天了,我需要点时间认真反思下自己....
阿鱼会尽快调整好自己,不辜负自己敲下的每一个字,不辜负每一个认真看文的你们!!!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出自《晚春二首·其一》【作者】韩愈·唐
第17章隗都城祸事暗藏(二)
咏柳巷前,酒肆道边。
“走啊。”荆望偏了偏脑袋,指着酒肆的大门的方向,“傻愣着干嘛?”
“不……不了……”康柏面露难色,攥紧了袖袋中的那只羞涩的钱袋子,“荆大哥慢用,晚生……晚生还赶着在城门落锁前回家。”
“回家也得吃饭啊!再说这落锁不是还早着呢?”
荆望说罢大手一揽,搭上康柏的肩头,拎小猫崽儿似的就把人带进了酒肆。
他刚进店对着木牌儿点了没俩菜,就觉得旁边有人一下下地拽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的?”他低头瞧着康柏的小动作。
康柏不太自然地左右望了望,小声道:“够……够了。”
荆望那点儿脑子大抵都用在了拳脚功夫和军情刺探上,半分也没瞧出康柏的窘迫,还敞着嗓门道:“没事!你这么瘦,大哥请你吃点好的补补!”
“那怎么成!”康柏也急得吊高了嗓门,在感受到酒肆内众人注视的目光后,又马上羞恼地埋下了头,“君子之交淡如水,康柏无功,无颜受禄。”
荆望哪里能懂得康柏那一套文人的酸腐气节,本是个斗大的字也不识得一箩筐的人,后来与齐钺进了学堂认字,也不过是为了能瞧懂那些战报兵书。
他抓着脑袋想了半晌也没闹明白,索性大手一挥又点了俩菜。
小二陆陆续续地将酒菜上齐,荆望已经两碗酒下肚,才发现对面的康柏还是抱着手中的账本,一筷未动。
“真不吃啊?”荆望抬起袖口抹了把下颚的残酒,“那就当我为那天那脚向你赔个不是还不成吗?”
康柏仍是翻着账册,垂眸摇了摇头,道:“我觉着,这账本不对。”
荆望平日里是个粗线条的愣头,但只要牵扯到北境的军务,却有着比狗鼻子还灵的嗅觉。
他立马蹿到康柏身边,盯着账册小声问道:“你说说,哪儿不对。”
“我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今日挨个瞧过各个粮仓的地址以便规划路线。”
康柏一页页的翻着账册,把标注粮仓所处位子的地方一一指给荆望看了一遍。
“之前李大人明明说是旧账本有误才要调换,我只当是他为了躲懒想抢了我做好大半的账册去与我交换,便未多想。可现下我翻了一遍新的,才发现并未见与原来那本有何区别。”
荆望盯着账册仔细的回忆着,他这一天都跟着康柏,康柏去过的那几处粮仓,的确都出现了这本新的账册之上,除了——
“对了!”康柏突然合上账册抬头盯着荆望,“最后两页,没了。”
荆望也突然转头对上康柏认真的眼神,“可是方才我遇见你的地方?”
康柏未再答话,垂眸点了点头。
康柏要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回家,荆望更是心里揣着要事待办,这一席饭可谓吃得各怀心事,只得草草收场。
荆望扭不过康柏硬是要给自己塞银子,最后索性自己伸手到康柏的钱袋子里摸走了一个铜板,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二人都本以为至此分道扬镳。
粮仓外,层林间,荆望蹲在一节结实的树干上,嘴上又叼上了半截草梗。
粮仓这样的地方最忌火烛,因为占地较广,也往往设在郊外的地方,到了夜里本该四野无人,阒暗一片才是。
然而此处却是不同。
身着神策营甲胄的一群兵士各个手持火把,里三层外三层将粮仓围了个水泄不通,饶是荆望这样的身手也不得门而入,只能远远地蹲在树上等机会。
他正百无聊赖的搓弄着手里那枚铜板,却听见粮仓外忽而一片吵嚷。
一群兵士似是得了命令一般往人声初起的方向赶了过去,荆望一口啐掉嘴里的草梗,把手中铜板放入怀中,瞧准了机会从树上飞身而下,身形极快地躲过耳目后,又几步蹿到了粮仓的顶上。
他掀开仓顶的瓦片俯身朝里瞧,却不禁大失所望。
原以为这样的阵仗能藏着什么惊天的秘辛,却不曾想此处真真儿就是个粮仓。
一仓子的白米,瞧不出任何异样。
荆望又来来回回打量了几圈,实在没有头绪,眼看着刚才跑开的人陆陆续续将要回来,只好复原了之前掀开的瓦片,飞身跃下了房顶。
他刚瞅准机会找了个缝隙逃过看守的眼睛逃出粮仓的范围,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军爷,你们真的搞错了。您看看清楚这个,我真是户部的人,不是来捣乱的。”
荆望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对儿白眼差点要翻到天灵盖上去。
他在胸口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条黑色丝巾蒙在脸上,转头看了看背后的情况。
康柏还是双手捧着他那不顶用的破牌子,被几个兵士围在中间。
荆望点了点人头,还好,只有七个,刚才围过来的大部队都散了;好在都是神策营的花架子少爷,他掂量了下,并不难对付。
他本就不是那种顶聪明的人,没有齐钺的计谋,没有林诗懿的才学;只有一番打定了主意就不废话,说干就干的心思。
不由分说,他即刻脚上运功掠步上前,神策营的少爷兵连来人在哪个方向都瞧清就被放倒一片;余下的几个回过神儿来竟是直接扭头就跑。
荆望不管那么多,发挥他在付妈妈口中的“特长”,扛起呆愣在原地的康柏,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荒唐啊!荒唐!”
将军府内院偏厢,荆望点了油灯,刚放下康柏摘了面罩就被一顿好骂。
他抄手站在门边,摸摸耳朵,蹭蹭鼻子,打眼瞧着吹胡子瞪眼的康柏。
读书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词儿。
荆望当年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由老兵带着操练,什么样的难听话没听过,保不齐还要被拎出来踹上两脚;现在瞧着康柏骂人倒还觉得有点可乐。
“隗都重地,天子脚下,你竟然出手伤人?”康柏气得背过手去,抬头死盯着荆望,“那可是正经在册的神策营近卫!你眼里可还有天子国法?”
“你被同僚挤兑,被上属刁难的时候倒不见你据理力争。”荆望满不在乎的挠了挠头,“倒跟你的救命恩人在这儿拼嗓门。刚才你要被人拿走了,怎的不见天子国法来救你?”
“他们挤兑、刁难我,那是他们的错处,我万不能罔顾规矩礼法,与他们同流合污!”康柏一拂衣袖,“今日我自有腰牌行事,他日就是下了大理寺狱,我也自有说理的地方!”
荆望到这时候才算看明白,康柏看似个文弱书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瑟缩模样,内里却是一把守着自己规矩的倔骨头。
口舌之争向来不是他的长处,他这会也没那心思与康柏论出个究竟来,“你漏夜返回粮仓,可是察觉有恙?”
康柏闻言这才想起自己被气得忘了正事,即刻偃了刚才的气势,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与荆望道别后,实是放不下账册最后两页的缺失,一直以来处理户部的杂事,他几乎要练就了那过目不忘的本事。
可他静下来仔细回忆后确认,那账册上的字迹绝不可能出自之前与他同为记账府吏的同僚之手,且他经手账册的日子不短,那一处的粮仓位子,他从来没在任何地方瞧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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