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容侧耳倾听,依稀捕捉“九公主的侍女”,已猜出她们言下所述,无非是“小国公主把乐云公主气跑了”之类的论调。
只听得又有一人插言:“……可她前些天还得陛下重赏,今日寥寥数语即说服太子殿下释放动物……”
“陛下恩赏,是念为稳住局面;殿下定是念在她和嘉月公主的交情份上,才予以首肯,且看来日花落谁家吧!”
晴容并未回头,是以无从辨认,议论的是哪几位夫人千金。
但毋庸置疑,她此行算是得罪了一大波人。
乐云公主本人的恶劣态度兴许有一半因太子所指示,未必出自真心,但与之交好的贵女定视她为眼中钉、心中刺;而原先兴致勃勃、试图大放异彩的皇叔们,必将因狩猎的芥蒂而心生怨气……
久而久之,只怕还出嫁,她在京城的名声便遭折损。
尽管非她故意为之,可她似乎无意间仗着与太子的私交,言行太轻狂了些?
行围将持续十四天,她要怎么混呀?
正当晴容因心事重重而停杯,主台上的四皇叔忽而感叹:“三郎不在,今年狩猎全是咱们几个老骨头较劲儿,怪没意思的!”
夏皙笑道:“叔父们尚在壮年,筋韧骨强,风采不减,自称‘老骨头’,让我们小辈汗颜哪!”
“哎呀!你们几个孩子,要么温温吞吞,要么娇气体弱,想当年大……”四皇叔收获甚丰,意气风发,外加多喝了几杯酒,意兴一来,险些收不住。
闻者不难推断,他想说的是“大将军”,乃至大将军府的长公子。
太子恍若未闻,夏皙眸光登时暗淡三分。
身侧的驸马赶忙圆场,硬生生扛下四皇叔的那句揶揄:“您老说得是,子翱定当勤学苦练!”
五皇叔捋须而笑,摆出语重心长状:“殿下当年射猎准头甚佳,此次巡猎一圈,仅得一狼,有失水准。请殿下趁少壮多活动筋骨,保重贵体,别光忙着政务啊!”
夏暄素知叔父们性子疏爽,难得回京,仍惯于端长辈架子。私下闲扯时倒也无伤大雅,此际当着一众朝臣之面,借酒意高谈阔论,不给储君留情面,难免令他恼火。
夏皙原想以“政事繁忙”为太子辩解,偏偏五皇叔一来把话堵了。她不善言辞,急忙向好姐妹陆清漪使眼色。
陆清漪略显迟疑,脸颊漫过飞霞,抿唇未语。
她固然能帮腔,但众目昭彰下为太子辩驳,落在外人耳里,必然被当作她急于攀附东朝的把柄;若半句话也不替太子申辩,又太过冷漠疏离,不利于之后的交往。
觉察夏暄长眸微冷,晴容心头颤了颤。
即使恼他毛手毛脚、啃她指头,终归不忍见他被自家叔父取笑,还得面对无一人帮腔的僵局。
她既已得罪两位皇叔,也不差多说两句。
于是,在余人面面相觑之际,晴容浅酌杯中酒,淡淡一笑:“殿下贵为国本之尊,日夜勤政,首场射猎,一箭击杀野狼,实属可贵。想来之所以没多猎杀,是想留着给诸位一展身手罢了。”
她这话原是无可厚非,未料四皇叔不好再针对太子,改将话锋转向魏王:“四郎也是,别一天到晚对着书画卷册,没点精神气!”
这下不仅魏王尴尬,连晴容也觉狼狈,仿佛是她那番话害皇叔转移话题,招致四皇子无故受牵连。
“魏亲王龙跃凤鸣,雅人深致,和赵亲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恰恰是天家的佳事美事。”
魏王谦逊客套,遥遥向她举杯,眸底欣然之情不言而喻。
夏皙原本听她夸赞魏王,心怀不悦,但细味话中含义,明显没落下不在场的赵王,等于双双捧了兄弟二人,遂喜笑颜开。
众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酣畅淋漓。
唯夏暄停杯投箸,刚为晴容的维护而心花怒放,马上因她赞许两位哥哥而酸涩抓狂。
凭什么?凭什么夸那倆夸得那么好听,却只说他“日夜勤政”?
他明明优点一大堆,就没别的值得她夸口?
···
从夜宴返回营帐,晴容后知后觉一事——她奔忙整日,似不觉劳累。
想必停服含芄兰籽的丁沉煎丸一段时日后,肺、脾、肾三脏的失调之症大为改善。
为装作不曾觉察端倪,她决定命人换回返梅魂香,再假意服食药丸,对外呈现病弱之态。
正好,她急需减少露面,免得惹是生非。
帐中陈设配置不比行宫殿阁,晴容以此地盛产的桃梅干瓣泡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澡,便早早更衣歇息。
馥郁甜香中,她恍然入梦,立即被太子近在咫尺的沉嗓惊醒。
“让你罚站,你还敢偷懒打盹儿?”
晴容蓦地一哆嗦,睁开睡目,撞进了夏暄佯怒的眼神里。
毫不意外,她又进入小鹦鹉嘤嘤的体内。
……罚站?太子这是闲得慌吗?居然半夜惩罚一只鸟?
夏暄勾起食指,郑重其事敲了敲鹦鹉的脑门:“知错了吗?”
晴容一脸懵逼,偷吃?抓破书册?毁掉他的画作?
她歪头打量太子,唔……衣服脱一半留一半,准备沐浴?
夏暄一本正经教训:“你,坏嘤嘤,啄了九公主!爪子,伸出来!”
晴容不明所以,憋屈递出左爪,遭他手中小木棍轻轻打了一记。
“……”
晴容内心狂吼:太太太过分了!为何要这般对我!嘤嘤咬破我的手,到头来受罚的……竟然还是我!
啊啊啊啊!气死人!
夏暄并没打算轻易饶恕她:“换一个爪爪。”
晴容赶忙藏进羽毛里,倔强顶嘴:“不要!”
夏暄啼笑皆非,闷哼一声:“罚你……下回给她背诗、画画、唱曲子!”
晴容又好气又好笑:昨儿是本公主逗殿下玩儿,换作它,理你才怪!
夏暄收起小木棍,横睨她一眼,如怨,如怜,无端酝酿几丝窃喜与羞惭。
晴容自然而然记起他含吮她手指的那一幕,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翻涌复至。
却听太子喃喃轻责:“小坏蛋!我都舍不得碰她一下,你倒能耐了?”
说罢,手指毫无征兆地戳了戳她饱满的额头,随即步向屏风后。
晴容被戳他得晕乎乎的,许久才勉为其难回过神。
……等等?!
他方才说的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嗯,某人无意中非常隐晦地表了个白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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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营帐内灯影幢幢,将太子宽衣解带的影子投射于白绢屏风。
随着线条渐趋硬朗,晴容·嘤嘤赶忙低头捋毛毛,却因其衣裳摩挲声、沐浴舀水声而周身发热。
“舍不得”,算是几个意思?
不舍?很爱惜?不忍放弃或离开?不愿使用?不肯割舍?吝惜?
她忽而疑心自己读书太少,导致无法理解太子那句话的含义,却又从中嗅出一丝半缕的暧昧迷恋。
——太子对她,好像是有那么点……小想法?
尤其那次藏身书架之侧,他以唇贴着她耳廓低语,用手挑起她下颌,乃至俯首贴向她的每个细小动作,皆传达超乎君臣之外的微妙情愫。
更别提“啃指头”的离奇举动。
鬼才信他“嗜血”!
当时她震惊且羞赧到了迷惘的程度,现今回想,反倒品味出惶然、怜惜与心疼。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确信,他对她的在乎,超出想象。
她此前多次变成他身边的小动物,由枝头鸟到怀中兽,从各方面观察他、了解他、理解他,再加上对英俊男子若即若离的暗慕、对位尊者的敬仰悲悯,诱发心间悸动,尚可说得过去。
而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瞩目,从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围绕;和她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图她什么呢?
图她有一半赤月国血统?图她为青川先生的弟子?能辨识香料的鼻子?
八成是她过度自信,想歪了,想岔了,想错了!
晴容·嘤嘤不熟练地抖着羽毛,被身上甩出细碎小绒毛和羽粉激得连打喷嚏,忽闻帘外守门侍卫招呼“甘护卫”。
与此同时,太子“嗖”声离水,似是扯了块软巾,两三下擦干身体,迅速穿裤裹袍,才慢慢从屏风后行出。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水汽未散,湿答答的,脸也莫名赤红。
“甘棠,进来。”
门帘一掀,那蒙了半张脸的高大身影躬身而入,向他毕恭毕敬行礼,随即不停打手势。
晴容·嘤嘤满脸茫然,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舞动的长手,总觉哪里不对劲。
太子神色愈发冷淡,长眉紧拧片晌:“这两日辛苦你了,早点歇息吧!营中守卫森严,夜间不必当值。”
甘棠作揖而退,竟完全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晴容一直搞不懂甘棠的官职,像是暗卫,却又时常公然出现人前。印象中,东宫设置虽庞大,却无此特殊岗位。
若说是“护卫”,显然属于特例。
这人武艺绝不亚于鱼丽,年纪也不大,为何无时无刻蒙着脸?为何人前从来不开腔?就连在小七面前也不吭声?
而太子往日对他嬉笑怒骂,此际少了亲切热络,添了客套疏离……晴容踱步于铜鸟架上,忐忐忑忑,用鹦鹉鼻子对着甘棠离去的方向一顿猛嗅,冠羽瞬间舒展。
果然!有蹊跷!
···
帐内恢复寂静。
夏暄徐徐解下包裹在外的大氅,脸色未见缓和。
当帐外内侍端来吃食、收拾浴间时,他盘膝坐在榻上,默然将糕点掰开,却因沉思,迟迟没往嘴里塞。
小鹦鹉嘤嘤从架子扑腾滑落,屁颠屁颠冲来,以毛茸茸的小脑袋笨拙蹭他手腕,眼神疑惑又带点抚慰。
他料想爱撒娇的小鹦鹉嘴馋,没再计较它的任性,投喂完毕,命仆侍另行安置,随即灭了烛火,躺卧床榻。
黑暗与安静,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如今,香料走私案查到最关键的一步。出人意料,涉事富商一夜间举家“自尽”,投井的,抹脖子的,上吊的……男女老少五十多人,明摆被灭了口。
偏生这家人与齐首辅夫人的娘家、和赵王母妃娘家皆相熟,却又无直接证据表明是二哥或三哥母家族亲教唆所为。
线索到此断裂。
最不想敷衍了事的一桩案子,模棱两可,只能暂且按下。
于夏暄而言,与其让他相信憨直的三哥出谋划策倒腾这些,不如反思,二哥是否会为“储君旁落”一事而忿恨。
毕竟,人所共知,当年遭其折辱、羞愤自杀的安贵人,确是先皇后余氏的远房表妹。
二哥被贬,最直接的受益人,是他这个嫡出的五皇子。
就连继后齐氏,也因极力袒护儿子,遭到惠帝呵斥、冷落,空掌凤印,再无恩宠。
世人常艳羡皇家权贵无限,殊不知这亮丽光鲜的景象背后,有多少强颜欢笑,有多少欲诉无人懂,又有多少笑里藏刀、尔虞我诈。
夏暄自幼藏身于长兄优异的光芒底下,甘愿当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是以小心隐匿自身的聪慧,只等成年后前往封疆,拱璧国土,尽己所能,守卫家国。
只因他一直心知肚明,哪怕生下来便贵为皇子,无需寒窗苦读、血洒疆场挣功名,即可身居高位、安享富贵太平,但殊荣落在头顶,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则时刻压在肩头。
地位越高,所要付出和承担的,也越多。
他有他的觉悟。
但兄弟们,却未必。
···
次日,旌旗猎猎,军马踏踏,声势撼动山野。
行猎活动中,上午为太子带领宗亲策马入林猎取野兽,分颁群臣扈从;午后是自主射猎,将士演练阵法;晚上一律为篝火庆功宴飨会。
晴容存心称病不出,索性连热闹都懒得看。
她夜间偶尔会变成嘤嘤,看太子批阅公文、辅导小七功课、提笔作画、发呆傻笑……有时彻夜相伴,有时没过多久便返回人身。
一连数日,除夏皙探望过两次,无人滋扰。
起初,晴容为耳根清静而舒心;久而久之,越觉无所事事,浪费生命。
待到狩猎的第五天下午,她实在憋不住,决定以“呼吸新鲜空气”为由,携同鱼丽溜出营帐。
未料,迎面撞上了陆清漪。
陆清漪如常青裙简洁淡雅,只领了一名侍婢,手捧新采的海棠花和锦盒,微笑问候:”许久未见九公主,今儿与姐妹们踏青,遇海棠浓艳,摘了几枝,愿韶光伴病榻,宽泰安处。”
“陆姐姐有心了,我闷得慌,正想转悠一圈。姐姐若得空,不妨陪我走走?”
晴容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自是不欲窝在小小营帐内,觉察陆清漪态度和以前没两样,干脆邀她一道。
陆清漪眼看她神清气爽,并无病恹恹状,欣然挽她胳膊同行。
晴容不愿带陆清漪到环植老柳树的湖泊一带回忆太子“吮指”的靡丽场面,宁愿绕道东行,遂信步出了外城的木栅栏,向五里外的保翠山行宫走去。
沿途桃花灼灼,粉杏点缀,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柔风勾惹深浅交错的花海,抖落纷纷扬扬花瓣雨,落了佳人满头满襟。
晴容与陆清漪前段时日常作伴,各自钦佩对方的才华,原有深交趋势。
至少,晴容虽暗觉自身对太子动了异念,依然对陆清漪抱有衷心祝福。
直至被逮了现行……
如若她单纯是个异国公主,来大宣京城只作访问,倒也无妨。
偏偏身负联姻重责,却暗中“勾搭”未来小叔子、千乘之尊的皇太子?嗯……不光在某位未婚夫人选的眼皮子底下,更在太子妃头号人选的面前?
往后要真成妯娌,再辩解就来不及了。
于是,晴容硬着头皮,艰难启齿:“陆姐姐,那天殿下所养的鹦鹉咬伤我,才屈尊安抚两句……”
“殿下和九公主的事,何需向清漪解释?”
“可……报给陛下的三位太子妃人选,你不仅是首选,且和太子殿下相识多年……”
陆清漪淡然而笑:“如九公主所言,是‘人选’,圣意未决,清漪不过是无官职、无封衔的官家女子,论位份,论尊卑,远在九公主之下,您真不必谨慎至斯。”
“话虽如此,”晴容尬笑,“我敬佩你的才情和通达,也真心视你为友,不应欺瞒于你。”
gu903();“九公主多虑了,”陆清漪眉眼沉静,如波澜未惊,“知您以义相合,展切偲之诚,清漪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