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清查的要务,统统交到她的副手兼师兄顾起手里。
顾起此人看上去青年才俊,但秦茉接触过一两回,深觉他武艺颇高,对杜栖迟唯命是从,并无多大主见。
杜栖迟暂离长宁镇的消息迅速传开,镇上的各商家均暗舒一口气。
他们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眼看邻里被搜查,或被带走问话,回来时无伤痕,却精神萎靡数日,无人得知他们到底遭受了何种虐待。
秦茉愈发为难,她本不愿让旁人替秦家受过,但又不得不自私地捂住小尾巴。
送酒工前往红湖镇送跑了一趟,
第一回送去三十坛,回来后禀报说,客人住在一湖畔的大宅院,内里没什么下人,只让他们把酒放入后院闲置的仓库中。
酒坊管事委婉地问及对方的用意,那客人随口说用于收藏,让秦家人库存充足、人手方便时送货上门即可,拖上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秦茉听罢,震悚不已。
有这样大方豪爽的客人?对方的理由虽牵强,却不含恶意,且出手阔绰,交付的一大笔现银,足可让秦家酒坊填补之前的亏缺。
若不是打压她的贺家人所为,会是谁?
秦茉将认识的、对她展露善意、有财力物力或人脉的友人逐个揣测了一遍。
贺祁和孟涵钰二人算是她近来交往的贵人,可他们毫不知情,明显与此事无关;像是宋安寅那样的同行,不可能具备此能力;而有头有脸的燕鸣远,性子爽直,不会这般迂回曲折来帮助她。
秦茉没忘记燕鸣远所说——别看容非老穿那几件袍子,还一副穷酸样儿,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还有四名护卫轮流守着……
难不成,容非委托所识的达官贵人,以此方式资助她?
怀藏诸多疑问,秦茉心不在焉,对着酒坊中的木榨床怅然出神。
师傅正将酒醪装入绢袋,上槽装箱,准备放上加压板榨压,对她怔立在旁大为讶异。
待六尺槽床压出黏稠如羊脂的酒,滴酒有声,浓香四溢。
秦茉染指数滴,轻捻感受新酒的浓稠程度,正欲尝味,却听身后一清朗的嗓音笑道:“‘晓压糟床渐有声,旋如荒涧野泉清’,应如是。”
她的心倏然漏了一跳,转身见容非青袍雅洁,信步穿过一整片陶缸,姿态闲雅,人如玉树,霎时满室生辉。
“容公子屈尊到我这小小酒坊,不知所为何事?”秦茉脸上挂着浅淡笑意,语气礼貌中含混戏谑。
容非笑而不语,行至她跟前两尺范围内,见周边众人忙中偷觑,道:“闲来无事,四处走走,谈何屈尊?姑娘客气了!”
“正好我这儿在收酒……”秦茉舔去指上玉浆,舌尖微辣。抬眸,撞在容非如有温度的视线终中,她双颊一热。
容非环视四周,眼看大伙儿重新投入到搬运、压榨等工作中,转而目视她的手:“姑娘在做什么呢?”
“偷偷尝两滴新酿,容公子要试试吗?”
秦茉抿嘴一笑,正欲寻个帕子擦手,不料容非骤然握住她的手腕,拉至唇边,伸出舌头,快速舔去她指尖的残酒。
“你……”
温热触感自手指火速蔓延全身,烫得她面泛酡红,急急抽手。
心虚羞恼之际,她谨慎环顾酒坊内众人。
因容非身材高大,恰好挡住来回走动的搬运工,而上槽的师傅又刚好被木榨床遮挡,是以没人窥见他这小小的调戏举动。
“真甜。”他笑得欢畅而得意。
秦茉轻咬下唇,愠道:“挖空心思占便宜!”
“是你让我试的。”他还一副无辜状。
秦茉取帕子拭去酒滴,连带她和他的气息都擦得一干二净,“说吧,找我何事?”
“我又做了个小玩意。”容非摸出与那木兔子极其相似的球形木雕,这回却是只圆脸大头胖猫,粗圆的尾巴绕至身前,形态趣致。
“你要做一套十二生肖送我?”秦茉摆弄着胖猫木雕,嘴角蜜味泛滥。
“猫又不属于生肖,”他眸底的宠溺不言而喻,“你若喜欢,我得空便做些给你玩。”
秦茉历来喜爱独一无爱的精致物件,当下向他福身笑道:“谢过容公子。”
碍于酒坊内人来人往,容非也装出客套的样子,含笑回应。
秦茉想起那桩来得稀奇的大生意,挪了挪步子,“公子既然来了,不妨到小酒亭尝尝我们的新酒?”
容非眼底闪过一丝局促,沉嗓压得极低:“你该不会想灌醉我……而后为所欲为吧?”
“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我想,是……你的确对我‘为所欲为’过。”
“你醉成那样,如何得知我的所为?”
“我后来梦见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明是调情之言,又非要显出不熟络的模样,一步步走向酒坊的后院。
远处的翎儿装作没看见,指挥众人搬运各种药材和工具,余人暗暗偷笑,默契干活。
远离吆喝声与敲捣声渐远,和煦阳光被浓密枝桠过滤,投落在青砖地上,仅余斑斑驳驳的零碎光影。
一双俪影立于酒亭内,青袍如雾绕春山,白裙似梨花融月。
秦茉犹自思索如何不经意把话题扯向那笔生意,突然腰上多了一宽大的手。
“不行了……”容非脚步虚晃,闭眼低喃。
秦茉大惊,连忙伸手搀扶,关切地问:“怎、怎么了?不舒服?”
容非弓着背,整个人挂在她肩上,嘴唇附在她耳边哼哼唧唧。
“好像……喝多了,不受控制,没法再以礼相待。”
话音刚落,两臂紧紧圈上了她的纤腰。
作者有话要说:
秦小茉: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容小非:就你手指上的……
特别鸣谢:吃瓜群众瓜子鱼投了1个手榴弹~~o(≧v≦)o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风过花落,悠悠倾洒。
朴拙酒亭内,秦茉在容非慵懒且温暖的怀中停留片晌,稍加力度推了推他:“少惺惺作态!才一滴酒……”
容非占完便宜,松开双手,笑道:“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你不爱喝酒,特地跑到酒坊,就为送我小木雕?”秦茉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坐下。
“非也。”
“为的是什么?”她捧出一套试酒器皿,边清洁边问道。
“为……你。”
他坐如朗月入怀,本带着凛冽气息的剑眉,随唇边笑意柔和了不少。
“忽然嘴甜,哪儿学的?”秦茉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眼角眉梢却潜藏愉悦。
容非半眯长眸,直视她润泽丹唇,“嘴甜,是因为尝到了甜。”
秦茉忙于放置酒碗,不明其意,转目瞥见他灼热目光落在自己的唇上,方抿唇瞋目佯作恼怒。
她倒了一碗甘菊酒,推至他跟前,换了客气的语调:“容公子,来点清淡的解暑。”
白瓷碗的衬托下,酒色淡黄清透,芳香四溢。
容非举碗,清酒入喉,顿觉胸腹舒爽,当即微微一笑,心知他的姑娘有心迁就,特意选了淡酒。
“好酒,谢姑娘体贴。”
二人隔桌而坐,偶有杂役奔进奔出,未敢朝他们多看一眼。
容非细听外头的吆喝声,随口问道:“我来时瞧见大伙儿不停搬酒,好像还雇了车?”
“嗯,前两日,得了一笔大生意。”她微垂眸光悠然转向他的面容,眼中并无欢愉,反而微露审视。
“好事啊!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低叹道:“一下子……订了我三分之一的库存。”
“这……这倒不是好事,你怎能随便答应呢?”他长眉紧蹙,凝向秦茉的眼光掺杂了疑惑与忧虑。
秦茉神色瞬即变得复杂,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
容非见她不语,收敛了最后一丝笑容。
“你最懂酒,酒不同于别的,筹备、酿造极为费时,某些种类还得等到特定季节,年份越久越可待价而沽;你是急着要银钱还是怎么的?再说了,与你长期合作的酒馆、酒楼、饭肆会否受影响?”
“客人不着急,我命人先送一半,其余的分批。”
“谁介绍的生意?”容非长指成勾,轻叩木桌。
“没,”秦茉摇头,“我起初以为是……有人专程搞鬼。接触下来,对方似乎没恶意,痛快付的全款,还给了很长的周转期限。”
“当真?那还好……”容非沉吟片晌,“你怀疑过谁?谁会捣鬼?你树敌了?”
“此前,贺少东家说……”秦茉有些不好意思。
贺祁?又是他?
容非暗觉不悦,为遮掩闪掠而过的鄙夷,再度端碗饮了一口。
秦茉续道:“他们贺家的家主有意并购秦家酒坊,我想……”
容非听到“贺家的家主”时,险些没将酒喷出来。他生怕失礼,强行吞咽回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声轻咳。
秦茉一怔,玉手抬起,意欲轻拍他的背,给顺一顺气,终究因远处有人走动,转而递出手中丝帕。
容非莫名尴尬,以帕子拭去酒滴,闷声道:“贺祁真这么说?”
“嗯,虽然我至今没想明白,堂堂一家主为何会相中我这小镇酒坊……”秦茉语带窘迫,“不过贺少东家一再确认此为事实,我姑且信了吧!”
容非“噗”地笑出声,“依我看,贺家家主相中的不是酒坊,是你这美貌东家。”
他此言本是自嘲,不料秦茉闻言,啐道:“你这飞醋来得莫名其妙!”
“……”
容非心生委屈。他说的明明是事实啊!他何曾想过吞掉她的酒坊,要吞也只会是她的人。
这傻乎乎的秦姑娘!
他转念又想,暂时不告诉她真相,两个月后他再以贺与之的身份前来提亲,看她会是什么表情。
本以为贺祁以“兼并”之名接近秦茉,后又觉不合常理,此际听秦茉一说,容非深感事情没他想得简单。
秦茉细述那客人的要求,以及酒被送往何处,对方的言行异于常人,却表现得相当宽厚。
容非陡然想到了一个人,心下逐渐明朗。
但他不能说。
而今这来得古怪的大笔生意既无多大的影响,容非决意按计划行事。
二人闲话一阵,容非遂借作画转移话题:“炎夏将尽,秋来天高气爽,咱们得空也到外头走走,别一天到晚憋在几个院落里。”
秦茉笑道:“我倒是经常陪孟四小姐野外散心,是你自己‘一天到晚憋在’西苑、脱了衣裳、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没在,我即便脱了衣裳,也干不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啊!”他笑容含混而诡秘。
“不跟你扯这些!”秦茉听懂了他的诨话,俏脸飞红。
容非敛去嬉皮笑脸,正色道:“我多日不作画,已然生疏了不少。西苑无甚景致,东苑又被青脊指挥使们占据了,便想趁天气好时邀你相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四小姐作画,邀我作陪,你也是,我到底算什么啊!”秦茉嘴里嘀咕,“若非男女有别,你们俩真该凑一块切磋……”
容非一哆嗦:“别乱想,孟四小姐拉你作伴是闲得无聊;我那是醉翁之意,能一样吗?”
“呵,承认‘醉翁之意’了?”
容非墨眸深深,“你非要我再等上两个月,还得保持距离,我在这儿多无聊啊!你就不能抽空私下陪我转转?大不了……我规矩些。”
秦茉被“规矩”二字逗笑了:“我可不愿公然与你同行。”
“那……要不咱们约个地点,分两头走?”
秦茉寻思片刻,点头同意。
二人相谈了两盏茶时分,定好时间地点后,秦茉恭送容非出门,还装模作样命人送了两坛淡酒去西苑。
于外界来看,秦姑娘周旋于贺少东家、容画师和燕少侠之间,进退有度;但在秦家人眼中,自家姑娘显然偏爱这位仪表非凡的画师,一言一行皆潋滟风情。
仆役提酒送容非回东苑,沿途毕恭毕敬。
进屋后,容非掩上大门,自觉此行不虚。
回杭州前,他在东苑住了将近一个月,数次翻看过内里各处,最初是好奇,想试着能否找到与父亲那黄铜钥匙相匹配的锁。
前两日,听燕鸣远半遮半掩提了几句内幕,他愈发疑心,父亲口中的“宝贝”正藏在匣子之内,而钥匙,则是开启匣子的关键。
既然东苑无类似物品,兼之十多年前的秦家主院多由秦茉的叔父居住,容非怀疑,匣子极有可能藏于秦茉父母生前所居的秦园。
可他和秦茉的关系微妙至斯,以何种理由与她同去秦园?
上一次,他偷偷摸摸跟踪她,遇到诈骗团伙,最终受伤,衣冠不整,一脸落魄地跟她回家。
这次呢?总不能让东杨和南柳假意把他打一顿,借同样的借口跑她家里避难吧?
思前想后,他唯有先约秦茉外出作画,前往秦园附近的溪湖,届时再伺机而动。
他和燕鸣远皆认定,若青脊真查到秦家头上,而自始至终不知情、亦不知那匣子为何物的秦茉,会更易脱罪。
因此,与秦家无关的他们,竭力瞒着秦茉,想凭二人之力帮她挡了这一劫。
容非心中愧疚难当——除了对秦茉隐瞒父辈渊源、自身贺家家主的身份,而今又添了这小小谎言。
他暗下决心,等匣子交到燕鸣远手上后,他必将对她坦诚一切。
…………
秦茉回到主院闺房,将木球猫和木球兔子摆在一起,只觉两个圆呼呼的小木雕可爱得教人的心也化了。
仔细算来,这是容非头一回约她游玩。
他们约好各自出发,抵达目的地时假装偶遇,那儿离镇中心约十二三里,恰好离秦园很近。
秦茉决定提前一晚回秦园,次日借散步为由,步行而出,便无需带一大堆仆从前去围观。
想要单独见个面,竟鬼鬼祟祟,像做贼似的,秦茉倍感无奈。
那家伙居然说,大不了,他规矩些。
秦茉回想他看似诚恳的神态,倒想瞅一瞅,这表面霁月光风、背地里变着法子亲近她的容公子,能有多规矩。
她开启衣橱,挑选衣裙,继而打开黄花梨妆奁,打算提前把首饰也挑好,以防忙中出纰漏。
可是,当她把内格一层层移除,没来由记起一事。
趁丫鬟们在楼下忙碌,她关好门窗,小心旋动外层雕花上的金属小鸟,抠起底下薄木板。
细察金属暗匣中间那扁型暗锁小孔,她突发奇想——龙家公子所持信物,会不会是这暗匣的钥匙?
否则……父母怎会再三交待,命她出嫁时务必带上这匣子?
有了这一层疑虑,她又想到容非身上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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