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戟闻言俯下身把黎羽背起来,万分小心的样子,像是背着一尊瓷雕的菩萨像。黎羽顺势伸出胳膊环着荒戟的颈子,然后把下巴支在荒戟的肩头,乖巧地趴好。
下了禁地入口,他们两个便一路前行。
可越是向前,这禁地对黎羽的压迫感也就越强,使得他只能跟长在荒戟后背的一块肉似的一直赖在人家身上,自己连下地走几步路都费劲。
顺着黎羽手指的方向直走,荒戟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架双肘撑地,垂头深跪的干尸。
那干尸的头部已经变为土黄色的骷髅,身上也只剩下最后一层发皱的表皮,可是却依旧诡异地维持着临死前的姿势,虔诚地匍匐在地。
“对不起,”黎羽皱着眉轻念出声。
干尸身前的地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小字,若不是黎羽眼尖,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之下,未必能够发现。
“老天,这什么情况,是禁地里面有什么危险的存在么?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具尸体?有尸体也就罢了,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倒下去?不会是受了什么奇怪的诅咒吧?”
“天啊,好可怕啊,猫爷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各路鬼中好汉你们可千万不要找上我,”黎羽瞧着那干尸心里有点犯怵,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不停不休地絮叨着给自己壮胆。
“禁地里没有危险,这妖是自己跪死在这的,”一直默不作声的荒戟将有些发慌的黎羽箍得更紧了些,突然开口道。
“跪死?还能活活跪死?”黎羽一双猫眼儿瞪得溜圆,语气里满是震惊。
荒戟点头:“嗯。”
黎羽心里明白,荒戟跟他不一样,从不会满嘴胡扯,既然这样肯定的说了那就必然会有其如此回答的道理。
沉吟了片刻,黎羽歪头问道:“荒戟,你见过活活跪死的妖?”
荒戟:“见过。”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见过很多,所以不会认错。”
魔族以强者为尊,因此,魔界内挑战独斗的事情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各地发生。
而挑战者与被挑战者之间可以任意签订对决书的内容。“跪到死”这种赌注,在对决书中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所以,魔族境内,时不时就会出现几具跪死街头的魔族尸体。
“那可能他是在赎罪吧,”看着眼前那具干尸,黎羽的语气有些沉重:“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愧疚至此。”
“接着向前走吧,碎片的反应很强烈了,应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用小脑袋蹭蹭荒戟的脸,黎羽无意识地软着嗓子撒娇道:“还得麻烦荒戟哥哥再多背我一会儿呀。”
哥哥两个字竟是随口就来,软软糯糯地听起来毫无违和感。
“别闹,”被黎羽逗弄得身子一僵,|下|腹|一热,荒戟拼尽全力地克制自己,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了这两个字。
这个称呼原本只存在于他那些荒唐的梦里,却不想有一日竟真的能够亲耳听到。
“哈哈哈哈哈,不闹不闹,你好好走吧,我不闹你了,”说完,黎羽真的消停了下来,白绒绒的脑袋软趴趴地垂在荒戟肩头,再没说话。
这禁地对妖族有极大的压制力,所以,虽然黎羽内心很想闹腾撒欢,可是现实是他现在连正常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们一路走着,发现前面出现了一丝光亮。而光亮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溶洞。
溶洞的半空正中央处,吊着一只妖。
那妖的四肢被赤红色的熔浆铁链所束缚固定,身上的皮肉全部腐烂坏死,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他暴露在外的白骨并非节节相连,而是被外力破碎成细块,并被紫蓝色的丝线所缠绕牵连在了一起。
妖的头骨上戴着一个浅紫色头箍,正发出淡淡的微光,严密无缝地笼罩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从溶洞的正中央不时掉落下来的淡黄色水滴,砸在那妖的头顶,时断时续地发出滴答,滴答的落泉声。
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黎羽那双澄澈透亮的眸子中瞬间席卷过无边的风暴与漫天的狂澜。
这是……极刑
“你做了什么?”黎羽一贯清朗柔和的嗓音变得嘶哑而低沉。
他抬头望向那只妖,原本搭垂在荒戟胸前的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攥起,指甲狠狠地扎进掌心中滴出血来,却连一丝痛楚都感受不到。
明显感到背后的黎羽情绪有些不对,荒戟将扶住黎羽的两只胳膊紧了紧,并将身子弯得更低些,好让黎羽待得更舒服。
将身体内能够调动的魔力全部集中于右手,荒戟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情况,随时准备着对那只悬吊在半空中的妖打出致命的一击。
“你是谁?”听到有妖对自己说话,那被束缚在半空中的妖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几乎已经没有血肉的脸。
他的鼻子被整个削去,面中部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凸出在外的眼珠浑浊而惨白,已经失去了辨物的能力。唯独还剩下保存完好的一双耳朵和一张干裂破口的嘴。
“我叫黎羽,来此地寻找王核碎片,”黎羽如实地答道,一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态度。
“哦,原来是来找王核的呀,”那妖的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浅淡的笑意突兀地出现在这张辨不出形状的脸上,显得极为可怖。
“真是可惜,我也不知道王核碎片到底在哪。并且,如你所见,我在这里承受了整整百年的极刑,已经变成这副妖不妖,鬼不鬼的样子,也没什么骗你的理由了,”那妖自嘲地说道。
“一百年前,疾风魔狼一族引发了天灾九天神雷,险些毁灭整个西部区域。为此,疾风魔狼一族的辅臣,凌翼,被妖卫队抓走,并被判处终身监|禁。”
定定地望向半空中那面容出现一丝松动的男妖,黎羽一字一句地问道:“凌翼,告诉我,当年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跪在外面的尸骨保存最为完好的部分就是两只耳朵,而眼前这个身体早已变得破败不堪的男妖脸上也只剩下耳朵还保留着原本的状态。
疾风魔狼最厉害的并不是他们的奔跑速度,而是他们听风辨位的本事。
而真正让黎羽确定眼前这只妖就是疾风魔狼的辅臣凌翼的理由,是疾风魔狼的那位老者在他提到西边禁地时突然生气的态度,还有他在提起凌翼这个名字时,男妖骤变的脸色。
凌翼嗤笑道:“做了错事,所以受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黎羽回道:“终身监|禁的判处里面可不包括承受极刑。”
愣了一下,凌翼大张开嘴癫狂笑道:“哈哈哈哈,黎羽,你这是在为我叫冤?我自己都没觉得我有什么冤屈,你在那里激动些什么?”
“不愧是前任妖王的儿子,这是真的把自己当做妖王的顺位继承者,想要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一改以往的温软脾性,黎羽态度强硬地打断凌翼的话,继续问道:“一百年前,妖卫队就已经由苍术在带领,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不合妖律的事情。”
“凌翼,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才会被关在这里,又是谁擅自给你施加的极刑?”
沉默了很久,凌翼突然道:“黎羽,你是从东边来的吧,那你……知道有关于疾风魔狼一族的消息么?”
还不等黎羽回答,凌翼就急切地继续道:“如果你告诉我有关于疾风魔狼一族的事情,作为回报,我愿意……”
黎羽沉声道:“凌翼,我现在没有在跟你讨价还价,告诉我,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在黎羽失踪的四百年中,他也曾经被长老会抓走,承受过与凌翼一模一样的极刑,知道那种钻心刺骨,痛到极致的感受。
所以黎羽明白,凌翼心里一定有着即使忍受这样的痛苦也必须要坚持着活下来的理由。
他想知道那个理由。
“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翼无神的双眼毫无目的地远眺着,好像正在努力回忆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记忆。
“好吧,”他悬挂在半空中的身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带起一阵刺鼻的腥臭气:“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索性告诉你,反正我好像也没多久好活了。”
凌翼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慢慢地讲起了那个被尘封了百年的秘密……
“一百年前,疾风魔狼一族出现了一位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想要挑战当时的首领获得狼王的宝座。”
“我跟当时的首领靳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是我最崇拜的对象,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辅佐他做一个优秀的狼王,然后带领疾风魔狼一族好好地发展壮大。”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对于出现更有能力的狼王继承者,我与靳萧的内心都是感到开心的,毕竟疾风魔狼一族更好的发展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靳萧他的态度突然就变了。”
“他找到我说希望我能帮助他保住狼王的位置。让我制造出一场巨大的灾难,然后由他出面挽回,以救世英雄的形象拯救族群,以此来确保自己在族群众中的绝对统治地位。”
“靳萧他不知道,我的异能是能够实现狼王的愿望。”
第21章第21章
说到这,凌翼突然顿了顿,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了一抹极为欣喜自豪的笑意:“王愿,是我的异能的名字。能够觉醒这样的异能,是我作为一个辅臣最大的骄傲。”
“制造巨大灾难这种事情,以我的力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谁曾想,居然有一片王核碎片莫名地被吸引到我身边,极大地增强了我的异能力量。”
“那天,九天神雷响彻天际,突然而至的天罚不仅夺走了很多疾风魔狼族妖的性命,也使我们族群陷入到被全妖族围攻讨伐的境地。”
“长老会派妖来妖牢里找到我,说如果我愿意交出王核碎片,他们就可以替我保住靳萧和疾风魔狼一族的安全。可我真的不知道碎片到底在哪,他们为了逼我交出王核碎片,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凌翼虚弱地咳了几声,然后粗粗地喘了几口气。
“受刑的时候我其实也会想,这样痛苦的生命,延续着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死了就可以得到解脱,这样活着真的比死亡还要再痛苦上千倍万倍。”
“可我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凌翼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被熔浆镣铐紧紧束缚的手脚挣动着不断地摇晃:“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
凌翼惨白的眼睛里突然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泪水从眼尾滑落,顺着凹凸不平布满伤痕的脸角缓缓下坠,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混着猩红的血,砸出一片氤氲。
“我想知道疾风魔狼一族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想知道靳萧他过得好不好,我想知道我当年犯下的罪孽是否已经赎清。”
“所以,求求你告诉我,我的族群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靳萧他到底怎么样了?”
凌翼激动地颤抖着,被细线所缠绕牵连的碎骨在他大幅度的挣扎下化为细屑点点地半空中飘落而下。
他在无尽的痛苦中等待了整整百年,本以为希望已经破灭,可却终于被他等到了。
等到了这个可能会为他带来消息的妖。
“凌翼,”抬起头望向他,黎羽原本表情凝重的眼角眉梢如春日里抽枝的柳条般慢慢舒展而开,一点点盈上了柔和俏美的笑意,启唇朗声道:“我是从东边过来的,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疾风魔狼一族。你们族群现在正占领着最辽阔的一片草原,妖界四处都响亮着你们的名号。”
“至于你们的首领,靳萧,他现在是妖族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实力强劲,声望极高。”
“果然如此,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凌翼突然大笑起来,剧烈的动作使他头顶的头箍骤然紧缩,浅紫色的宽带甚至深深地勒进他的头骨里崩出几片碎骨,可他却恍若毫无知觉般继续开怀着大笑。
“当年靳萧还想代替我去妖牢里服刑,结果被我劝住了。我当时跟他说:我说你是首领,要留下来照顾族群。至于兄弟我,犯了错,理应受罚。只要闲来无事时,来妖牢里常看看我,给我送点酒水吃食也就够了。”
“靳萧他果然没辜负我的期待,他做到了,我们疾风魔狼一族终于发展壮大了,我就知道他是这世上最称职的王。”
“那我就可以死了,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去了。一百年了,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说完,凌翼猛地扭动身子试图触发锁妖链上的禁锢机关,可那熔浆锁链却只是变得更为通红滚烫,浅紫色的头箍光芒大盛,将他整只妖笼罩在里面,强行制止了他的求死行为。
“死不了,我死不了,为什么会这样?!好痛,啊,好痛啊!”
伴随着凌翼突然而起的惊恐大吼声,紫蓝色的丝线犹如带有生命的藤蔓般慢慢延伸着向他的头骨挺进,猛地穿透入他的口鼻眼处,并收缩而起,将那本就稀碎的骨骼,再度绞烂到更加的支离破碎。
骨骼像是土石一样从头部开始变成点点的碎屑,然后在半空中飞化成灰。
凌翼发出极为刺耳的哀嚎和惊叫,可是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和身体不断地挣动却反而使刑具的刑罚触发得更加厉害。
“荒戟,你能去外面帮我守着么?”黎羽突然低声说道。
小心翼翼地将伏在后背上的黎羽放下来,荒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谢谢,”感知到荒戟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黎羽垂着头小声说道。
转眼间,整个空间倏然变为一片刺目的白色,无数朵纯白色的垂丝海棠漂浮在半空中,随着突然而至的微风,向凌翼的身旁如海浪般滚滚翻涌着漂浮过去。
海棠细长的五片花瓣,层层叠叠地盛开,在接触到凌翼的身体和刑具时,又从中心开始化为星光消散。
铺天盖地的洁白倒映在黎羽蓝黄异色的眸子里,使那双澄澈如天的眼里恍若飘起弥天的飞雪。
悲哀而又慈惜。
黎羽端坐在地,纤长白皙的五指缓缓地结下一个又一个繁杂的诀印。他的面上明明带着浅淡的笑意,可眉宇间却盈挂着驱散不去的愧涩和愤怒,如同山间积淀了无穷岁月却始终无法消融的皑皑积雪。
“垂棠丝火,”黎羽启唇道。
由异能化为的海棠花将凌翼的骨头包裹着从丝线中挣脱,柔和的白光与头箍的紫色光芒争相抗衡并最终将紫色压制,使凌翼脸上扭曲的表情慢慢恢复了平静。
在一片安详中,凌翼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