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浚说不出,流不出泪,他所有的悲愤,都融化在他触摸叶明怀鬓角的颤抖中。
但下一刻,叶明怀伸手,反抱住师父。
叶明怀轻拍喻浚背脊,松开他,往后一跪,背脊挺直,目光澄澈。
“师父。”叶明怀抱拳,“徒儿不怕难走,再难走的路,我和存灯师弟一起走,也能走下去。”
“好——说得好!”喻浚叹道,“你们在一起,再难走的路,都走下去。”
喻浚说完,摸了摸自己的衣襟,掏出一只油纸包裹,递给叶明怀:“给你,拿好它,照顾好你的师弟。”
叶明怀接过喻浚手中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上,是他自己的脸。
叶明怀震撼地看向喻浚。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喻浚说,“你们便隐姓埋名,换上面具生活——你是叶云开的儿子,大家不会对你怎么样。”
“师父……只能护你们到这里了。”
话说到此,是真的分道扬镳。
喻浚松开抱着叶明怀的手,转过身,再一次背手站到湖边,他像一尊雕塑凝望远方,除了眼角唯一一滴泪水外,他没有情绪,没有好恶,没有看见……
今夜来的人。
叶明怀看着喻浚背影,最后一次把头按在鹅卵石地上,长长磕头。
叶明怀长长磕头。
“cut”
吴光霁这声结束非常轻,他似乎是怕打扰还在戏中的两个人。
环境极度安静,没有任何工作人员说话,汪平汤宏图一跪一站,都还在情绪里面。
季走缓过神来,有些诧异地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
他再看向旁边,吴光霁也好,张德年也罢,甚至唐佳林——大家都在偷偷擦眼泪。
所有人都入戏了,所以,片场才会这么安静吗?
不知不觉之间,汪平哥……真的变得,好了不起。
过了一会儿,片场的大家终于纷纷走出来。
汤宏图比汪平稍微提前一点回神,他走到汪平身边,伸手递给他,将汪平拉起来。
“汪平小友。”汤宏图脸上还有泪痕,在人造的月光下,他笑得温而不厉,“你演得真好,和你一起演戏,总感觉不是演戏,而是我们真的就在戏中。”
“真想和你多合作啊。”汤宏图感慨道,“真想和你一直合作啊……”
·
得到汤宏图这样的表扬,汪平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
然而,汪平真实的第一反应,却既不是开心,也不是雀跃,而是下意识地回头,往吴光霁那边看。
汪平在找季走。
他并没有找到季走。
导演伞棚下,唯有吴光霁和副导演笑容满面地看监视器,在他们身边,第三把椅子空空荡荡,明明应该是季走坐的,但是上面没有人。
……人不见了。
是不是上厕所了?
汪平走到吴光霁身边,坐在季走椅子上,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说实话,就算是……也该回来了,但汪平怎么等,也没等到回来的季走。
倒是等到了吴光霁的问候。
“你戳这儿不去卸妆干嘛呢。”吴光霁笑骂,“想要表扬啊?”
“我不是——”
“好好好,满足你——汪平牛逼,汪平最棒,汪平是我见过最好的演员。”
汪平:“……”
最近,吴导把人弄得必须按照他思维走的方式越来越多元化了,汪平给他臊得不行,怏怏然到化妆间卸妆。
汪平换好自己的衣服,坐下来之后,问化妆师:“姐姐,你看到季老师了吗?”
季老师三个字,堪称咬牙切齿。
“季老师?”化妆师给他卸脑袋上的假发片,回忆了一下,“啊,季老师半个小时不就坐车走了吗?”
汪平脸上的表情犹如坐过山车——在听到“季老师”三个字时,是有点期待的,然后听到“坐车走了”,瞬间就垮了下来。
好。
真的特别好!
看完就迫不及待坐车走了——表扬没有,夸奖没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演员。
骗子!影帝都是演技很好的骗子!
化妆师根本不知道他手里这颗脑袋里面有如此多的想法,她快手快脚地汪平把假发片拆了,推到水下,将脑袋清洗了一下。
然后给他补了补额头因为摘假发片而掉了的妆,随即便将塑料布一拆。
“行了。”化妆师低头收拾自己工具。
“行了?”汪平看着镜子里面眼线口红齐全的自己,犹豫,“妆不用卸吗?”
“不用啊。”化妆师抖刷子上的粉,“季老师说了,给你摘了假发片就行,你们晚上不是还有活动吗?”
……什么活动,汪平并没有听说。
但汪平还来不及问,就看见化妆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唐佳林往里面探头探脑一瞬,然后又把脑袋缩了出去。
“唐佳林!”
这个人肯定知道季走在干嘛,不能让他跑了——
汪平一跃而起,还没等跑到门边,忽然,听见自己电话响。
汪平把电话抓出来,一把扯开门,然后,汪平顿在原地。
来电显示-季走。
汪平:“……”
响铃一会儿后,汪平接起电话。
“汪平哥。”季走的声音如以前一般温润,“已经换好衣服了?”
“……换好了。”
“好。”季走笑了笑,“那你现在,按我的要求做。”
·
“搞什么飞机……”
汪平一边抱怨,一边还是走到路边,按要求寻找唐佳林的车——季走要求第一项,就是坐上唐佳林开的车。
其实挺好找的,就是季走带汪平练威亚那辆车,停在路边,非常显眼。
不是季走开车,汪平不喜欢坐副驾驶。
汪平拉开后排车门,拉上安全带,忍不住问:“你老板到底搞什么。”
唐佳林在后视镜看了一眼汪平,瑟瑟发抖:“这个,老板说,如果我说了的话,我的工作明天就没有了。”
“……”
汪平只能随他去了。
并且,坐着唐佳林的车,再过一会儿,汪平也真的是什么都不能想了。
唐佳林开车的技术比季走糟糕一万倍都不止。
同样的路,同样的车。
季走就能开得四平八稳汤都不撒,唐佳林就能开得如同游乐园土豆机,把汪平的胃都给颠簸出来。
一路颠了半个多小时,唐佳林终于停下了他的车。
汪平人都快吐了,被唐佳林请下车的时候,还昏昏欲死。
昏昏欲死忠,汪平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幻觉就在自己面前,挂着灯笼,两个巨大轮子的,是……马车?
开什么国际玩笑,现代都市,哪怕是荒山野岭,哪儿来的马车。
“接下来,老板说让您换马车。”唐佳林说。
“……”
还真的是马车。
汪平实在不知道季走在搞什么幺蛾子,但人都到这里了——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汪平勉为其难,和车夫打了个招呼,爬进车厢。
这辆马车还挺豪华。
车厢内包括地毯,都是软软的,里面亮着的古风灯也雕梁画柱,贴着车壁,悬挂着一套汉服,包括披风,一应俱全。
汪平看见披风上面似乎飞着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拿下来,放在灯下看。
是季走的字迹:【请汪平哥换上这套衣服】
“这是什么古风cosplay吗?”
嘴上吐槽归吐槽,但汪平还是听从季走安排地把衣服取下来。
汪平刚准备换,忽然瞥见马车车窗上,贴着的另一张纸条。
【衣服换好了,就可以叫车夫往前,汪平哥记得开窗户,看看外面的风景。】
这也太玄幻了。
汪平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确实不是在做梦,然后才抖开衣服,一件一件开始往上套。
季走选购的斗篷不知道什么材质,穿上之后不仅不冷,甚至还比羽绒服更加保暖一些。
汪平换好了汉服,爬到车门口,喊车夫启程。
马蹄声中,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汪平推开身侧的车窗,看向窗外——他还记得,这个属于影视基地的小镇上,本来晚上是没有灯光的。
但是现在,车外面加了柱子和鱼线,然后绑上灯笼。黑夜之中,灯笼起起伏伏,马车如同行走在一片灯海之中。
这只是沿路,渐渐的,汪平好像听见了什么音乐的声音。
汪平忍不住将窗户开得更大一点,他听着马蹄声音改变,踏上了青石板路。
马车载着汪平,驶入他和季走初到四川,练了若干遍威亚的长街之上。
当时,长街每一户门都是紧闭着的,他和季走忙于练习威亚,也没有来得及推开欣赏。
然而现在,长街每一户门都打开,每一处人家中,都塞上了人,或者喝酒划拳,或者赏月吟诗。
丝竹声从左侧的街道分叉遥遥传来,汪平能隐约看见跳舞的人影。
汪平还没有仔细看,马蹄声忽然停了,车轮停下,停在一处两层楼高的建筑外。
建筑被灯笼和小灯串装饰,往上看,一片火树银花——这样的璀璨里,季走挺拔站着,向汪平挥手。
“汪平哥。”季走说,“请上来。”
其实不用季走说,汪平已经飞快地窜到了马车下,然后拾级而上,跑到季走身边。
两个人站在楼房窗边,都穿着汉服斗篷,并肩而站。
夜风吹来,汪平脚步渐缓,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整个全部灯同时点亮的小基地——
季走不仅亮了灯,还请了舞鱼龙的艺人,跳舞的舞姬,填满基地犄角旮旯,像是凭空从盛唐裁了一段,塞进这个时空。
古人写的诗中,那一句“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就好像突然,具像化在了汪平面前。
“这里……怎么会?”汪平难以置信地看向季走。
“我听说,这个地方不久之后就要拆了,建下一个电影的小街了。”季走看向汪平,笑意盎然,“在拆之前,我想在汪平哥心里留下深刻的记忆。”
“永远记住我们的……秘密基地。”
“还有,这个送给你。”
汪平感觉自己的手一冰,先是季走冰冷的指尖拉起他的手掌,然后他的掌心被塞了一只更凉的小壶。
汪平低头看掌心中。
那只小壶只有巴掌大,触手生凉,在灯火下,亮着莹润的光——一只玉做的小茶壶。
“汪平哥。”季走的手掌覆盖住小壶,搭在汪平手掌上,“四川阶段,杀青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季走你真的很浪漫【鼻血,拇指】
第34章chapter。34
凌晨三点,汪平从被子里面冒个头出来,眼睛亮晶晶,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汪平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好像卷进了今晚那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鱼龙舞,事实上,他脑子里好像也在开趴体,不断循环那条街上的一切。
汪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摸过手机,不管几点,往他们turnon的群里发信息。
ping:【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真的不知道季走真的好神奇啊!!!】
ping:【他把我们练习威亚那个小基地挂了灯,请了演员,把古诗搬小基地里面了你们敢信!!!】
ping:【他还送了我杀青礼物!!一个小玉壶,特别好看!】
汪平顾不上现在几点,一掀被子爬起来拍玉壶给兄弟们看,拍完之后,汪平将手机扔开,钻进被子里裹好,捧着小玉壶,安静地看着窗外。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但是他真的很开心。
就好像去郊游的小时候睡不着那样,稍微一闭上眼睛,马上就会被高兴的情绪唤醒。
明明玉壶没长腿儿,可就是生怕它跑了,必须要抱着才安心。
汪平一晚上都捧着小玉壶,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四点多才迷迷糊糊睡着,又生怕把它压坏了。
睡得一点儿都不踏实,时不时就惊醒一下,看自己的小壶。
第二天傍晚汪平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妆,季走来不及惊讶他眼圈的黑,先看到了汪平卡在手机壳里面的一张照片。
汪平就用的哪种透明的壳子,照片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季走昨晚送给他那个小玉壶,不知道被什么软件P上了眼睛,嘴巴,手腿和腮红。
嘴巴张开,眼睛是><的形状,看上去活力满满。
“汪平哥。”季走忍不住问,“你……手机壳……?”
汪平正在打瞌睡,闻言醒过来,翻过手机壳看了一眼,笑逐颜开。
汪平把手机壳怼季走面前,忍不住炫耀:“给你介绍思路!我本来想把它拿出来,却怕它碎了,打印一张摆在手机壳后面,随时能看,又不会碎。”
“小玉壶我裹好被子放床上了。”汪平凑近季走小声道,“床正中央,绝对不会碎——我是不是很机智!”
季走微微垂眸,半晌后,他抬起手,摸了摸汪平的头顶,笑道:“嗯,超级机智。”
·
今天晚上还是拍昨夜那场戏——补拍特写等镜头,耗时并不长,在午夜之前收工完活。
“各位各位,先别慌着收了,稍安勿躁啊。”汤老笑吟吟地对大家说,片刻后,他推一个小推车,推出一只巨大的蛋糕。
蛋糕上写着——四川阶段,杀青快乐,八个大字。
汤宏图其实已经跟过许多剧组,这种阶段性杀青,一般都无人在意。
只是……汤宏图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买蛋糕,就是觉得,这好像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