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盗门数人从头到尾将册子翻看完毕,而两个信封很薄,铁定不是己方所寻之物,他们面如灰土,低声商议了几句。
灰衣人似不经意望向秦茉,瞥见容非与八卫,当即收敛眉宇间的戾气,转而对林指挥使和杜栖迟作揖。
“谢过二位正公严明,此物并非盗门秘笈。他日若有差遣,定当效犬马之劳。”那灰衣人尽可能以恭敬口吻,道出了客套之言。
这不过是让大家好下台的委婉说法,青脊人才济济,未必需要盗门支持,但贸然让他们丢尽颜面也无必要。林指挥使淡然一笑:“好说。”
盗门数人小声交谈,向台上众人道别,融入人潮,没了影踪。
林指挥使又问:“这可是与你们传家宝相关的宝藏?”
江湖帮派的三位代表尴尬,一黄衣青年道:“在下见识浅薄,看不大懂……不如,请燕少侠鉴别一番?”
此言一出,余人哗然,均四下张望,苦寻燕鸣远身影,最后杜栖迟把眼光锁定在一株半青半黄的大树上。
大伙儿顺着她的视线,果真发现了燕鸣远的白色衣角,齐声唤他。
燕鸣远看躲不过,笑嘻嘻地飘了下来:“找我作什么呀?”
林指挥使半眯着眼打量他,微笑道:“小燕子,好久不见,长大了不少。”
“小燕子”三字一出口,燕鸣远那白净的面容顿时红了。
周遭人的反应,大致与当初他公然喊杜栖迟为“小麻雀”相类,愕然、诡秘,忍俊不禁。
燕鸣远向林指挥使抛出了一个嫌弃的眼神:“林老哥,别这样叫我!多少年前的绰号了!”
因燕鸣远的三位姐夫先后担任青脊要员,他自幼随他们到京城游玩,认识了包括越王、林指挥使在内的达官贵人。而林指挥使与他的姐夫们交好多年,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二人胡扯几句,燕鸣远终归少年心盛,随意翻阅那本名为“至宝”的小册子,边看边乐。
林指挥使没再管旁人,确定白色信封的火漆封缄完好,遂令杜栖迟备火。
江湖传言,青脊密函均用乳粉调制汤汁而写,干透后无色,需经过火烘烤才能重现字迹。
大家只道林指挥使要当众揭晓这隐藏了十八年之久的秘密,个个兴奋莫名,却万万没想到,他右手一抖,直接点燃了白信封,于惶惑众目间,把劳师动众找寻的密函烧成了灰。
灰烬与黑烟随西风飘散后,顾起禁不住多问了句:“林指挥使,您这是何意?”
“奉命而为。”林指挥使面无表情。
这世上大概没几个人想到,当今皇帝竭力追回密匣里所藏的信件,并不是为了知晓上面写什么,而是就地毁灭,让其中秘密永远不为人所知。
除去奉命毁信的林指挥使外,在场的,另有一人,表情透着了悟。
燕鸣远。
他仿佛猜到结果,头也不抬,继续翻阅册子,唇边噙笑:“好玩儿!谁画的?”
龙平原本神情肃穆,听他一问,答:“一位故友。”
燕鸣远见案上红色信封无人搭理,又问:“那又是什么?”
龙平没正面回答,转向林指挥使道:“这册子和这红信封,不过是当时急忙之中为填补密匣缝隙、防止被人发觉端倪而顺手塞入的,并不牵扯机密,恳请林指挥使允准,物归原主。”
林指挥使亦看过册子和红色信封,知他所言属实,摆了摆手,“你留着吧!”
“让我看完……”燕鸣远看得津津有味,死活不撒手。
龙平无奈,拿起那红色信封,缓步下台,径直走向人群中的秦家人。
谈论声此起彼伏,秦茉只觉心在颤抖。
这位魁梧的中年男人……是父亲的好友,也是她未来的公爹……
龙平身陷囹圄数载,面目沧桑,英气未灭。他行至秦茉跟前,眸光柔和中隐含湿意,嗓音沙哑:“世侄女,你长这么大了!好!好得很!你爹娘在天之灵,定然欣慰异常。”
秦茉朝他盈盈福身,听他提起父母,顿时哽咽:“侄女见过龙伯父。”
“你爹的仇,我在五年前报了,只可惜,因此被他们发觉行踪,一路逃亡,未能躲过。”龙平叹了口气。
秦茉心中感动之余,腾起无尽怆然,忙紧咬下唇,忍住满目泪花。
龙平将红色信封递给秦茉,温言道:“这……是你爹在十八年前为你立下的婚书,你且收好。”
一旁紧盯二人的容非,变貌失色,宛若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颤声道:“姑娘……你当真……?”
秦茉泪眼已看不清世间悲欢,转目向他凄然一笑。
她曾说过,会为他拒绝龙家的婚事。
可眼看龙平本可隐姓埋名,却为她报父仇而饱受牢狱折磨,她若再推拒,无疑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了。
父亲虽为盗,但盗亦有道,重情、重义、重信、重诺。断不可到了她这儿,便数尽推翻。
再说,容非既然为贺家家主,坐享富贵安逸,何苦要吊死在她这牵扯谋逆旧案的神偷之女身上?
他自当有更广阔的天地,配上更贤良淑德的佳人。
秦茉迟疑半晌,最终接牢信封,却觉这薄薄一纸婚书,如有千斤重,使得她双手颤抖,心也随之沉下。
与容非共度的点滴忽如潮水般涌至,毫不留情淹没了她,她敏锐双耳听不到万物声响,迷离双眼没敢环视四周,翕动的樱唇也没好意思询问龙公子所在何处。
良久,她似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虚无缥缈处荡来:
“侄女虚度了十八载光阴,无才无德,若不嫌弃,定会信守诺言,履行婚约。”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鸣谢:读者“鲨鱼也会哭”,灌溉营养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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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三位可爱的小仙女~╮( ̄3 ̄)╭
第92章第九十二章(正文终章
秦茉这句话,话音很轻,语气凝重,瞬间让周边数十人炸开了。
所有人的眼光,不约而同,集中在容非那惨白如玉的脸容上。
正值仲秋时节,明媚天光拢了他一身,挺拔身姿如散发轻薄柔光,那束发白玉冠、青白长袍,宁静悠远,未染半点凡尘。
容姿堪可以“完美”形容,唯独薄唇抿出了痛苦、无奈与挣扎。
他与秦茉对视,彼此眼底,交换温柔、不舍、理解与思慕,无须一言,已明了对方的心意。
他在心底对她允诺过,会尊重她一切抉择。
如若她执意遵守约定,他会疯、会狂,却也会予以祝福。
龙平虽对这名神情哀痛的青年微感讶异,也为四周的嗟叹声而惶惑,不好多问。
他凝望秦茉手中的婚书,黯然神伤:“十八年了,我也不晓得,那孩子去了何处。”
秦茉心头大震,震骇的容色悲喜交加。
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容非既为秦茉的选择而痛悲,又为自己渺茫的情思而哀叹,全然没注意,龙平那句语带悲意的话,似乎将给他带来一线生机。
众人因容非的古怪沉默陷入狐疑之际,丈余外的木台上,燕鸣远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离奇的笑声。
噗!霍霍霍……
青脊众指挥使们均对册子怀有好奇心,碍于林指挥使在旁,他们没敢多看一眼。
此刻见燕鸣远边看边笑,顾起直肠子,问道:“燕少侠为何发笑?”
燕鸣远笑道:“这里头有好多生活记录,有一首打油诗,名叫《记六月三日无敌花将军不战而屈人之兵》……”
顾起奇道:“花将军?哪位花将军?”
近数十年,未曾听说哪位将军姓花。青脊建立之初,倒是有一位花指挥使,担任的是教坊司的九品小官,可不是什么将军。
燕鸣远莞尔:“你听我说,这诗是这样写的——一只两只三四只,五六七八·九十只,硕鼠梁上横无忌,花猫一出即消失……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花将军,居然是只猫!哈哈哈……”
这下,不单顾起跟着笑了,其余人亦露出笑容。
燕鸣远又道:“这还有一首,我给你们念一念——三更猫来叫,四更狗又跳……”
他前两句一出口,容非和秦茉同时惊呼!
惊悚、震骇、狐惑兼之,丝毫不像二人作风。
燕鸣远被他们打断,蹙眉问:“你俩咋了?”
秦茉偷偷觑向容非,见他目瞪口呆,遂对燕鸣远道:“余下的两句,可是‘五更鸡长鸣,鬼才睡得着’?”
旁人听了,想笑之余又觉惊讶。
燕鸣远笑问:“姐姐也知道?”
秦茉尚未回答,容非猛然跨出数步,抢到台上:“燕少侠,借我一观。”
燕鸣远本与他交好,自然不拒绝,由着他伸手来拿这本名为《至宝》的小册子。
容非看到他念的那几页,全是他熟悉的句子,再往前,则是一些随手勾画的图景,最初为襁褓中的婴儿,标的是天佑元年仲秋;之后随时间推移,画有孩子爬行、学走路、逗花猫、母子嬉戏等场景,顺手拈来,颇有意趣。
其中一幅,描绘了一名头戴木槿花的美貌少妇,双手抱着一面容俊秀的小男娃儿,二人应为母子,笑容美满。
画中题为“非儿三周岁”,后有一跋——采花赠依澜,愿安康常在,韶华永记。
容非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这是父亲所绘的册子!
他作画记录了一家三口共度的五年时光,间或穿插文采平平的打油诗或是日记,皆为容非早无印象的趣事;另有三五知己畅饮叙话的场面,笔法娴熟,形象生动。
这些,便是父亲心中的至宝。
父亲对家人、友人的情谊,从字里行间、勾线描摹中表露无遗,隔了十八年光阴,以诡秘的方式回到儿子手上。
这份延绵不尽的爱,包围了容非,教他既温暖又哀伤,几欲落泪。
或许是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激动,秦茉、燕鸣远、龙平、东杨、南柳等人面面相觑,禁不住问道:“怎么了?”
“此为我爹生前所绘,”容非笑时眼角泛起水雾,语带哽噎,“画满了我和我娘的一些琐碎日常,还有友人往来的小故事……”
这番话如大石掉落平湖,激起巨大的水花,龙平愣了半晌,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端量着容非:“你……你是小非?”
容非颔首:“抱歉,龙伯父,我没在一开始明言。”
龙平三步并作两步,嗓音夹带无可抑制的战栗:“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苍天有眼!可算找到你们了!”
他一手拉住容非,喜不自胜,老泪纵横。
秦茉脑子里如塞了一团云。
容非的父亲握有青脊的钥匙,自是与她父亲、龙平大有渊源,应该便是宣婆婆提到的那位“极少来镇上、长得不怎么起眼”的容爷。
可那又如何?他们终究只能错过。
她茫然从信封内抽出婚书,想看看父亲当年的笔迹,也想知晓,她那不知所踪的未婚夫究竟叫什么名字。
沿那笔势刚健的红纸墨字一路从右往左看,她意外发现,除了父母和自己以外,写的是那无比熟悉的姓名,登时如被惊雷击中,张口结舌,忙以素手捂住合不拢的嘴。
“为何……不是龙公子?”她两颊绯色蔓延,想笑又想哭,疑心这是大家合伙捉弄她的玩笑。
龙平下了木台,听到这句问话,奇道:“什么龙公子?”
秦茉唇角抿笑,悄声道:“我娘临终前留下遗言,说让我等到十八岁,如无一位姓龙的公子前来提亲,方可自行嫁人……我、我一直认定,与我定亲的是您的公子……”
龙平笑颜舒展:“可我生的是女儿啊!而且比你小两岁,那时还没出生呢!唉……为了不让她受牵连,早已改名换姓,去年嫁人了,否则还能和你做个伴儿。”
容非听得云里雾里,见秦茉俏颜漫上三分惊诧、三喜色、三分赧,一分闪躲,暗觉有异,连忙带着册子直奔下台,一把夺过秦茉手里的婚书。
他来得极快,秦茉震悚之际,竟没及时躲开,眼看婚书到了他手上,又羞又恼:“你!你这人干嘛……快快还我!”
容非只扫了一眼,已看清了上书写着双方的生辰,主婚人为龙平,订婚人则是秦茉和他自己,上面还标明了他父亲容业、母亲贺氏!订婚的日期则是天佑五年九月十六,正是秦茉满月之时。
他心仪的姑娘,早在生下来没多久,便已属于他了?
容非如在梦中。
如此说来,他羡慕、嫉妒、恨过的秦茉那所谓的未婚夫,是他本人?
父亲最后那句含混不清的“宝贝……儿子……长宁镇秦家……钥匙……”,并非单纯指找回遗物,而是让他上门提亲?
这下可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金饼,砸得容非头昏脑胀,呼吸心跳极其紊乱。
那夜,得悉秦茉和人定了亲,他强词夺理,对她道,“我天佑元年生的,出生成长于江浙一带,‘容’和‘龙’”发音相似,你当我是未婚夫,直接嫁我吧!别犹豫!”
何曾想过,美梦竟然成了真?
他俊颜展露笑意,无尽的愉悦中透着几分傻气。
面对秦茉再三催促归还的窘迫,他笑得更欢:“还什么呀!这也是我的婚书!你跑不掉了!”
余人闻言,已明白他话中含义,瞬即从对他们二人的同情怜惜转化为庆贺祝愿。
秦茉内心深处蜜浆流动,脸红欲燃,嘴上犹在顽抗:“反正,再过几日便作废!”
“来得及。”容非面容焕发笃定。
若非身处大庭广众,他早把秦茉搂入怀中,亲吻她动人的眉眼鼻唇,宣泄他多日以来的思念与慕恋。
遗憾的是,眼下,无数疑问未解。
他们的婚书与父亲的小册子,为何会与青脊的机密一同被锁在密匣中?他们的父亲死于何人之手?
在众人追问下,龙平讲述了当年事发的经过及缘由。
青脊为皇帝担任太子时建立的秘密组织。早年未曾公开时,墨玉、红玉、紫玉三脉“天”字玉牌指挥使,均从全国各处搜集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