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每每听她提及赵王,心底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怪诞感。
既似惶恐郁闷,又带一点怀疑与期许。
她笑言安慰夏皙:“依我看,太子殿下尚且舍不得苛责公主,赵亲王又岂会为难于你?”
“你不懂,太子哥哥外冷内暖,对我这嫡亲妹子历来呵护备至;三哥嘛……他日常与我打闹,大概把我当成半个弟弟吧?放心,你不一样,他定然处处怜惜照顾。”
晴容戏谑:“我至今不晓得,朝我丢果子,如何算得上‘怜惜照顾’。”
“你若气恼未消,等他回京,我陪你砸他!”夏皙咧嘴而笑,须臾后,眸光陡然暗淡。
晴容品味到不寻常的惆怅,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没,”夏皙怅然浅笑,“我只是想,三日后……太子哥哥将带领四哥、七弟及宗亲重臣前来,唯独三哥还流落异国,心怀感伤罢了。”
有句话,她没好意思道出口。
——她的驸马,首辅府大公子齐子翱,将随父来行宫,并和她同住。
愁死她了。
···
躺卧在行宫重云宫内,晴容细嗅房中的返梅魂香已散去,遂点一支温宁和香。
馨香淡泊而清沉,绽开她嘴角的淡笑,舒缓绷了两日的愁容。
她不确定,太子会否因她的胆大妄为而动怒,也不确定她在余家一案能否帮得上忙。
退一步想,他们终归只能成为“叔嫂”,是她被化身为猫、狗、兔、狐、鹦鹉的多次异象所惑,导致未能控制君臣间应有的距离。
他与她相识日短,谈不上深交,那顷刻的冷锐实属情理之中。
她纵使心有刺痛,却能予以理解。
如若能从旁扶携固然是好事,但万一从此退回原来的位置,就此各不相干,亦算幸事。
——她不能在梦里与他纠缠不休,还把现实的关系搞得暧昧复杂。
夏皙提醒了她,她该等的人,是赵王。
至少目前如是。
沉浸于幽淡香气间缓缓入梦,晴容做好充分准备,替受伤花豹再忍受一夜痛苦。
然而是夜,她成了一只黑白色奶狗。
睁眼环顾四周,认出此地为东府书房门前,她猜出太子已平安回府,暗自舒了口气。
正想转悠一圈,另寻安稳处躲起来,忽而背上微痛,身体凌空,随后身体湿暖,遭大舌头噼里啪啦一顿猛舐。
晴容:……!
虽从小到大渴望母爱,但她并不乐意变成圆滚滚的小狗,被母狗无死角地宠爱啊!
软趴趴伏在薄垫上,她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动静,清晰听闻太子正与人商讨祭祀宴赏等事项,间或夹杂两声嘤嘤呜呜的小狗轻哼。
她低头细辨爪子的纹理,再从门缝窥探,方知今夜并不是上次被奇特画作笑晕的小奶狗。
那憨厚可爱的小狗紧紧粘在他脚边,一会儿伸爪子挠夏暄,一会儿张嘴轻啃他的袍角,使得庄严清肃的议事场面略显滑稽。
夏暄竭力表现端肃,忍无可忍时,命内侍将狗抱走。
小狗依依不舍,拼命挣扎,刚回母亲怀内,又急巴巴奔向他。
一而再再而三,闹得大伙儿啼笑皆非。
晴容起初不以为然,再观角落里的老猫金丝虎褪去一贯以来的暴戾疏远,抱着小狸儿温柔舔毛,神色安详慈爱;而院落里,胖嘟嘟的银狐则畏首畏尾寻找安身处,不似往日黏糊。
她心中泛起狐惑:莫非……她进入动物梦魂的所思所想,或多或少会影响它们的观念?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太子好凶!哼唧!本公主不陪他玩!
太子:不玩不玩,一起捶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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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评论区有小可爱提出疑问,千丝助大家复习一下:
一开始老猫和小猫关系不亲,11章时,晴容变成老猫,搂着小猫睡了;
奶狗本来是老四的,23章处,晴容穿成它跟踪过太子,导致它和太子更亲近;
胖狐狸原本和太子很好,24章时,晴容喝了那个啥,羞愤逃离,以致狐狸有点心理阴影了~
同理可证,豹子因为晴容的意识,认定太子是安全可托付的人,不单纯因为蹭蹭蹭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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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2个;木昜、蒴只想睡觉吃饭打魔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三十一章
淡絮蒙着晴光,飘飞于行宫外黑压压人影的上方。
数千人整齐静立道旁,恭候监国储君仪仗及宗亲重臣的队伍。
放眼望去,最瞩目的莫过于一马当先的皇太子。
夏暄头戴凤翅盔,身穿鱼鳞叶明银甲戎装,两肩缀由狮头肩甲,骑乌墨水亮的骏马,姿仪挺拔。
日影为英朗面庞被覆上一层浅金,星眸沉着清肃,更显傲然。
同行左右的,分别为四皇子魏王夏显,与七皇子兴平郡王夏旭。二人亦盔甲加身,但因面目文秀或尚在稚龄,少了太子那份鹰扬虎视之感。
三兄弟目光对上亲来相迎的乐云公主与嘉月公主,和煦笑颜如春风抚月。
因两位公主伴随鹤驾先行一步,晴容混于贵女当中,迤迤然尾随在朝臣家眷之后,耳边隐约妇人少女悄声低语。
“殿下三年未至保翠山,相较前些年,越显俊美,把亲王郡王们比下去了!”
“可往日,东朝谈吐温和,度遏春风;如今……性情乖戾,御下严苛,好生难相处呢!”
“对呀对呀!没想到监国短短三个月,便清查勋戚强占的庄田,还田于民;且重审香料走私案,接手东海沉船案,雷厉风行!”
“哎呀,就怕他年少气盛,易得罪人。”
“正所谓‘虎豹之驹尚有食牛之气’,更何况殿下为凤子龙孙?”
晴容一言不发,倾听众女碎嘴,却从她们颊边抹霞、眸带娇羞中窥见一串串芳心如花绽放。
诚然,皇太子殿下出生尊贵,样貌出众,颇有才情,褪去青涩稚嫩,又不致老成,关于少女情怀中美好的想象,他都符合。
千金们半数未获婚约,对嫁入天家有种天然憧憬。然则从目下后宫嫔妃的际遇来看,倒未必比公侯府后院的夫人更自在。
转目窥见陆清漪轻勾唇角,晴容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想起花朝节那日捕捉的传闻。
——主馈东宫的人选,定为本朝专掌均衡者的千金,陆家那位志在必得呢!
以及……来行宫路上夏皙对陆清漪的笑言。
——报给陛下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你是其一,和太子哥哥从小认识……
晴容按下心间躁意,暗自揣测:说不定太子会比兄长们更早成亲呢!婚后大抵不会纵容小动物往卧房晃悠吧?
忆及这两晚先后变成银狐与金丝虎,看夏暄在书阁内挑灯夜战、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哈欠连连,他还吃酸食提神,更甚者用镇尺敲打大腿……
她心怀怜惜,残存的怨念悄无声息淡去。
时至今日,对于魂灵频频入侵他周边小动物的奇诡现象,她依然百思未得其解。
遭遇连串的背叛、栽赃、刺杀,反而让她觉得,夜间逃离那副病弱娇躯,换另一种视觉去观察墙外世界,不失为休憩方式。
尤其化身花豹,替太子和自身挡了一劫,她更能感受这诡异能力的好处。
等诸事平定,再想法设法解决尴尬之事。
现下只需竭力掩藏,嗯……还有,梦里梦外与那人保持距离。
···
宗室和官员拜见惠帝后,更换新罗,到倚山花林赴宴。
近几年先皇后与前太子逝世、惠帝多病、继后因二皇子失德而被冷落、北冽国偶有进犯……内忧外患,国是多艰,宴会往往停办或敷衍。
今年储君监国,后宫、亲王、公主驸马、位高内臣及重臣皆参与其中,诸部更是费心筹备,故而气氛热络。
午后云澹天青,惠风洒落桃李花瓣,伴着絮翻蝶舞,一派好光景。
绡幕飘扬,男男女女或挽袖点新茶,或举杯饮陈酿,或折花枝插瓶,或笑谈明日祭典。
夏暄穿梭于众人问候中,一双星目有意无意瞄向衣香鬓影间。
九公主离他数丈之遥,如常穿绣有赤月国纹饰的衣裙,举手投足极尽优雅,言笑晏晏,仿佛未关注他,连点头示意也欠奉。
令他百爪挠心。
更要命的是,夏皙觉察他视线,笑吟吟走近,挽上一位身材纤细、眉眼也细细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浅青褙子如扶风弱柳,不似乐云公主、夏皙那般华衣美服,教人眼花缭乱,亦不似晴容长了一张摄人心魄的娇颜,却通身散发平易近人、举止有度的气韵。
正是陆次辅之女,陆清漪。
因陆家余家交好,余皇后一度有过“此女宜为长媳”之念。
遗憾佳人尚在豆蔻之龄,前太子便英年早逝。
继任太子守孝完毕,冠礼后迟迟未娶太子妃,不少人认为,首选是陆家千金。
夏暄昔时对陆清漪印象颇佳,因潜藏意识认定对方会成长嫂,丝毫未动心起念;担任储君后,他努力学习政事,压根无心娶太子妃,更没联想到陆家小妹。
此时此刻,目睹她款款而来、盈盈一福,夏暄平静的心乍然皱起波澜。
——若说误将陆姑娘视为未来嫂子而礼敬有加,但九公主才是真正敲定的“未来嫂子”啊!他怎就一次次……不自觉想起她,乃至渴望与她多说几句?
定是因为青川先生的渊源,加上阴错阳差数回接触,而他血气方刚,才让午夜梦回的绮丽场景有了确切对象。
忆及先一晚所梦,他目光瞬即凌乱,与夏皙、陆清漪的交谈无端腼腆了三分。
夏皙看在眼里,理所当然推断出,一向持重的哥哥因她的好姐妹而害羞。
她笑嘻嘻揶揄两句,借赏花观鸟为由拉走小七,堂而皇之将陆清漪撇在兄长身侧。
夏暄目送姐弟倆的背影,搞不清该继续搭话,抑或找借口开溜。
众目昭彰,男女单独闲谈,多说一句会被误认作热切,少聊一语将被当成冷落,均折损彼此名声。
他恼妹妹瞎胡闹,一心寻乐云公主救场,偏生她随魏王登临小山坡石亭,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女子中唯一能聊得来的九公主,则像存心躲他,勾拉鱼丽,追逐清溪中的鸭子,渐行渐远……
夏暄承认,他被怄到了。
在那姑娘心里,堂堂太子,还不如一只绿头鸭?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当即、当场派人去把鸭子逮住,现场烤了吃!
陆清漪善于鉴貌辨色,顺夏暄憋闷眼光所及,捕获那熟悉的窈窕倩影,不由得微怔。
两人进退维谷、呆立原地之际,丈许外的梨花树后信步走来一名青年,作揖行礼。
面如冠玉,鸦青锦袍,恰似山间挺立的青松翠柏,竟是夏皙的夫婿齐子翱。
自皇族易姓后,立下“驸马不得涉政”的规矩,但齐子翱曾中探花,出任礼部员外郎,婚后获惠帝特许,官任原职,可谓极大恩宠。
夏暄知妹妹允其定期夜宿公主府,私下却另辟院落,恐怕……妹夫至今有名无实。
当下三人相互礼见,齐子翱谈起近日新得一字帖,想请夏暄鉴赏。
寻到风雅话题,算是化解不尴不尬的局面,夏暄欣然应允,邀同样喜爱诗书的陆清漪挪步一观。
因夏暄走在前,未留神齐子翱回首对夏皙遥遥微笑,换来妻子蹙眉瞪视。
···
暮色渐浓,桃杏与云霞相交辉映,佳酿渗入香风,熏人欲醉。
席间觥筹交错,王公贵族谈笑风生。
晴容立心维持病弱形象,浅抿几杯,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从女宾席上告退。
谁也不晓得,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另一种形式归来。
彼时大半人员散去,仅余天家兄弟姐妹围坐亭内,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无人留心栖息于假山上的绿孔雀已苏醒,并笨拙地“爬”下地。
溪水荡漾细碎灯影,流光缭绕,驱散夜色侵蚀。
小七久坐无聊,抓起果盘里的紫色果子,转头对魏王眨眼。
“四哥,你猜行宫一带会否有猫头鹰出没?”
魏王忍俊不禁:“还念叨北山寺外那只肚皮朝天的鸮?”
“殿下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咱们去撒点桑葚,看能不能把‘憨憨’引来。”
“小七啊!你在我府里也这么干过呢!”
魏王抬手扶额,拗不过幼弟,起身辞别太子等人,端了两盘果子,与小七边吹口哨边寻鸟。
乐云公主懒懒倚靠在木围栏测,绸纱袖口露出玉葱手指,无规律地轻敲酒坛。
见魏王带领小七远去,她笑着抱怨:“小七被殿下和四弟宠得无法无天,届时再回贤妃娘娘身边,怕是更难管教。”
夏皙素来与她不睦,此时喝得醺醺然,语带轻蔑:“我哥和小七乃同胞兄弟,宠溺些有何不妥?姐姐未免管得太宽!”
乐云公主脸上不豫:“我尽长姐之责提醒一句,什么叫‘管得太宽’?阿皙,你也是小七的姐姐!”
“我是他嫡亲姐姐,跟你这位‘姐姐’可不一样!”
夏暄打断姐妹倆如孩童般的幼稚争执:“阿皙,驸马还在溪边等你,别把人家晾着!”
“还早呢!”夏皙娇声道,“我要陪哥哥喝酒赏月!”
“成亲好几个月,还任性妄为!别忘了,齐首辅一家子都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夏暄语气愈发凝重,眼神拢了夜星寒芒,予人不容置辩的意味。
夏皙敢怒不敢言,瞪视乐云公主片晌,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嘟嘴忿然离座,草草福身,甩袖领侍女离开。
乐云公主媚眼如丝,丹唇窃笑:“多大的人儿了?跟小丫头片子似的!殿下还处处相护!”
“越是不省心,越是得护着。”
夏暄摆手命其余仆从退开,忽见亭边站着一光彩亮丽的绿孔雀,正傻乎乎地乱抖绚丽的眼状斑尾羽,似乎准备展开,却半天也没捣腾出华丽尾屏。
“饿了?”他随手朝外丢出两枚果子。
果子骨碌碌滚过,沾满沙尘泥泞。
孔雀不屑一顾,来回晃动尾部,行止古怪。
夏暄失笑,亲手为乐云公主斟酒:“姐姐有话说?”
乐云公主收敛娇媚意态,低声道:“刚到行宫那夜,有人潜入我居所,欲寻被扣下的赤月国侍婢,被密卫押下……还望您示下,该作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