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身影,一个散发着黑气,如同鞭笞般折磨着伤痕累累对手。
不能再打了,他会死的!
我只恨自己无法言语,不会喊叫,不能劝他离开。
他如此沉浸于战斗,甚至都没有空闲看我一眼。
看了又如何。
手势终究比不上富有情感的声音。
终于,乌克岚像是腻了,将商丘再次打退后,一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也仿佛刺穿了我的整颗心脏……
血如泉涌,这个词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告诉我它的意思。
红色浸染了所有的画面,此刻的我像是又哑又聋,耳里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只有那副沉重倒下的身躯……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走得如此缓慢,如同走在刀尖上,比当初乌克岚生生砍断我一截手指还疼,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我也不愿将它合上,因为合上了,就再没有睁开的一天了。
——为什么不杀我,也不将我同爹爹们一起,关起来?
“嗯……威胁人的手法不够熟练,不过看你有趣,日后应该不会太无聊……”
——为什么要收我做书童?
“我说过了,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书童。你,足够安静。”
——为什么对爹爹们那么好,还要关他们在牢里?
“虽然他们不是恶贯满盈,但山匪还是山匪,夺财伤人还是有的。更何况,他们是你爹爹……”
——为什么……
“再问为什么就禁食三天!”
你曾告诉我,你的父亲身为将帅为国战死于沙场,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而你的母亲逝于救人,她是天地间最温柔善良的女子。
因而我觉得,你和你父亲一样,是个英雄,有着不二功勋。同时,你与你母亲一样,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所以尽管我拿刀威胁过你,你也不杀我,不杀爹爹们,更是将我收作书童,教我人情冷暖,教我四书五经,为我作雪承诺,为我倾命相救。
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不算长,细细算来不过数月,不过花开到花败,是几言几语就可以叙述完的岁月,可你的辉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如果你在,南斋或许还有希望。而我留下,不过举足无重……
身体的伤痕,撕裂般的疼痛,那些本来麻木的感官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每时每刻,无不刺痛着我,提醒着我——你不在了……
拾肆:
我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处境了,抱着他尚且温热的身子,心如寒冰。最后一眼印象深刻,便是定格在他朝我望来,绽开的微微一笑。
夺走了仇人的性命,乌克岚显然感到兴奋与激动。
他仰头笑着,笑得痴狂,圆滚滚的身子在原地兜兜转着。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逐渐沉了下来,似乎再没有了欢愉,垂着头,望向愣愣坐在地上的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还有你……”
原来,还有我……
也对,将商丘他们引至房间的是我。
“去和他黄泉路上作伴吧!”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把刺穿商丘的剑也穿透我的胸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倒是听到乌克岚的一声惨叫。
睁开眼睛,面前一幕让我久久震惊不已。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根红线,竟然穿过了乌克岚的心脏!
怎么看那都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线,只是闪着微弱的红晕。而如此强悍的乌克岚,竟然被这般弱不起眼的红线给……杀了?
他还在动,张大着嘴,如搁浅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但红线确确实实是穿过了他,还是致命处。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乌克岚身上的黑气如同有生命般挣扎着,发出一种几不可闻的呜咽声,随后黑气炸开,以乌克岚为中心,扩散出涟漪般的黑圈,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黑气消散的瞬间,乌克岚像是被抽去了生息般,呼吸的嘴巴一滞,身体如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没有起来过。
那些守卫见乌克岚死得怪异,也没有再动手,纷纷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个害人害己的佞臣,最终死在一根红线上,说出去,估计也没人相信。
红线并未消失,它缓缓抽出于乌克岚的心脏,飘飘荡荡,落在了我的手腕,自动绑上,缠成了结。
这红线……
我伸手,轻轻触碰它,只激起浅浅红晕。空气中忽然传来清洌的说话声,又似乎只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北衾凉山有座燕勒轩,那里自会有人助你。”
——你是谁?
我真是糊涂了,对着空气打手势。可那个躲在暗处的声音仿佛能看见,回应了我:“见你如此,我便好心到底,送你去吧,不过,路还是要你自己走……”
余音未消,我只觉得眼前绽开刺目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身子一热,又忽然一冷,冷得刺骨。
也许,那些亲眼目睹着乌克岚死去,又眼看着我消失于原地的人,以后对自己的眼睛,便是不再全信了吧。
待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簌簌,仿佛将万物牢牢包裹。
商丘静静躺在我的身旁,依旧没有生息。
这里是哪?
我只知道北衾一年四季皆寒,看这模样,这里便是北衾了吗?
可是刚刚还在南朝的大牢里啊!
我反应过来这股神秘的力量也许来自于神明,于是虔诚地跪在雪地上拜了又拜。
红线会为我引领方向,我背起商丘走了许久,其实却也没走多远的距离。
不一会儿,天空就落下了白凉凉的雪花,很大,很大……
——商丘你看,下雪了……
说好了一起来北衾看雪的,怎么你却不说话了……
寒风越来越凛冽,片片雪花皆如刀刃,打在身体上,不亚于凌迟。
原来我只知道雪是柔和的,漫天飞雪,便是一场无法言喻的美景,胜过山河日月。可如今,突然觉得这北衾的飞雪,不如梨花一树簌簌落下,更不如商丘赠予我的宣纸作雪。
我在雪地里穿行,天气很冷,冻得我四肢麻木。麻木了,也就走得无所畏惧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日子,看星辰到烈日,又到积云沉沉。看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饿了吃雪,渴了喝雪。
我不知道那人所说的燕勒轩能给予我多大的帮助,但试试总无妨。
一日,我遇上了一只小狼。便暂且放下商丘,与它搏斗。
赤手空拳,我虽又落得满身是伤,但好在赢了。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学来的武艺,打败了一个不一样的敌人。
又走了些许长的路,我终于看到了一幢房子,落在寂静而又白茫茫的山林,格外醒目。
早有人候在门外,是个姑娘,看起来是个饱读诗书的模样,散发着书香气息。
她告诉我,姑娘等我很久了,还给了我希望:“姑娘可以了你一个心愿,只需要你讲个故事……”
——我想要他活。
那人点头的同时,我早已熄灭的内心烛火,瞬间,又燃烧了起来……
第12章廿八
拾伍:
罗笙的故事到这,基本便已尘埃落定,但也许还没结束,也许只是个新的开始,新的轮回。
阎香此刻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于温暖的房间。
在她叙述的途中,面前的茶冷了又倒,倒了又添,如此来回了两次,她才端起茶杯,小酌一口。
碧螺酣使她苍白的小脸多了些血色,但有些东西,已经成为了定局,无法改变。
我举目望了眼窗外,偌大的风雪似乎随着这场故事一起止息了。
我好奇那团附身于乌克岚的黑气,以及杀了他的那根红线。
黑气显然不是人间之物,而能以红线化作武器杀人又伤到非人世之物的,除了妖孽不已的天界月老,我再想不出第二人。
视线落到罗笙的手腕,那里果然系着一根红线,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以及熟悉的气息。
是他的气息……
与夜阑之相处了近千年,我自是知晓他的脾性。虽随性不羁,但心如明镜,为人沉稳。
他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百年,更不会一声嘱咐都不留下。也许离开是另有原因,也许事态严峻紧急,根本来不及细说。
我相信他,如同当年言绪用命将我托付于月宫时一样。
不过这黑气与夜阑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路过的拔刀相助么?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只是我尚未摸清头绪罢了。
将红线从罗笙手腕解下,放置掌心,合上眼,感觉那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渐渐明朗,鲜活起来,如蛇一般,向前蜿蜒游动。
这是夜阑之以往教过我观察世间姻缘之法。
他说,男孩诞生时,会于左手小拇指根部生出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系着自己一生的伴侣。
也有不生红线之人,这类人,定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命运多舛。与此相反的,是生出数根红线之人,通常为帝王,或是达官显赫的贵族。
人的命运竟被一根红线所掌握,想来也觉可笑。
红线无法被外力破坏,更不会自动消失,除非……红线另一端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本属于罗笙和商丘之间的红线,因为商丘的死亡,自然断裂不复存在。而系在她手腕上的,却是一根全新的姻缘线。
我大概明白了夜阑之的意思,于弥漫红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我可以助你将他复活。”伸手将阎香取下,交予一旁默默无声的阿九手中。后者了然接过,转身退出门去。
屋内一时只剩我与罗笙。
听闻我的话,她的双眸于刹那间亮起,人也多了些生气,语里难掩着激动和丝丝颤抖:“我要……怎么做?”
看来痴傻的不只是商丘,还有这个曾经的哑女。
我叹出一口气,翻手变化出一朵花来,捻在指间。
此花如血灌溉般红艳,虚瓣甚多,一茎无一叶,一茎只一花。
罗笙看得呆了,愣愣问我:“这是何物?”
“人死后,魂灵途径黄泉。过三途,饮忘忧,渡奈何。此花为引魂花,生于黄泉,名曰彼岸。”
对于问我彼岸来历的人,我皆是这般告诉她们,但背后的故事,除了我,便是再无人知晓了吧。
“罗笙。”我突然提高嗓音唤她,神情严肃异常。
她望着我,脸上虽满是血污,却更是衬出一双眼睛格外透彻。
“天地向来公平,你欲救他,便得用一样东西来换。”
“只要能救他,用我的命都行!”
“对,就是你的命。”
她微微怔住,继而桀然一笑,有些释然,但更多的是欣喜,接着重重点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抬眸定定望着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便是希望在我死后,姑娘可以将我埋葬于梨树下。”
北衾虽寒,但不至于没有梨树。只是气候不对,终日掩藏于积雪之下,迟迟开不了花。
想要违时使花盛开,倒也是简单。但埋人这种苦力活,就交给闲来无事的月牙去干吧。
遂点头,应允了她。
“你可想清楚了,一命换一命,你们二人终是无法相伴一生。”
彼岸于我手中越开越盛,绽出强烈的红光凛凛,映照着罗笙涨满笑意的眼。
终是不忍,于是将那根红线再次系回她的手腕,低声提醒道:“这根红线可保你们下一世的情缘。若你还想见他,用罗笙的身份,见到商丘,那就在三途客栈多等会儿吧,终会相见的……”
“多谢姑娘。”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她视线移至静静躺在木床上的商丘,眼波里流转着千百柔情:“我希望,待他醒来时,不再记得有我,不再记得有罗笙这个人……”
遗忘便不伤。
我理解她的心思,便再次答应了她的请求。
罢了,就当做了一次赔本生意吧,忘忧汤,也真是好久没熬了……
我双手捏决,口中呢喃不已。只见彼岸愈渐升高,缓缓飘至商丘胸前,融入进去,顿时红光大盛,包围着他,也将泪眼婆娑的她吞噬待尽……
拾陆:
难得的好天气,烈日悬挂,洒下缕缕金色的光辉,渡着这满山雪景。
今日并不觉冷,便叫阿九撤去炉火。
其实我身为妖怪,本是感觉不到人间的四季变化,但呆得久了,自然而然形成了冷添热脱的习性。
月牙正在院内扫雪,一如以往,扫五步,与月山打闹三步。
那只白绒绒的猫似乎是找到了最佳的隐匿地点,藏身雪堆后,毛色与雪色融为一体。
月牙左手握着扫把,右手插腰,眉毛一横,瞪大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颇有城中街上悍妇骂人的气势。
“别以为你躲着我就抓不到你了!哪有哥哥打完妹妹自己躲起来的!”
是的,白猫是只妖怪,也是月牙的哥哥。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化回原形罢了。
而关于许月山的故事,来日方长,日后再说也不迟。
此刻最打紧的,是那个于偏房内渐渐醒转的男子。
“感觉如何?”
商丘睁开眼睛,因为沉睡太久,还是一副迷蒙的表情。他一转头,便看见拿着一袋银子的我,正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你……”良久,他才徐徐吐出一个字来,张了张嘴,又不知想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是谁?这是哪?”
好吧,问的问题一点都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