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跟邢云来。”
季成的手指托在了唇边,想了想,手指拿开,又说,“他的前女友,不愿意跟他复合,所以我们才一起喝酒。”
“原来是你陪他喝,你们关系还像上学的时候一样好……”
心理治疗师拿了一个抱枕,放在他腿上,她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眼角和嘴角,便蜿蜒出温柔的细纹,坐回去后,她和善地深入话题,“你今天喝了那么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十八年前,一架**航空620次航班起飞不久后,因为操作失误坠机,机上128人不幸遇难,其中包括当时京市的千亿巨头,实业界最大的老板和他的妻子,而他们的儿子,一个14岁的男孩,是唯一的生还者。
此时,早已长大的他,就坐在她面前。
她记得他初次来到这里时,由季家那位痛失儿子和儿媳的老爷子领过来,老人一夜白头,苍老而疲惫的眼凝视着她,恳求她救救唯一的孙子。
14岁的少年,眉眼长得好看,身体过分单薄,脸上没什么情绪,一双凹陷的眼,没有神色地望着地面,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安静地像一个木偶人。
她领他坐下,就坐在现在对面的这张沙发椅。
她翻开一本书,像他母亲曾经陪伴他时一样,给他念诗歌。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我说:
别加糖
在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红太阳”(顾城《安慰》)
……
渐渐地,少年眼里泛起一层水光,渐渐地,他睡着了,随着一呼一吸,胸膛起伏着,他的脑袋歪在那里,泪水从眼角流下,洇湿了沙发边,他的眼睫不时微颤,透露着一点不安定,如惊弓之鸟。
她放下书,没有上前为少年擦拭眼泪,也没有披盖薄毯,只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后来,他在这里经过两年治疗,人好了很多,只是依旧不太爱说话,再后来,除了一些私人场合,她碰到过他,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今天,他为什么来了?
她问过之后,也不催促,躺在沙发椅里,戴起了一副金边的远视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放在膝盖,不时翻动两下。
季成似乎习惯这样的相处,沉默了很久,才说,“没有。”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分手后,才知道爱上了她。”
“曾经有个女孩子长得跟她很相似,我家里保姆的女儿,您还记得吗,白蔹。”
心理治疗师抬起头,静静地倾听。
季成似乎觉得说出来并不那么困难,便换了一个姿势,仰面看着天花板,继续道,
“白蔹年龄跟我相仿,十三岁到了我家里,我母亲很喜欢她,叫她跟我们同吃同住,但是我跟她,并没有多少接触,我那时候的年龄,对女孩子避之不及。”
“我的十三岁,跟她没有关系,十四岁,十五岁,也没有关系,直到长大成人,接手公司,有次不得不坐飞机去国外一趟……你知道,我……”
他闭了闭眼,手指掐上眉心,“……我不太敢,或许别人看不出什么,但我坐在那里,怕得想死。”
“就在那时候,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我侧过头,认出了那是白蔹,她已经当了明星,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我也不关心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我只是讨厌别人突然碰我,想抽回手,但是特别荒唐,我抽不回来,竟然还产生了一丝依赖,忘掉了自己在飞机上,忘记了自己害怕什么……”
“那之后我就开始关注她,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主动追求她,应该跟她告白,但是我不想,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动心,十三岁那年没有动心,十四岁,十五岁没有动心,为什么隔了那么久,就……”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身体却不听话地接近她,我困扰了很久,却始终没法阻挠自己,甚至为此做了一件……错事。”
“白蔹走后,过了两年,我遇到跟她长得相似的女孩,我看见她头一眼,就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就像认识她很久,久到……好像穿越过时空,才好不容易跟她碰面,我想抱住她,让她再也没法消失,但当时脱口而出的,是问她是不是白蔹……”
“太好笑了……”
“白蔹好像成了一个诅咒。”
季成闭住了眼,脸上弥漫着痛苦和困惑,嘴唇有些哆嗦。
“你说,我是不是产生了双重人格?”
心理治疗师放下书,身子微微前倾,没有回答,只是问道,“那个女孩子叫施师吗?那段分手视频,我也见过。”
“是她。”
“你没有双重人格,她是存在的,而你也没有产生另外的人格身份。”
季成睁开眼睛,侧过脸,问道,“没有吗?”
心理治疗师再次强调,“没有。”
“那怎么解释我明明爱着她,却把她当做别人的替身?心里想的,和做出的反应不一致?”
“你心里怎么想?”
“我爱她。”
“那就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不论什么时候,都按照你心里想的去做,即使思维混乱,言不由衷,也不要害怕。”
……
季成走出诊所,代驾在车里等他。
他说了一个地址,汽车向那里驶去,夜黑了,城市依旧繁华喧闹,星月的清辉被掩盖,楼宇商铺释放出变幻的色彩。
他来到小区外面,一个上了楼,最终停驻在那道门口,抬起手指的时候,血气翻涌,心脏砰砰直跳,“施……”
一个字,好像耗费了全部的力气,最终手指没有按下门铃,她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几回,最后一个字咽下了喉咙。
她的门口放着一只换鞋凳,没有摆放鞋子,摆着一盆花,里面泥土潮湿,好像刚浇过水,叶子上还沾着水珠。
季成半蹲下,鼻尖凑近,嗅到泥土的味道,和叶子的清香。
他手指摩挲过叶子,最终坐在了凳子上,后背靠着冷硬的墙,心里升起从未有过的安心,就那么睡着了。
……
“薇姐。”
“昨天休息好了吗,今天过来吧,来公司,给你接了两个本子,过来看看。”
施师笑,“好,我待会儿就到。”
她挂了电话,拉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天才蒙蒙亮,她洗漱换衣服,吃早餐,戴好帽子口罩,披上风衣,拎着包包,踩着一双小众品牌的小白鞋,拉开了家门。
余光看到什么,她的脚步忽然顿住。
她侧头,看到靠坐在墙角的男人。
男人微歪着头,一脸倦容,眼睛阖着,呼吸轻缓而绵长,那本该一丝不苟的短发,此刻有些凌乱,黑色衬衣的领口解开三颗扣子,呼吸间,喉结微微颤动,一颗小痣若隐若现,透着些许诱惑。
施师嘭地关上门。
季成惊醒,睁开一双发红的眼,对上了她那道冷漠,含着愠怒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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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他眼尾越发通红,艰难地发出喑哑的声音,“……早上好。”
施师上下打量一眼,没接话,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了电梯口,按了下行键。
等待电梯上来的片刻。
季成抬着发麻的双腿,追了上来,“对不起,我为上次的失礼道歉,还有以前做过的错事,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电梯上来了,电梯门缓缓打开。
施师走了进去,按下楼层,打断他说,“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没有必要,毫无意义,也请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门口,免得让人误会。”
“别这样……”
季成脸上涌现痛苦,“跟我好好说说话吧,是不是我的道歉不够诚恳?你想让我怎么做,我……”
施师不为所动,按了关门。
季成眼看电梯门合上,焦灼之间,伸手挡下,意欲搭上同一辆电梯。
施师皱起了眉。
季成的视线触及她的反应,恍然想到她之前说的——“我对你的忍耐耗尽了”。
他僵也似地退出了电梯。
“对不起……”
电梯门合上,电梯在下降。
施师松了一口气。
她走出小区大门,等车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季成也出来了,隔着几百米远,大概没敢走过来,只孤零零地、有些颓废地望着她。
我从前当工具人的时候,又傻又卑微,可比你惨一千一万倍。
施师不由心道。
车来了,她毫不犹豫上车离开。
“SS,有人找——”
有人唤道。
“嗯好。”
施师应声,早上赶到公司,杜若薇给她看了下新接的两个本子,又跟她商量最近接触的一个综艺,完事后她回到剧组,整个下午在拍一场吊威亚的戏,拍完浑身都是汗水。
她随便擦了一下,卸妆换了衣服,往出走,碰见副导演,副导演提醒道,“SS,记得凌晨有夜场戏,2点之前要过来呀。”
“好的导演。”
施师应声。
男主演还在外面椅子上瘫坐着,没卸妆,也没换衣服,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扶手,头往后仰,好像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他正对着户外空调。
他的助理一个劲说,“哥,可不能吹了,再吹出毛病了!”
施师经过时笑道,“李老师,辛苦了。”
李淮眯开眼,视线从下往上对上她的笑,自嘲道,“到底不比年轻人,还能走得动路,我呀,半条命差点折在下午。”
施师脚步停下,“那您更应该回室内歇着,现在天气不比之前,身上出了汗,这么吹要生病了。”
李淮撑起力气坐起来,“好,我听飞飞的。”
“飞飞”是施师剧里的人物名,叶飞飞。
施师见他起来了,便笑了一笑,抬步离开。
李淮在身后问,“你这么快换好衣服,这是赶着其他事儿吗?”
施师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李淮叹了口气,“啊,竟然不搭理我,翅膀硬了!”
周围人哄一声笑了,都知道两人搭档合作两月有余,有了交情,剧中扮情侣,剧外成了好兄妹,开开玩笑也是经常的事。
那边施师走出片场,远远看到背手而立的年轻男演员,正等候在角落。
“施师。”
林魏一看到她,便迎了上来。
施师像他那样背过手去,微歪着头,拿眼看他,“你怎么来了,那边不忙吗?”
“今天刚进组,不算很忙,现在已经收工了,我们都听说你们这边吊威亚,拍了一下午?”
林魏认真地说道,一提到吊威亚,眼里不由流露紧张,他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一个小袋子递在了她面前,“给你带的。”
“什么东西?”
施师脸上忍不住浮出笑意,问着,不等他回答,就探过头去,用手指拉开小袋子,她看到几盒梅花贴,一杯奶茶,两盒藿香正气水,还有一些小吃,酸奶、肉干什么。
她问,“怎么还买藿香正气水,入秋了!”
林魏解释,“立秋要回热,比夏天还难熬……有备无患。”
施师,“可我喝不下那个。”
这可真是个难题。
林魏想了想,“……好像可以外用,等回去我查查,问问医生,到时候微信告诉你。”
施师像看一个大傻子一样看着他,“换药不就行了吗?”
林魏,“啊?”
施师笑出声。
林魏反应过来,脸倏地红了,不禁结舌,“我、我,我给你买其他药。”
施师不逗他了,还要赶着回去休息,她道,“我凌晨2点还要拍夜场戏,现在得回去早点休息了。”
她说着伸手拿那个小袋子,刚才扒拉小袋子的时候,身子是前倾的,袖子盖着手腕,没有滑下来,现在直接伸出去,手臂抻长,袖子缩了回来,一截手腕露了出来,瞬间暴露了伤痕。
吊威亚,在半空中被人不断地拉扯,难免勒出痕迹和淤青。
施师早忘了,浑然不觉。
林魏没有忘,同样身为演员,知道其中艰辛,只不过不好过问,此时视线猛地落在那截雪白腕子,星点的淤青和勒痕,整个人都怔住了。
施师都拿回手了。
他却似乎忘了男演员和女演员之间的那道界限,怔过后,弯下腰,将她的袖子卷了起来。
他抿着唇,不言不语。
施师开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见此明白了,抽回手,慢条斯理放下袖子,说道,“已经不疼了,别看我细皮嫩肉,这点苦还忍得住。再说,不吃苦,怎么能成人上人?”
林魏抬起眸子,眼尾有点红,闻言点了下头,“那你平时小心点,回去就涂药吧,不要洗澡了,用毛巾擦,会吗?避开伤口擦,要小心感染……别用凡士林,那个抹上疼,拿碘伏涂一下就行,实在想洗澡,就在上面抹上面霜,可以跟水隔离,要好一些……”
他还想说很多,甚至猜到她身上的伤比这个严重,但光想着、说着有什么用,再怎么样都没法代替她受苦,甚至没法跟她一起受苦。
他说了这些话,已经耽误她很多时间,赶紧又说,“你快回酒店,早点休息,弄完那些还要看剧本,没多少睡觉时间了。”
施师能感受到他的心疼和无能为力——真是个傻瓜,关心她就好了,何必搞得自己难过,演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露出笑,“知道了。”
仿佛安慰他一样,又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两人告别,施师回到酒店,拿出小袋子里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底下压着一瓶香水,牌子挺贵,不属于她平时消费的范围,她抬起手腕,喷了一点,空气里弥漫出类似薄荷一样的清香,再细闻,有点点甜,像少女香一样。
施师打开手机,打字,“谢谢,很喜欢。”
很喜欢你的小心思。
她喝了奶茶,脱掉衣服钻进了浴室,按照林魏说的,伤痕涂抹碘伏后,用毛巾擦洗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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