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暄问及她近况,她坦言此前由于生病和研究香料,已许久未作画,这两月一得空便磨练画技。
夏暄立马兴致浓烈:“这儿有吗?可否容我一观。”
晴容不自觉婉拒:“闲来游戏之作,怎敢辱没殿下慧眼?”
“事到如今还说这样的客套虚话,定是嫌我方才亲得不够持久激烈?”
他边说边搁下杯盏,再度缠来。
晴容只好赶紧捧出新绘的山水画,谦虚中略带忸怩,请他指点批评。
她平日多半画花鸟,但恩师青川先生是位全才,也曾授予山水技法。兼之,她以小动物之身随他看过大量名家画卷,忍不住技痒。
夏暄眼前一亮,啧啧惊叹:“你这画风,润笔交织焦墨,意境幽远,倒像极了我书阁内那幅探微先生的六条屏。”
晴容暗呼失策。
她时常出没在东府书阁,眼熟到能默写的地步,确有模仿那重峦叠嶂的布局。
还好,她尚有身世渊源可推托。
“殿下应晓得,徐探微先生两子一女,女儿嫁到赤月国为王后,依照辈分,我是他老人家的晚辈。儿时曾有机缘接触赤月国王宫保留的佳作,心怀倾慕向往;
“而探微先生离世后出了一位才华盖世的山水名家徐公烜奕,两位大师同宗同源同门,风格一脉相承,而我恩师青川先生,乃徐公烜奕的曾孙。小九无论师从老祖宗或师门,并无差别。”
夏暄也曾耳闻此事,没再纠结,专心细品她的画作,相互探讨,相互琢磨。
当她提笔落墨,他悄然从背后静静拥抱她,不作过多打扰,看她笔下浑圆敦厚,层叠渐进的“长披麻皴”,以中锋向下披刷,笔力刚劲,描绘山岚迷蒙湿润意蕴。
余生若得此悠然安好,足矣。
···
一晃已是黄昏,他正好死皮赖脸留宿隔壁的东苑客居。
当夜,乐云设宴款待,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眼看乐云公主又慷慨取出这次新赠的甘泉露,晴容几乎要哭,借“夜间逛山林”为由,极力劝阻夏暄多饮。
她深知,一旦夏暄喝得半醉,她入梦后的意识将不再侵占小动物,而是直截了当融进他的思绪。
现今两心相依,梦里胡来已不至于令她抓狂。
她最担心的,是不慎泄露秘密,或无意中影响他神思,驱使他的判断有所偏差,犯下祸国殃民的大错,后果不堪设想。
“小晴容,我酒量真的还行!”
夏暄被她的小题大做而逗乐。
他至今还记得,她在画舫末端苦劝他“最好滴酒不沾”,上回到访也扭扭捏捏请他“少喝”,再算上今晚……实在想不通为何。
不是说赤月国男儿豪迈激昂,人人饮酒如喝白水?
她究竟嫌弃什么?怕他再把她“辣”哭?可她自个儿喝得很欢快啊!
夏暄百思不解,既然她不乐意,遂她的愿,只浅饮一小杯。
乐云公主见状暗笑:“原来咱们家殿下,是个‘妻管严’呢!”
夏暄虽被长姐嘲笑,却对“妻”这一用字十分满意。
“姐姐不找个丈夫管上一管?”
乐云公主如常透着嚣张:“有钱,有颜,有地位,有生意,有一大堆爱好,姐姐忙得很!要什么男人啊!”
夏暄皱眉:“别教坏我家小晴容。”
晴容俏脸一热,低头饮酒,假装没听见“我家”二字。
醇酒入腹,暖蜜入心。
乐云公主半眯凤眸:“天下男子,有哪位能和殿下相提并论?天下女子,又有谁可获九公主的一半才貌和智计?殿下的人,只有殿下本人才能教‘坏’吧?”
晴容犹自懵懵懂懂,夏暄已听出弦外之音,霎时脸色绯红。
乐云公主举杯笑饮:“请您来的这桩‘要事’,够重要吧?”
夏暄颔首:“长姐知我。”
照目前状况而言,先掩人耳目邀晴容长住,再单独请他来,确实替他省下不少麻烦,避过许多流言。
姐弟二人聊得兴起,晴容插不上话,干脆偷偷喝光了案上的甘泉露,以免太子反悔。
夜宴结束时,夏暄狐惑目视力阻他喝酒、却把自己灌得晕乎乎的晴容,全然摸不着头脑。
——夜逛山林?不存在的,能独力走回东画阁已属万幸,难道……她在给他制造“胡作非为”的良机?
罪过,罪过。
他再坏,也不该对一酒后的姑娘干坏事呀……
“坏事”盘旋脑海,羞得他浑身发烫,一咬牙,他将半迷糊的晴容横抱在怀,大步东行。
她熟练以双臂绕过他脖子,肆意将额头搁在他颈侧,不时细嗅他的男子气息,撩得他心猿意马。
他正欲制止这种不经意的撩拨,却听她喃喃发话:“殿下快看,漫天星辉!像极了赤月神山上的……好美!我能看一整夜不睡觉!”
夏暄抬头,天上浓云密布,哪来星辰?
疾风呼啸,夜空无声无息掠过暗影,消失在亭阁后。
他倍感疑惑:近几个月,何以常有鸟雀之类暗中窥探,并向他丢花叶?是他政务繁重,疲倦所致的眼花?
“殿下,我写信请恩师来京,她前些时日才回信,说在路上。可我好像忘了告诉她,案子已解决……平白无故,让她白跑一趟!”
“那就请她老人家喝喜酒。”夏暄偷笑。
然而晴容糊里糊涂,完全没在意他话中的重点,纠正他:“怎能说她是‘老人家’!”
夏暄一脸茫然。
“她十三岁成名,十七岁退隐,实际上只比我大十岁!”
“好吧。”夏暄不以为意。
晴容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时而条理清晰,时而前言不搭后语。
夏暄抱她上楼时,猛然忆及一事:“对了,我一直想问,万圣寿仪时,你宣称窃在宫墙外听到二哥和戴小将军的密谈,如何做到没被察觉?还有,咱俩遇刺时被豹子所救,什么‘老虎挖肠’、‘李家老三’的对话,我为何半点印象也无?”
“因为……”晴容迷离醉眸半睁,狡黠而笑,“我,是妖女啊!我知道的小秘密多着呢!”
“譬如?”
“譬如殿下,噗……私下是非常有趣、极其可爱的殿下,别人都不晓得的。”
“那是!‘有趣’的事,我只对你一人为之。”
见仆从未敢尾随,夏暄自顾迈入房内,将她轻放于榻上,为她脱了鞋袜,扯过厚重被衾盖牢。
孤灯跳突,她酡红醉颜似娇花盛放,杏眸眯得狭长,媚光潋滟,勾惹他俯首靠近,在她眉心轻吻。
四目对视,呼吸相融,他恋恋难舍,半哄半诱。
“小妖女,要不要吸点……阳气?”
醉醺醺的晴容显然没多少羞耻心,利落探臂勾住他的颈脖,笑嘻嘻迎上,以舌尖挑开他温热唇瓣。
胡搅蛮缠,软绵绵哼起令房外侍女们面红的浅咛。
····
夏暄公务繁忙,哪怕温柔乡再让他深陷,哪怕晴容酒醒后羞态再好玩,他亦只敢在别院逗留一日一夜。
然后……嗯,和上次一样,将睡过的床铺被褥,统统打包回东府。
案子彻底结束,是时候请旨,求陛下赐婚,愿人生美梦,固两国之谊。
未料,是夜,密卫火速赶至,呈上密报。
只有一句话。
夏暄阅后,怒不可遏,抬腿猛力一脚将书案踹翻。
各种珍贵罕有的文房用具落了满地,如他满怀期盼的心,跌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我家的“辣味醉九”就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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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时刻来临,你们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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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相公》的小彩蛋,晴容的祖宗探微先生,和另一位大师徐烜奕,其实是同一个人啦~
身世渊源,对于晴容来说还是很重要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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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今日,是惠帝行宫休憩归来后第三次临朝。
头一次,宣判齐氏逆案的定论,及发落众犯;第二次,昭告沉船事件始末,降魏王为永林郡王,贬谪出京。
到了这第三次,宗亲和朝臣们垂首而待,无不心惊胆寒。
皇太子夏暄早早站至垂拱殿高台前端,如常头戴乌纱折上巾,赤色圆领宽袖常服蟠龙纹分布于前后与两肩,腰间束以白玉带,加配玉鱼,容颜如玉,仪表儒雅。
他平日监理朝政时,往往落座于龙椅下首加设的圈椅,此刻站在一群年过半百的老臣之前,显得尤为挺拔亮眼。
偏生他面容凝霜,浑身散发不明缘由的寒气。
时辰到,惠帝在一众内侍官和侍卫的护引下临朝。
山呼已毕,新任内阁首辅协三司禀报核查旧案的细节,予百官确切交待。
随后,内廷侍官首领取出圣旨,颁布四道谕令:
一是昭雪余大将军的大逆罪名,减轻涉事两宫仆役的护卫不力之罪。
二是由礼部户部合议,传邸报至各地,给冤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
三则归还抄没的大将军府,重建余氏宗祠,余家仅存的余目成、余晞临,亦恢复应有供飨。
第四,将设大型祭礼,由太子、嘉月公主、永川郡王亲祭祷文告天。
相关人员领旨叩拜后,惠帝倦目微抬,淡淡发声:“和赤月国联姻之事,已耗费将近一年。先是原定迎亲的皇子人选离京出使,后又因九公主久病未愈,再加上万寿节和多案同审,拖延至今,理当正式提上议程。”
群臣面露微笑,也有皱眉隐忧。
众人早有耳闻,此次波折连连的联姻,因赵王前年出使赤月国、相中了贺若家的九公主而起。
后因先皇后孝期未满,而后二皇子遭贬斥、惠帝心悸晕倒等事件,兼之目标人选九公主尚未及笄,拖至去年初才颁布旨意,执行联姻之策。
待赤月国确认由九公主嫁入天家,赵王却作了个大死,不但无故重提余大将军,还和南国使官大打出手。
惠帝一怒之下,派他率领使团,到北冽国进行商谈贸易,半磨练,半放逐。
赵王未归时,抵达京城的九公主恰巧染病月许,其后竟入了魏王的眼,引发某时期的兄弟相争。
待到三个月前的寿宴,除非眼瞎,否则谁都能瞧出,那位看似纤柔温顺、实则才思敏捷、言辞锋锐的九公主,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皇太子殿下,连遭逢危难,亦不离不弃,奋力相帮。
两人眉眼满溢柔情绰态,无论年龄、样貌、气度、才艺、性情皆十分般配。
最大障碍,大抵便是那道不成文的规定。
——为保大宣皇家血脉纯粹,以无实权的皇子迎娶异族公主;天家公主或郡主外嫁异邦,则从不受宠的宗室女中挑选,予以加封。
体弱的惠帝,会因为九公主屡屡立功而网开一面吗?抑或念在太子勤勉之余还受了不少委屈,适当给点奖励?
明堂上人人不由自主偷眼望向夏暄的背影,凝神屏息,静待龙椅上的帝王宣布。
夏暄锐利长眸直视父亲,果不其然,对方的视线压根儿没往他所在瞟上一眼。
惠帝面无表情,冲一旁的内侍官略微点头。
内侍官徐徐展开玉轴锦绫,以高亢话音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赤月国主贺若氏九女,秉性端淑,有徽柔之质,行端仪雅,具安正之美,已及芳年,待字闺闱;今皇三子夏易……”
余人蓦然一惊,倒抽了口凉气。
夏暄紧抿薄唇,两肩微颤,于袍袖内攥紧拳头。
“……冠礼三载,未及婚配,节操素励,忠正廉隅,才德起于沙场,英名闻达朝野。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许贺若氏九女为赵王妃,赐册赐服,垂记章典。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连谊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礼部尚书和钦天监监正对望半晌,未敢应旨。
其他朝臣偷眼觑向皇太子和赵王,纷纷将道贺之言咽回肚子。
此时,多说一个字,多一分危险。
赵王浓眉高扬,朗目圆睁,嘴巴虚张合不拢,一脸懵然:“我?我吗?怎会是我?我不是……放弃好久了?”
内侍官朗声道:“赵王上前接旨。”
赵王挪了半步,又挠耳定足不前。
夏暄缓缓抬头注视雕龙宝座上的父亲,明明还未至知天命之年,却鬓现银丝,弱不胜衣,有种已过花甲的沧桑。
可深沉眼眸所迸射出来的凝重目光,流露的并非老迈昏庸的糊涂,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着。
——让赵王迎娶九公主,是一国之君的严肃决定。
为臣,为子,为太子的夏暄,不应有异义。
一瞬间,天地万物似失去了颜色与声响,重归混沌。
他还以为,经历继后背叛、二哥获罪、四哥失德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已彻底回到“君圣臣贤”、“父慈子孝”的美好局面。
他的君父信赖他、重视他,愿坦诚相待,加以爱护,托付江山。
他虽未明言,但君父必然将他和九公主的情谊和默契尽收眼底,更别提阿皙也曾明里暗里提起二人的交情。
君父为何事先连半句商量的余地也不留,竟当众下旨,把他思慕深浓的爱侣直接硬塞给他的兄长?
若非他昨夜事先接到密报,略有一丝预备,只怕要当廷发难。
都说君命不可违,可来日面对昼思夜想的娇容,他要有多坚强,才能唤她一句“三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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