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云裳被簇拥着走入了寝殿,徐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收回视线,继续如往常一般巡视东宫。
他神色阴沉,“她们追得你不得不将身上的饰物全扔了,以此来保命?”
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想到了书上描绘屠夫被狼所追逐,不得不掷出肉以吸引狼自保的场景。
自她离开东宫,他就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等得愈发焦心却又他派人去寻会让她厌烦,只能按耐,直至方才终是耐不住差人去找。
早知如此,他一早便该多派些人手跟着她,再让徐琛一旁随行。
左云裳摇了摇头,她在他身边坐下,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不,其实我身上还有个没扔的。黄黄,你要不要看看?”
他沉默不语,眼底翻涌种种恶念,脑海中已经转起无数谋划。
左云裳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她凑到他身边小声的像是说什么秘密似的,“好了好了,你给我笑一个,我就给你看看我的没扔的那个怎么样?看不看?看不看?”
他垂眸道:“今日都是我思虑不周所致,是我的错。”
左云裳笑了起来,一双眼弯弯的,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不许再说这种话了,你有什么错。喂,你到底要不要看啊?”
她问着‘你到底要不要看啊?’,眼中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脸上好似都写着,‘我一定要给你看!’
从前她一直害怕入了东宫就会入前世一般再沾上宫中数不清的事端,今日也是真的跟她设想的一样遇上了。
可看着眼前的少年,她一点都不后悔答应他,也一点都不畏惧前路。
第59章
他知道她是在哄他开心,被她这样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抿了抿唇,心口软了下去,心头那些恶念消散无痕,“看。”
让她这般看着,纵使是天大的火也发不出什么。
在左家的时候左云裳就是一霸,阖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不疼她的,那个什么表小姐惹了她不开心也让她利落的还了回去。
如今入了宫,他分明说过要给她无边富贵人人俯首,却让她受了这样的委屈。
即便她看着不难受,叶裕衣心中也觉得难受。他捧在掌心中连凶一下都舍不得的小凤凰,竟让人逼成了这样。
他素来极有耐心,此时却生出了急切,迫不及待想将宁氏一族完全拔除。
左云裳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握在手心里,将紧握着的拳头伸到他面前,孩子气的卖起关子,“真的要看吗?这个我可不给别人看,你要想看,不管怎么说得给我点好处才行。”
叶裕衣忍不住勾起唇角,他低下头看来时,浅浅的光氤氲在眼底,显得眸光格外温柔一些,“我连自己都已经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左云裳一怔,她眨了眨眼,一脸懵懂的问道:“真的吗?太子殿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任我取用?”
叶裕衣眼尾微微挑起,他淡淡的颔首道:“自然,君无戏言。夫妻一体,我的东西便是你的。云娘又看上什么了?”
左云裳本也只是随口逗他两句,此时骤然遇上这等好事,她仔细地想了想,忽地笑容多出几分热切,“上一次我在西苑见着白鹤,鹤羽如雪,十分好看。殿下,你看……”
上一世记着有一次她在西苑见着白鹤好看,一时心血来潮偷偷将白鹤抱回了雍云宫养了几日,只是不巧没几日就被叶裕衣发现,又是好一番训导,差人将鹤送回了西苑。
太子似乎并不太喜欢动物,她笃定这个要求他绝不会肯答应。
当真是孩子气,东宫那般多的珍宝,这人却只要几片鹤羽。
叶裕衣无奈道:“你想要鹤羽?一束可够了?”
左云裳摇了摇头,她热切又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叶裕衣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故意扯着他的袖子,放软了声音撒娇,“我想要一只白鹤,养在雍云宫日日都能看见,那多好看啊。”
叶裕衣眉心微皱,“白鹤虽好看,但到底是野物。这个不行,你换一换。”
左云裳只觉意料之中,面上故作失落的垂下眼。
叶裕衣话到嘴边又改成了,“若你喜欢,可以常去西苑看看。”
她眼中笑意与惊讶一闪而过,今天的太子似乎……格外好说话一些?
她咳嗽了一声,得寸进尺地试探道:“那我想去燕潭可以吗?”
自她那一晚在落水之后,太子就将燕潭封了不许人靠近。听说还有意将那个小湖都给填上。
自知理亏她也不敢再提,但总惦记着这件事。东宫中夏日里她最爱去的地方也就是那里了,湖中比宫中各处都要凉爽些,水汽吹拂在身上还能闻见花香,夏日景色宜人。无论是散步还是泛舟都十分惬意。
左云裳靠的太近,近的足够让他被她身上温暖的气息所包围,少女的眼眸水润明亮,清澈得像是溪水。
他喉结微动,想移开目光,却又无法控制得继续注视着她,难以轻易转动目光。
左云裳因为他的沉默而有些紧张,她细细地瞧着他,“我保证不会再掉进湖里了,上一次真的是意外。让你担心是我的不对,但我真的好喜欢那个小湖,事情是我做的,湖是我自己跳进去的又不是湖把我拽下去的。你要怪要责罚便责罚我一人就是了,跟那湖没有什么干系。”
小姑娘长而卷翘的睫毛一下又一下忐忑的眨动着,他明知道她一贯嘴上没真话,装出可怜兮兮也多半都是骗人,却仍鬼使神差的点了头,哑声道:“好。”
左云裳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能说动叶裕衣,她惊讶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好什么?”
他唇角微勾,“不封了,你想去就去。”
“你同意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她问到最后,目光中已经有了几分警觉,像是一只面对突然出现的饵料不肯咬钩又馋的一直围着鱼饵转圈不肯离去的鱼。
叶裕衣挑了挑眉,“我平日不好说话吗?”
左云裳纠结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她斟酌着说道:“倒也不是不好说话,只是没有今日这么好说话。太子今日是怎么了?”
叶裕衣眼底带了笑,向她招了招手,她乖顺的附耳贴了过来,青丝自肩头滑落,有几缕扫过了他的手腕,堆叠在他的衣袍上。
发丝微凉,轻软如丝缎,发间香气馥郁。
他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垂头轻笑了一声,“被你这样看着,我总是很难拒绝。”
少年一贯冷漠的声音染上了淡淡的笑意,显得格外温柔,温柔得不像是太子。
气息吹进耳朵里,左云裳从头顶开始发懵,浑身僵硬,连舌头都好似麻了。
她忽地站起身,急急的退开几步,像只蹿开的兔子。
叶裕衣耳后微红,他咳嗽了一声,蹩脚的转开话题,“所以现在可以给我看看你手中到底藏着什么宝贝让你舍不得丢吗?”
她将紧握的手伸到他面前摊开,露出掌心中藏着的玉坠。
并不是什么绝世珍品,但看起来极为眼熟。
叶裕衣神色一怔,垂眸望着她手中那枚坠子片刻,伸手要去拿。
她赶忙合了手心,一把攥住玉坠将手藏在了身后,不满的看着他,“怎么还有送人东西还往回拿的道理。殿下未免太小气了些。”
“这是我当初亲手雕出送给你的那枚。”他的目光从坠子上移开,抬起眼看向她,语声渐轻,“我以为你早丢了,最多也就是锁在箱子的角落里。”
左氏在熙州也算有头有脸的家族,左氏娇养的大小姐身边向来不缺金银玉器。
他寄居在左家时身无长物与穷小子没什么分别,这枚坠子便也跟当时的他一般,放在左小姐的妆匣饰物都寒酸。
那时他没什么可给她的,待将她骗入东宫,便想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他以为那些珍贵的金银玉器可以打动她,她会喜欢。
他的人生苍白无趣,骤然遇见一抹亮色便拼了命的想抓住,将那只无拘无束的小凤凰拖入他的世界不愿放手。
可他从没想过,她扔掉所有饰物,最后唯一留下不舍丢弃的居然是这枚寒酸的坠子。
就像是他没有想过他用尽手段,给出无边富贵,人人俯首的许诺,自以为搭出了纯金的凤凰巢,引来的只是鸟儿伤心的悲鸣挣扎。
亲口听到她愿意留下已经是从意料过的大喜,恍如干涸的山谷下了一场大雨,令他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此时见着她贴身带着的那枚玉坠,便如那湿润的土地中破土生出了一颗嫩芽,他方才有了几分实感,唇边笑容弧度越来越大,“原来你一直将它戴在身边,扔了所有的饰物,却没有扔掉它。云娘,你是不是……”
左云裳让他看得心头一跳,面上有些烫,她急急忙忙打断他的话,“不是,不是才不是。我浑身上下的首饰都挺值钱的,只有这个扔了也没人要,所以没有扔。你不要想太多。“
她加重语气,试图说服他,但故意加重的语气与急促的语声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叶裕衣被她打断话头也不恼,仍笑着看她,倒是把她看得恼了。
她不再看他,背过身在桌边坐下吃饭,“你不要再看我了。黄黄,你今天话好多。”
说是一回事,那边坐着的人听不听又是另一回事了。
背后的目光仍如峰芒在背,搞得左云裳吃饭都没什么滋味,她草草扒了几口饭,心说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未免也太让人烦躁了。
上一世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对她有过好脸,她那时背后总偷偷骂他,恨他给自己摆脸色。
此时却有些怀念起那个冷漠寡言,脸上没什么情绪,连看人都阴沉沉的太子了。
至少那样的太子,她只管去恨就是了,不会如现在这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变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
左云裳食不知味的吃完这一顿,硬着头皮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拿个梳子做什么?”
叶裕衣的目光滑过她肩头的长发,他起身走到银镜旁,对她招了招手,“来,我替你绾发。”
左云裳充满怀疑的看着他,“才不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太子,肯定从小都是让宫人服侍从没有自己动过手。你是不是想报复我上一次给你扎小辫故意要给我绾发弄得很丑,殿下,你的报复心也太重了。”
叶裕衣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她坐到镜前。
“我虽未替人绾过发,但这不是难事,看过几遍就也会了。你放心。”
左云裳面上很不情愿,“我养了这么多年才养出这么一头长发,殿下,女子的颜面是很重要的。若是我的头发弄得很丑也有损你的颜面。况且,哪一日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这么记仇嘛。”
口中这般说着,她脚下到底是老老实实的走了过来在镜前坐下。
第60章
“你要是给我搞得丑了,我,”
左云裳卡了一下,没想出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
叶裕衣拢了拢她肩头的长发,将胸前散乱的发都收到她颈后,他低低地笑着问道:“你要如何?”
青丝如云,浓密光滑,触光生晕,即便只是简单的披在肩头也极为美丽。
他的小凤凰还未长大,却已经有了这般惹眼的美丽。
若是能东宫永远这样紧闭宫门,将她藏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堂堂太子殿下谁又能把你怎样,我自然不能将你如何。顶多也就是咬你一口罢了。”
镜中的姑娘眉眼尚且带着几分稚气,她看着镜中人一时有些恍惚,似乎穿过镜子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镜中的那张脸撑着下巴傲慢地看着她,锋芒毕露艳光四射,像是一只蓄势待发抖动尾羽准备攻击的孔雀,眼底积蓄地是不甘与怨气。
这一世她仍然遇到了太后母子,仍然遇到了贵妃,仍然遇到了宁六娘,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她都过得比上一世快乐很多。
她对着镜中人一笑,颊边又浮现出了两个小酒窝,那幻影便散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
她不会再畏惧前路,不会让自己落进上一世的那般绝望的境地之中,也不会让身边的人有分毫闪失。
“我这里并没有女子的发饰,便先拿一根我平日里用的发簪先给你用着可以吗?”
左云裳想点头,叶裕衣无奈地按住她的头顶,“不要动,一动又要散了。你拉开面前那个匣子,里面挑几根喜欢的就是了。”
左云裳拉开抽屉,望着一匣子的珠玉香木呆住了,她甚至还看见了一枚只有亲王与太子能佩戴的金菱簪。
“这些都可以随便挑吗?”
“自然。”叶裕衣瞥了一眼匣子,“这里只是一部分常用的,我还有一些发冠簪饰由内库保管。说来内库以后也该交给你了。”
‘内库’二字听来实在熟悉,她想起上一世也是这般。
她几乎是一入东宫,太子便将内库交给了她。她本以为这是按照旧例,拿起内库的东西也十分顺手,看上什么就拿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
很久之后,其实也没有太久,三五年之内,她就变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初时不过是宫妃背后对她取笑,宫人的阳奉阴违。后来前朝后宫处处都是如此,她不断的掀起恶浪,最终反噬自身,被浪头所淹没。
只有一人从她入宫起就待她温柔小意,关怀得无微不至,总能出现的恰到好处。
她拼命的竖起刺,试图告诉所有人她不好惹。太子训导她,惩罚她,试图拔掉她的刺,因此被她所畏惧更被她厌恶。
晗王的温柔给了她希望,令她开始一心追逐虚无缥缈的希望,明知不对仍在那人的温柔中越沉越深。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一刻的动摇过,怀疑太子是否真的跟她相看两厌。
声名狼藉的太子妃曾有一次被言官参了十大罪状,陛下差人将这封折子送到了她的手里,她也是从那封参她的折子中才知道,原来从前太子妃往往要生下皇子才能执掌内库。
原来她已经有很多次衣服饰物逾越了规制,用得太过奢华。
原来内库之物并不算她的,并不能随意拿取,她要用还需差人问过太子,要太子点了头才算符合常规。
按照礼制来说,东宫内库的主人是太子,太子妃素来充其量不过是仓库保管员,还得是生了子嗣才有资格去做这个仓库保管员。
这皇城之中主人永远都是皇帝血脉,妃子也罢,宫人也罢,都是外人。只有生下子嗣才算得上半个主人。
可她的这些逾越,太子从没对她提过。内库的钥匙是他一早就让人送到她手上的,她拿东西从没跟他打过招呼,她那些逾越的衣服发饰穿了也没少在他面前晃,可他也没有一次因为这些不虞。
只是那一点怀疑,在太子的冷脸下就显得非常自作多情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