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腾大半日,晴容累极,顾不上余家和天家的纠纷,也等不及菀柳返归,早早沐浴更衣而歇。
隐约觉察香味变化,她不满轻“哼”一声,决意继续补眠。
“……沆瀣一气,糊涂结案,觉本宫资历太浅,瞧不出其中猫腻?”
夏暄沉且冽的嗓音回荡于空气中,连带伽南香气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诱发她心腔一阵微颤。
晴容没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
她是谁?在哪儿?做什么?
入目是书阁首层,她正单足站立在六条屏前的木架上,翠色羽毛蓬松如球,体型不大,依稀是鹦鹉模样。
——该不会变成贼兮兮的坏蛋辩哥吧?
夏暄一身公服,负手踱步于案前,眉峰冷锐。
另有两人分别穿文武官服,垂首而立,毕恭毕敬。
红袍中年男子劝道:“殿下请息怒,此案涉及京中半数香铺,涉事者狡猾,混淆视听;余人唯恐遭报复,含糊其辞,才闹至今日局面……”
夏暄侧颜不怒自威:“那刑部、大理寺吏员畏首畏尾,受何方压力?”
“这……”
“证物保存不当、多种档次混合一处,又是谁从中作梗?”
两名官员目目相觑,未敢回话。
夏暄顿住脚步,语气更添萧飒:“二位食国家之俸禄,束带立于明堂,可曾反躬自问,有否做到恪尽职守,上无愧于天,下不负于民?
“走私牟利,本不算惊天大案,可案子定罪如此敷衍草率,若被后世之人慧眼识破,绝不单单是本朝办案不力、天子圣名折损,更会成邦国臣民万世万代的笑柄谈资!你我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二人汗流涔涔,面露惭色,齐声:“微臣知罪,定当尽心竭力,彻查此案。”
夏暄脸色稍稍缓和,袍袖一摆,示意他们退下。
晴容见他转身,赶忙闭目装睡,内心苦思:第一,先换个安全地方,第二,想办法弄晕自己,好瞬间返回舒适大床上。
夏暄心事重重,未留心鹦鹉以笨拙姿态滑下,待“它”迈开两脚,“吧哒吧哒”蹓跶,才低头注视,发出“嗯”声疑问。
晴容顿时收敛羽毛,僵在原位。
“辩哥,想偷吃?”夏暄被她的滑稽相逗笑,取出一颗核桃,“拿去。”
晴容深知,辩哥剥个小小坚果不在话下,可她头一回进入鹦鹉体内,各部位尚未适应,兼之满心想开溜,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摇摇晃晃前行。
“哟!好大的架子!”
夏暄像受到挑衅,箭步上前,一把抓起她,整个鸟翻转在案头,十指对着毛茸茸的翅根、胸腹、腿爪一顿乱挠,边挠边笑:“看你敢不理我!”
晴容:……!!!
她下意识“伸手”去挡,奈何翅膀不够灵活,只好挥舞小爪,张开鸟喙,以抵抗“猛烈攻击”。
丧尽天良!惨无鸟道!
夏暄玩够了,轻戳“它”脑门:“再给你剥一个,下不为例。”
晴容连忙翻身,可被他十指戳得身心发麻、腿脚无力,只能“趴”在一叠书册上晦气抖毛。
可怜,弱小,又无助。
夏暄熟练剥壳,把完整核桃仁放在她跟前,饶有趣味地观察她的反应。
晴容正要做做样子,忽闻角落传来甘棠的声音。
“殿下,有人回报,嘉月公主半个时辰前气冲冲赶去赤月行馆,却在门外撞见余三爷和大公子,这事……”
“胡闹!”夏暄陡然往案上重重一拍,“一天到晚牵扯不清!”
晴容吓得一蹦半尺高,忿然腹诽:惨遭你们兄弟姐妹来回折腾,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夏暄稍作安抚,又问:“余家人住在赤月行馆附近,是阿皙所为,还是巧合?”
“属下查过,据称……是赤月国九公主的安排。”
“怎么跟她扯上了?”夏暄长眉轻蹙。
“坊间传言,九公主进京道上偶遇这对叔侄,怜其孤苦,加以照顾……但赵王不在京城,九公主一直称病,与嘉月公主乃新识,不像受她所托。”
“阿皙和三哥那直脑筋,断然安排不了如此弯弯绕绕的法子。先把今夜之事压下,再查清因由。”
甘棠应声退出。
夏暄长指无意识敲桌,眉头未展,似乎遇上悬而未决的难题。
晴容吃了两口核桃,转而欣赏剔红漆盒、玉炳棕帚、端砚等精美画具,恨不得将古松烟墨条顺走。
半盏茶后,甘棠返回,见夏暄犹自踌躇,小声询问:“殿下为香料走私案犯难?”
“算是,又算不是。”
见甘棠面露不解,他闷声道:“实为那位未来嫂子而犯难。”
晴容惊呆:说本公主吗?
甘棠失笑:“魏王忽然改变主意,让您措手不及了?”
“可不?”夏暄搓揉额角,“老四此前明明委婉而拒,如今居然见色起意……我夹在他和三哥之间,好生为难。”
“既然魏王横插一脚,殿下何不借机让他成婚就藩?反正赵王那性子,说风就是雨,也未必真对一面之缘的姑娘情有独钟。”
“问题在于……九公主。”
晴容被没头没尾的对话搞得云里雾里,一脚将核桃踹飞。
甘棠憋笑捡起,斜眼偷睨太子。
“殿下需要她。”
晴容霎时浑身发烫,却听夏暄恼羞成怒:“怎么说话的!”
“殿下把遇刺事件抛出,不就为搭桥么?”
晴容忘了自己乃鹦鹉之身,半羞半怯,藏身于紫檀木笔筒后,缩起脖子窃听。
夏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我是想过,趁她还没正式成为皇嫂,请她帮个忙……没准不止一回。可若她与四哥成亲、前往封地,就不好办了。”
晴容一脸不屑,左右晃着翅膀。
——呿!原来有求于本公主!怪不得肯道歉!求我啊,快求我!
她的嚣张得瑟状,引起甘棠好奇打量。
“今晚辩哥好生奇怪!竟然半句话也没说?心情不好?”
鹦鹉·晴容·辩哥咕哝:“没错。”
“谁欺负你了?”甘棠环视四周,“猫狐不在,莫非是……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
晴容犹记夏暄方才戳挠她的“流氓行径”,恶狠狠“告状”。
夏暄懵了:“甘棠,它听得懂?”
甘棠后知后觉:“蒙的吧?”
晴容暗呼不妙:糟糕!鹦鹉好像只重复别人所言?
她灵机一动,煽动两翼,张嘴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放肆狂笑。
“哈哈哈哈……”
像极上回辩哥啄兔屁股后恶作剧的坏笑。
夏暄和甘棠先是错愕,随即跟着她哈哈大笑,欢笑声充斥书阁。
经她一搅和,夏暄再没心思纠缠公事,开始收拾新画作。
甘棠悄悄将核桃从塞进被面罩遮住的嘴,探头笑道:“殿下,世上有这样……奇特的鹤?”
晴容伸长脖子,勉为其难瞄到一截,心有不甘,索性蹦上笔架张望。
画上描绘了一人一鹤立于屋顶,无论布局、设色、意境……与她所绘惊人相似!
唯一差别,则是鹤的姿态——太子笔下,鹤亮右翼,搭在青年肩头。
夏暄微笑解释:“此为栖鹤园的丹顶鹤,昨儿与我同赏落日流霞,确曾拍过我肩臂,如同抚慰。”
“错觉吧?”甘棠不以为然。
夏暄怒了:“千真万确!”
晴容见两人竟为小细节争辩,不由得啼笑皆非:太子殿下很怀念被我勾肩搭背的时刻?看在你喊我“哥”、亲手剥核桃的份上……给你点面子。
她俏皮地伸展翅膀,再次搭向他手臂,动作与画中鹤如出一辙。
这下轮到甘棠瞠目,无言以对。
夏暄俊颜舒展,得意之情快要满溢眉眼鼻唇。
他快速将鹦鹉捞起,摁在怀内,笑语哼哼:“聪明的小家伙,今晚恩准你‘侍寝’。”
晴容:殿下,您能不能别这么……丧、心、病、狂!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求助!如何让鹦鹉快速晕倒?在线等,挺急的!
太子:谗完我再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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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更新时间时早时晚,谢谢你们的支持和谅解。
大家有木有发现,晴容变成鸟类时会比较沙雕,变成猫猫兔兔之类,则萌蠢可爱o(^_^)o
太子表示,他都吃,放着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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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晴容·鹦鹉由夏暄托在手心,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进入宁静寝宫。
灯烛辉煌,屏、椅、几、案等布置,如其人整洁端肃,处处透露超凡脱俗、淡雅出尘。
夏暄将她放在书案旁的木架上,自顾到隔壁浸浴。
晴容料想让鹦鹉“侍寝”多半为戏言,充其量睡前玩个鸟,见多宝格内古物雅器件件精致,鉴赏之心顿起。
宫人备好衣物、茗点、熏香、笔墨,分批退下,只留一人守着上蹿下跳的她。
晴容原想一头撞向书架,好让灵魂返回,然而蹦跶半柱香,逐渐适应喙、爪子和翅膀,惊喜发觉自己可灵活扑飞。
哎呀!果然天生聪慧,往后变鸟,再不用攀爬了吧?
念及当猫头鹰时遭人围观爬树,化身为鹤还要被太子抱下屋顶,真是……奇耻大辱!
她磨嘴舞爪,正想来个优雅飞翔一雪前耻,不料刚飞出房门,却猛地扎进太子怀内。
夏暄寝衣半敞,犹带水气,遭她“会心一击”,失笑:“小坏蛋,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晴容半边身子被迫紧贴他,整个鹦鹉快要自燃了。
搞不清是被结实肌肉撞的,抑或被体香熏的,她昏昏沉沉瘫倒夏暄臂弯内,脑中剩下唯一念头:彻底昏死算了!
夏暄屏退左右,落座案边,坐如朗月入怀,姿态豁达疏放,一手轻抚鹦鹉,一手翻开《六韬》而阅。
晴容呆了片晌,总算确认两件事。
其一,太子殿下热衷于夜读,所谓“侍寝”,实为“陪读”,供他撸毛毛、排解孤寂,先前的小奶猫或胖狐狸亦如是。
其二,她除了成相思鸟和猫头鹰以外,之后从未逃脱他的魔掌……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羞愤之情驱使她从太子掌底滑开,溜上木榻,如孵蛋一般伏于软垫。
今日陪余叔逛花市、和魏王溪边闲谈、遭余晞临诘问、受夏皙冤枉……任何一桩都教她劳心伤神,一时半会回不去,唯求片晌安宁。
所幸夏暄看得入神,不时提笔摘录,没作干涉。
熠熠灯火勾勒他面容,而如玉琢的轮廓则勾住她视线,无需笔墨,已在心间成画。
夜色愈浓,晴容眼皮沉重,于“瞒人耳目用功就得拉小动物作陪么”、“长得好看可以不睡觉吗”的絮叨质疑中陷入深睡。
恍惚间,梦里被各类果子包围,还有甘棠边给鹦鹉剥松子仁,边暗搓搓丢嘴里的场景。
“……殿下知道你老偷吃吗?”
夏暄正总结军略篇的要领,忽听身侧传来怪声怪气嘀咕,惊得笔锋一颤。
转头见鹦鹉两眼闭合,肚皮朝天仰卧垫上,还扯了一块丝帕,将肚子盖得严严实实,他心下诧异:说梦话?还惦记着吃?
他悄悄伸出指头,探进丝帕内,摸摸毛茸茸的小肚肚。
柔软触感引发唇角舒心笑意。
···
寅时,晴容肺经运行不畅,连连咳喘,硬生生将她从东府拽回。
仔细回想,病痛缠身一月有余,顺手把常服香药丸赠予余叔的当日,恰遇两位公主派大夫前来诊治,自然将身体好转归功于新药方。
这两天病情反复,她只道出行劳累所致。余晞临归还丁沉煎丸的离奇举动使她生疑,掐指一算,不适感正源于重服丁沉煎丸之时。
心寒。
经手者从贴身侍婢到大夫、药童,乃至进屋打扫的小丫鬟,她该相信谁、怀疑谁?
怀着思虑,她辗转反侧至天亮。
未料一大清早,鱼丽、菀柳和桑柔同候在门口。
菀柳见她一脸倦容,忧心忡忡:“公主,是否该再请医官换个方子?”
“久困病房后接二连三出门,累着了……”晴容幽幽叹息,复问,“乐云公主有何示下?”
“回公主,小的昨日求见,最初管事称乐云公主未起,午后则说有急事外出……直至昨夜戌时,才肯亲见。她读过您的手书,却未予回复,只淡声谢了礼物,您看这……?”
晴容唇畔扬起涩意:“我自视过高,想平衡两端,最终两头不讨好。”
菀柳奇道:“您和嘉月公主……”
晴容后觉说漏嘴,略提邂逅魏王之事;菀柳如常劝她远离余家叔侄,被她打发到前院忙活。
桑柔晨来询问是否按照平日送物资到隔壁,晴容好奇余晞临从何如何察觉香药丸有问题,亦想解释误会,但不宜操之过急,便命她留意叔侄二人动向。
床前仅剩鱼丽,晴容细嗅她手上残留的香味,脸色凝重了三分。
鱼丽皱眉:“秘密查库房,还真翻出一小包烟雾丸子。据我所知,咱们用不上这玩意儿。”
“事先找到,总比旁人搜出要强,”晴容眸色一沉。
“好端端的,您为何忽然翻库房?”
“说来话长,你先找近似之物放原位代替,再把东西藏到品香阁密室。”
晴容答应过太子保密,当即找个理由支开鱼丽。
如今,灵魂转移、被下药、遭陷害、有内奸……层层困境摆在眼前,联姻波折反倒成小菜一碟。
她得冷静下来,逐个击破。
···
乐云公主未予造访之机,嘉月公主因所谓的“三管齐下”而动怒,双双从极力拉拢改作冷淡应对,晴容干脆闭门不出。
然则清闲时光未足半日,门外喧哗声闹得她心浮气躁,险些画坏了一幅鹦鹉戏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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