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缝里都是血,陆衡短促地喘了口气,看了眼梁慕,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梁慕一震,难得犹疑了一下,攥紧了手中剑,“……会伤及你。”
“别废话,”陆衡凶狠地打断他,“不动手,你们都得死!”
宋小舟却猛的甩脱了沈致的手,他们之间隔了一圈又一圈的恶鬼,仿佛山海一般,宋小舟眼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陆衡看见宋小舟想跑过来,当即道:“小舟,听话。”
宋小舟脚步一顿,愣愣地看着陆衡,“你没了,我也不会活着的。”
陆衡怔了怔,恶鬼按捺不住,齐齐扑了上来,梁慕低喝一声,剑已脱了手,身化千万,剑芒如烈日璀璨,如潮水一般,直接冲恶鬼群中漫了过去。
剑光过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陆衡只觉剑芒逼人,没有抵抗,反而将妄图逃窜的恶鬼尽数困在周围。突然,手臂一紧,却是陆悬苟延残喘着,抬起血淋淋的一张脸,眼睛亮得骇人。
他抓紧陆衡,要同归于尽的凶狠架势,将他推往早为他准备的孤坟。
封魂阵碰上他血的一瞬间,印记大亮,陆衡只听沉重一声,仿佛看见棺椁大开,一具白骨伶仃地躺着,手脚都缠了锁链,牢牢地钉在棺椁里。
他的棺,他的骨。
辗转了一圈,又回了原地。
陆悬说:“陆衡,你还是输了。”
第24章
剑芒散去时,林中鬼气似也被一荡而尽,梁慕力竭,吐出几口血,拄着剑,反身朝沈致慢慢走去。
宋小舟呆呆地杵在原地。
陆衡不见了,陆悬也不见了,凶神恶煞的鬼也都消失无踪,只有浓郁的血腥味告诉宋小舟,切实发生了什么。
他如梦初醒,四下看,又猛的跑向陆衡的坟,呜咽道:“谨之,谨之,你在哪儿!”
久无人应。
宋小舟脑中一片空白,疯了似的,大声喊着陆衡的名字,眼泪湿了满脸。可无论他怎么叫,再也没有人施施然地说,小舟,我在这里。
骗子,骗子,什么只要他想见,九幽之下也来见他,宋小舟恨恨地抬起红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无名碑,碑上溅了血,是陆悬的血。他咬了咬牙,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伸手用力地擦拭碑上的血迹。太用力,手指都磨得鲜血淋漓。
“……小舟,”沈致轻声叫他。
宋小舟置若罔闻,沈致伸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却被宋小舟用力推开,他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二人,“滚!”
他心中有满腔愤怒绝望,像烈火,烤炙着心脏,剥夺他的理智和呼吸。
宋小舟转过头,看着那矮矮的坟,疯魔了一般,手指扒着坟土,一下一下的,竟是要硬生生挖出底下的棺椁。
“陆衡,陆谨之,”宋小舟咬牙切齿,声音里却夹着哭腔,“你给我出来,说好了不能吓我的,你是鬼,还是又凶又坏的厉鬼,哪有那么容易死的……呜陆衡,你出来吧,我求你,谨之……”
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沈致怔怔地看着宋小舟,从梁慕的搀扶里抽出手,踉跄了一下,跪坐了下去,拿着剑,也帮着宋小舟挖棺。
宋小舟拿手挡住,护犊似的,恶狠狠地瞪着他,“不要碰他!”
“我们和你们不同路。”
沈致的剑若非收的快,只怕要将宋小舟的手捅个窟窿,他犹豫了一下,道:“也许,陆衡还在。”
宋小舟一愣,眼中燃起希望,“真,真的?”
沈致说:“我师哥的剑本就不是针对陆衡,但他是鬼,为剑芒所伤难以避免。而此处有封魂阵,陆悬方才开启了封魂阵,也许,将陆衡的魂重新困了回去。”
宋小舟愣了半晌,咬着嘴唇,看着面前的孤坟,说:“一定是这样的,谨之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他魔怔了一般,双手挖着坚硬的泥壤,口中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么几句。
突然,他的手磕上了一块坚硬之物,宋小舟不顾皮开肉绽的手指,擦了擦,眼泪顿时落了下来,“是棺椁,谨之……”
一樽漆黑厚重的棺椁在三人面前渐渐露出原貌,棺封死了,边角都拿着三寸长的铁钉,暗红的,浸透了干涸的血渍,诡异阴森。
宋小舟要开棺,沈致拦了拦,看着他,说:“你想好了吗?”
宋小舟问:“想什么?”
“你可知道你看到的会是什么,”沈致喘了口气,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严肃,道:“你看到的不是你熟悉的陆衡,也不是虚渺的鬼,也许是一具腐烂的尸体,也许只有一堆白骨,你看见了,能接受吗?”
宋小舟看着沈致,说:“我只知道,他是陆衡,是我的谨之,无论我看到了什么,他都是我的谨之。”
沈致定定地看着他,退开了,梁慕要帮忙,宋小舟却摇了摇头,埋头兀自撬着钉死的铁钉,低声说:“谨之啊,其实很要面子的,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你们先不要看。”
宋小舟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刀绞似的,鼻酸的厉害,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当初办冥婚嫁给他的时候,我就想着逃,后来在这山里见他的第一面,我就不想逃了。”
“我想和他在一起,人鬼殊途也好,我要和他在一起。”宋小舟说,“活着不行,我就去陪他当鬼,我不惜命。”
“这世上,我也只有一个谨之了。”
棺椁中,宋小舟直愣愣地盯着棺椁看了一会儿,抹了脸上的眼泪,又整了整衣服,才用力地推开棺椁一角。
今夜有月,月挂树梢,银光皎皎地泄了进来。
宋小舟只看了一眼,酸涩的眼睛又湿了,他忍了又忍,手背都咬出血了,在完全看见那具白骨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第25章
“我们走了。”
陆家大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地盘踞着,宋小舟站在一边,看着并肩的梁慕同沈致。
宋小舟说:“不再多留几日吗?”
沈致眨了眨眼睛,笑眯眯道:“就知小舟舍不得我,不过我和师兄是当真要走了,听说开封有鬼怪作祟,我们去看看。”
宋小舟看着沈致变得光洁如初的脸颊,说:“那你们多加小心,常来信,我要是寻得稀罕的玉好给你寄过去。”
沈致笑道:“好说,”他拿肩膀碰了碰梁慕,二人默契十足,梁慕当即翻身上了马,沈致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鞍,想了想,折过身来,凑在宋小舟耳边说:“你也要小心些,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像你这样的好人,就是死了下辈子也能顺顺当当投个好胎,不会和你的厉鬼哥哥厮守的。”
“所以只有你活着。”
宋小舟重重点了点头,忍不住,抬手抱了一下沈致,“阿玉,谢谢你。”
“啧,真肉麻,”沈致搂了下他的肩膀,旋即松开手,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走了。”
眼见着二人渐走渐远,宋小舟呼出口气,转过身,看着门匾上硕大的陆府二字,恍了恍神,抬腿迈上石阶,朝里头走去。
距孚日山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那日,宋小舟开了棺,看见了一具白骨。皮肉俱都被封魂阵吞噬殆尽,骨架伶仃,扭曲着,几乎可见生前痛苦。
铁链锁着手脚,被钉死在棺里,仿佛诅咒一般,
宋小舟忍不住眼泪,拿了沈致的剑,就想将铁链斩断。
咣——一剑劈下,还未触及铁链,已经被弹开了,漆黑的铁链流转着妖异的赤红光芒,反而将那具骨架绑缚的更紧。
“小舟,别莽撞,”生死患难,三人间好像更近了,沈致一把拉住宋小舟的手,“有封魂阵。”
宋小舟嘴里喃喃道:“对,封魂阵,封魂阵,”他想也不想,膝盖一弯对着二人就跪了下去,哽咽道:“求你们帮我解阵,求二位仙长……”
沈致哎了声,架住宋小舟,叹口气:“好,你先起来。”
临了,沈致要破封魂阵,梁慕却拿走了他手中的黄符。沈致不过强弩之末,梁慕不愿让他冒险,看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沈致,垂下眼睛,到底是退了步。
封魂阵一破,宋小舟小心翼翼地将铁链悉数斩断,可棺中却没有任何异样。他感应不到任何陆衡的气息,宋小舟呆呆的,那么一瞬间,好像天都黑了,山野间的冷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浸透骨髓。
沈致和梁慕对视一眼,沈致咬破手指尖,在棺椁上落下几笔,道:“这是聚魂符,如果陆衡魂魄未散尽,或许能回来。”
宋小舟直勾勾地盯着那聚魂符,一眼也不敢眨,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下意识地攥紧脖颈间挂的兽牙,“谨之……”
没动静。
依旧是没动静。
过了许久,久到沈致和梁慕都要放弃了,宋小舟只觉腰间悬挂的玉佩陡然闪烁着幽蓝光芒,一明一暗。
宋小舟心口猛的跳了几跳,想摸腰间的玉佩,却又不敢碰,好像那是什么易碎之物。
眼窝一热,宋小舟喜极而泣。
陆府中的人大半都被陆悬祭了鬼,宋小舟回来后,只要了几个撒扫的仆人。陆府很大,大得让人行走在其中都感到寂寞。
他不自觉加快脚步,穿过拱形门,有人叫了句,“小舟”。
宋小舟抬起头,只见陆衡站在廊下,素衣长身,面容如玉,对他轻轻笑了笑。
宋小舟眨了下眼睛,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暗处推,咕哝道:“谁让你出来的,还没养好呢,万一晒着了怎么办。”
陆衡道:“不打紧。”
宋小舟说:“要紧,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你再这样胡来我就生气了,哄不好的。”
陆衡笑了下,转移话题,说:“他们走了?”
宋小舟说:“走啦。”
“舍不得?”陆衡摸了摸他的脸颊,手指冰凉,宋小舟抓着,诚实地点了点头,“有一点点舍不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朋友。”
“不过——”宋小舟话风一转,仰起脸,看着陆衡,嘴角抿着笑,“我更想和谨之一起,没有旁人,只有你。”
陆衡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低头吻他嘴角的笑意,“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宋小舟突然想起什么,瞪着他,“你转移话题。”
陆衡笑出声,“我没有。”
宋小舟道:“就有,我跟你说,你不要还以为自己和以前一样,你现在就和刚死的小鬼没什么区别,磕着碰着晒着怎么办,我得多心疼啊。”
陆衡冷不丁地:“小舟,你好啰嗦,”
宋小舟气鼓鼓道:“不许嫌弃我!”
陆衡笑道:“不嫌弃。”
宋小舟轻哼一声,“记住没有!”
陆衡说:“陆夫人,记着了。”
二人一路说话,陆衡伸出手,宋小舟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鬼的手是凉的,心却在瞬间变得滚烫而满足,将失落和孤独一扫而光。
他们且行着,日头悬在穹顶,光撒了下来,照不进长廊。明暗泾渭分明,却好像都有无数种可能,通往敞亮的前路。
纵然人鬼殊途,焉知不是殊途,同归。
第26章番外梁慕X沈致
梁慕是九岁上的山。
他爹娘都被鬼怪杀了,留下这么个孩子,吃了两年百家饭,颠沛流离,后来一头撞在沈致父亲的腿边。
沈致父亲看他颇有天赋,拿两个包子给他,问,你想和我走吗?
梁慕看着他,准确地说,是看他破旧的道袍,还有背上的剑,你是道士?
沈致父亲点头,笑道,没错。
梁慕说,厉害吗?
他琢磨了一下,又笑,尚可。
而后梁慕就跟着沈致父亲走了。
没想到,还没开始学艺,就先认识了一个怪物。
小时候的梁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他的师弟是个怪物。
第一次见面时,沈致七岁,长得粉雕玉琢,可手是温凉的,不是活人的体温,脸上也有道道裂纹,看着诡异又吓人。
梁慕直愣愣地盯着他,沈致抱着父亲的手臂,探出脸来,甜甜软软地叫他,师哥。
梁慕不喜欢怪物,没吭声,错开了头。
沈致黏人,跑过来抓他的袖子,梁慕躲了躲,小狼崽子似地,凶巴巴地瞪着他。玉娃娃也似的小孩儿不依不饶,碍于沈致父亲在,梁慕没有太大的动作,最终被沈致抓住了袖子。
沈致父亲看着,笑呵呵地道,以后你们师兄弟要好好相处。
沈致快乐地嗯了声,梁慕心里说,谁想和这样的怪物好好相处,他是来学道家术法的,学完了就走。
沈致父亲对梁慕说,沈致早产,打小就身体不好,五岁就没了。他舍不得儿子,留着他的魂魄,才为他弄了这么副身体。
他深深地看着年少早慧的孩子,轻声说,师父活不久啦,梁慕,你是师兄,要照顾好你师弟。
世事自有其道,沈致已经死了,他舍不得儿子这样早夭,强行留他活着,早晚会受天谴。
梁慕抬起头,看了他师父片刻,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是,师父。
沈致父亲欣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夜里,师兄弟同睡一张床。
正值剩下,窗外蝉鸣不休,星子明亮,错错落落布满天幕。
沈致说:“师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梁慕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致挨到他身边,“理理我嘛师哥,师哥,师哥……”
梁慕:“闭嘴,睡觉。”
沈致撇了撇嘴,一把抓着梁慕的手,梁慕却像是被烫着了,猛的用力推开了他。砰得一声,沈致撞在墙上,顿时哎呦叫了一声,“疼——”他捂着脑袋,“坏了,要裂了。”
梁慕推完就后悔了,他压根没想那么用力,听见沈致叫疼,手指攥紧。
沈致:“我爹好不容易给我补好,又撞坏了,呜好疼。”
半晌,梁慕闷声说:“对,对不起。”
沈致瞄他一眼,嘴里叫嚷,“啊呀,疼……可疼了。”
梁慕心发慌,怕沈致当真有个好歹,下了床,一把抄起沈致就要往外跑,“我找师父给你看看。”
沈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两只手抓着梁慕的脖子,“师哥,你这么紧张,明明没那么讨厌我嘛。”
梁慕脚步顿了顿,明白是被耍了,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沈致正狡黠地冲他笑,“师哥,别撒手啊,真的会摔坏的。”
梁慕冷冷地说:“摔烂了活该。”
说完,把人扔回了床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着床,沈致不恼,笑嘻嘻地又爬了过去,挨着平躺下来的少年,“师哥,我就是逗逗你,别生气了。”
“师哥,师哥,”拖长了一把嗓音,撒娇似的。
梁慕一字一顿地说:“沈致。”
沈致哎地应了声,不想当真惹梁慕生气,说:“师哥,你看这天儿这么热,要不要抱着我睡,冬暖夏凉,顶凉快。”
梁慕:“不需要,你不要再说话。”
沈致:“哦。”
第二天,梁慕睁开眼,就见沈致埋在他怀里,一条腿不安分,搭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梁慕:“……”
梁慕初习剑道时,没少吃苦头。
沈致睡到半宿,迷迷糊糊滚了几圈,碰不上人,就知道梁慕又不眠不休了,心中感叹,他师哥当真是天底下最勤勉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