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姝。”楚元生凝了神情,一脸的严肃,沉声道:“本王是楚国的一国之主,无论如何定当与楚国共生死。国灭,本王亦得死,不得苟活。可你不同……”凝视着叶姝的双眼,他顿了顿,叹出一口气来:“你是叶国的三公主,不需要同本王承担这些。以后,你还会遇上别的心仪男子,与他成亲,再生几个孩子,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可那个男子,断然不会是本王……”
楚元生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了,见叶姝还想再驳,他伸出食指置于她唇前,制止了叶姝的话,却是忽地勾唇一笑,眼里仿佛盛了万家灯火,徐徐道:“别忘了你可是鱼,天生灵性自由。”
有液体滴在他手上,楚元生依旧笑着,勾指拭去叶姝脸上止不住淌下的泪水,不再说什么,只是目光于一瞬变得更加坚决,“腾”得起身,放下床幔离开。
叶姝手足无措地掀了被子要下地,又听脚步声顿在了不远处,高大的人影映在帘后,清冷的嗓音迟迟传来:“只有你无事,我才能方心与那魏国决一死战!”
“元生哥哥!”她拼了命地喊,奈何外头人影一晃,便自此消失不见了。
叶姝急得下了榻,却双腿一软,生生跌坐在地。
久候外头的鸾儿听到哭喊,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见叶姝伏地痛哭,立马上前扶起她来,声音却是颤颤巍巍得同样带了哭腔。
“公主何必要这样呢?”
“你不懂情爱,自然不知我心情。”
“鸾儿是不懂!”胆小的鸾儿竟然敢这般对她说话了。
叶姝愣住,止了泪抬眸定定看着鸾儿。
“可若真如那算命老者所言,公主您再与那楚王纠缠不清,到时他将会害死您啊!”
她蹙眉,用力摆开鸾儿扶着自己的手,冷冷道:“一个傻子的话你也信么?”
“可公主不是亦亲眼所见吗?那个老者手中流露的光芒。”鸾儿的身子晃了晃。
“不,未曾见过。”叶姝面无表情答道。
“……”
话锋一转,她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鸾儿身上,看得后者头皮发麻:“早日前我让你转告给信使的话,你告诉他了吗?”
鸾儿的面色刷得就白了,嘴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你没说。”叶姝的目光更是森冷,她朝殿门扬扬下巴,丢下两个字来,“出去。”
没有发怒,没有打骂,叶姝平静得让鸾儿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那字字句句,却是真真实实地入了耳。
咬紧了下唇,鸾儿福一福身,先道:“王上的人很快便到了,待会儿鸾儿再来给公主收拾行李。”顿了顿,见叶姝一点反应都无,又道:“那鸾儿先行退下了。”接着便转身离开,徒留叶姝一人,望着窗外发呆。
久雨初晴,蓝天白云映衬着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偶有雀雁掠过,到头只剩一个墨点般,向着远处的苍山葵海缓缓而去。
她不愿信那算命老头的话,即便那是真的。
窗外光芒灿烂,能看到暖煦下的花草开得格外茂盛。曾经亦有个少年,如这花这阳,笑得那般烂漫阳光,所过之处,渐渐照亮了藏在灰暗一隅的她。
后来时光犹如洪水猛兽,将少年层层吞噬,甚至携来更大的巨浪,企图连着少年身边的人一起,全都裹于它的威力之下。
叶姝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去的。叶国给她的感觉太过沉重,不似在楚国这般随心自由。只是这次看起来,应是万万不能任性了。
这副身体太过羸弱,若是父王的人强行带她回去,便是连反抗的余力都无。
思至此处,她重新躺了下来,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是先将体力养好吧。
玖:
一眼望去,城墙下立了无数的黑色人影,排列整齐,几乎望不到头。而远处是烽火狼烟,黑色的烟雾被风吹得四处飏去,遮天蔽日地,隐晦了白日的光线。
他立于高大的城墙之上,低头与那立于暗色军队最前方的男人对视着。
男人正值壮年,而那一身黑色盔甲更衬他气势凛冽,仿佛隐于深山的老虎猛兽。
一双眼睛锐利如刃,而其嗓音亦是浑厚如山峦,望着楚元生,话里带着慢慢的嘲意道:“楚国今日是没人了么,竟然连拿不动刀的无用帝王都亲自出征了。”
“杨广!你说什么呢?!”有士兵听不下去,指着城墙下笑得放肆的男人吼道。
“难道我说错了么?”瞥了一眼出言者,杨广不屑地勾唇一笑,“当今楚国的君主楚元生不善刀枪剑戟之事,可是传遍了我们魏国上下啊。本来吧……不会打架也没关系,只是这楚王未免胆小柔弱了些,常年上贡一些奇珍异宝给我们魏主,只求别开战……呵,说得好听是顾全大局,其实不就是怂嘛!哈哈哈!”
杨广一笑,连着他身后的一干将士都笑了起来,完全没把站于城墙上的楚元生放在眼里。
受此大辱,已有士兵沉不住气了,“噗通”一声便跪在楚元生面前,执剑抱拳道:“王上,今日那杨广如此辱我楚国,是可忍,孰不可忍!请求王上让我们下去,与之决一死战,纵死不悔啊!”
“不行。”
“王上!”
“哈哈哈,看吧,他又怂了!”杨广笑得更加猖狂,甚至将手擦了擦眼睛,应是笑出了泪来。
“杨广,本王问你,广盾与曹殷龙何在?”
楚元生面部表情,听闻杨广这般嘲弄的话,也不生气,只是兀自攥紧了拳头,冷冷看他。
“噢……那两个人啊……”杨广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想了想,脸上的表情是讳莫难测。只见他冲身边的两个个士兵挥挥手,侧头道:“去把两位将军‘请’过来。”
士兵领命,转身朝跑进了兵群,也不知从哪捧出了两个木盒子,如木屉大小,一人捧一个,出现在了城墙下。
楚元生隐隐感到不妙,一股凉意蹿了上来,使他感到头皮发麻。
“楚王!我还敬你一声王,更敬那两位将军。”杨广从马上下来,高大的身躯走得缓步,踱步至木盒前,仰头又道:“他们到死都不愿弃暗投明,为我魏国出力。本将军无奈之下,只好砍了他们的脑袋。啧啧啧,可惜了……”
猛得掀开盒子,里面放的不是其它,正是广盾与曹殷龙的头颅!
血已经干涸,鲜红凝固成黑。他们头发散乱着,青灰的脸上亦负了数道伤痕,然而这两位赤诚裸裸的将领,至死都不愿阖上眼睛,只睁大着一双瞳眸,望着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江山。
他们不愿闭上眼睛,许是想着能够看到魏国战败,便了无心愿了。
但凡为楚国士卒有人性者,见此画面,无不纷纷落了泪,用衣襟拭面。而楚元生却站得笔直,面无波澜,甚至连泪光都没泛上。
那杨广本想着能看到楚元生落泪的一幕再来好好嘲笑一番的,未曾想到他如同铁石心肠,不怒不泣,甚至还大笑三声,宛若痴了。
“你笑什么?”
此举连楚国士兵都不解,个个止了哭泣,将视线落在楚元生身上。
“我笑你杨广,亦笑你魏国。”他话轻,却气势十足,弃了“本王”这个自称,如同弃了这个帝王身份,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只为与之一博。
“笑我?呵,我杨广虽文化不高,却还是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这八字,用来形容你们,倒是十分恰当。”
他自怀一股信心,异常得亢奋,同时,觉得楚元生此刻说的任何话,都不过是临死前拖延时间的战术罢了。
抓起广盾的头颅摸了摸,他故作惋惜,却笑得奸诈,“唉,你说这广盾好歹也是一代枭雄,武力高强,只可惜生在你们楚国,也只能成为强盛我魏国的垫脚石了!”
“垫脚石么?这样的垫脚石亦有许多,杨将军,你可想要?”楚元生话里带话,甚至调皮般冲杨广挑了挑眉,看上去像是在引诱孩童。
“楚王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话里何意,直说便是。莫不是欺负我杨广没文化吗?”杨广面色一凝,将广盾的头颅扔回了木盒,摆手让士兵退下。
“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欺负杨将军你呢?”楚元生大笑起来,把剑丢在了一旁,又道:“我不过是想问杨将军一句,可曾听说过一句俗话?”
“什么俗话?”
拿过弓箭,搭上弦,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话出口的同时,举起弓箭,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啸鸣,箭出,话落:“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亦是会咬人的……这句话,杨将军可要记牢了啊……”
一箭射来,杨广并不慌张,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身,便躲过了。转头见箭矢插入脚边的泥地,他愣了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而其身后士兵已有的“刷刷”拔出剑来,按耐不住般蠢蠢欲动着,望向将弓扔下城墙的楚元生。
“哈哈哈,偷袭都不成功,你还有何用,啊?”
弓从高处掉落在杨广面前,后者不明所以,抬头看着楚元生。
“怎么,缴械投降的意思吗?”
没有理会杨广的冷嘲热讽,楚元生兀自抽出剑来,直指着这昏暗的苍穹,张口一喊便是万分气势:“众将士听令!”
“在!”
“魏国屡屡侵犯我疆土,今日,其将对楚国出言不逊,更是杀我楚国两员大将,此行此举,天理不容!我楚元生在此发誓,宁尽一国之力覆灭,也绝不让楚国受辱分毫!”接着将剑指向城墙下杨广,眸光森寒,宛若那冻了千百年的高山之湖,沉声道:“迎战!”
他便是早就知道了,这一战必不可免,自己亦是无命归京。好在来的途中便已将各数城池的百姓悉数遣散。
而叶姝,此刻应是上了回叶国的路了吧。
他抬眸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此刻天色黯淡无光,唯城下火光渐亮,几乎是烧起了半壁沉云……
第32章廿六
拾:
时近入夜,他们走了半天的路,最终决定在河岸边的一处空地安营扎寨。
鸾儿端来了食物和汤药,帐篷内,叶姝坐在临时作为桌子的木箱旁,看烛影摇红,点亮了不过方寸的夜色,却将她的面色衬得更加苍白。
替叶姝铺好床褥,鸾儿将碗筷饭菜一一样样从食盒中取出,摆好放置在她面前。
“鸾儿听人说,那魏国已经快要攻至恒州了。”
叶姝握拳咳嗽的手一顿,慌张和担忧紧接着便从眼中溢出,抬眼问道:“那元生哥哥如何了?”
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死?
“公主怎的还在想那楚王。”鸾儿撇撇嘴,拿出银针来插进饭菜中,“鸾儿也不知,应是逃回了上京吧。”
“你若再这般说话,便去照顾别人吧。”
叶姝冷冷瞥了鸾儿一眼,后者一惊,当即冒了冷汗,“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宛若受了莫大的惊吓,连连道:“鸾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随意冒犯楚王的名讳,不该对公主不敬!”鸾儿将头垂得很低,脑袋两边辫子软软地搭在了地上,十分惶恐的模样。
“我早说过,道我没什么,但若是扯上了楚王,这事情便小不了了。”叶姝的身子还是没好得透彻,她转眼看了那碗褐色的汤药,抬手便将其悉数饮尽,没有停顿片刻。
“砰”碗底置于木面的声音响起,鸾儿吓得身子一抖,始终不敢抬头。
“公主!鸾儿真的知错了……”
“那你告诉我,楚王现在如何?”她嗓音涩然,却极静。
“听,听那些探子说,今日楚王挑衅魏国将军杨广,两军交战于落峡城,然而……楚,楚……”毕竟还是稚嫩,鸾儿却才稍忘了身份,此刻被叶姝一吼,怕得不行。
“楚王怎么了?!”叶姝猛得起身抓住鸾儿的双肩,紧张问道。
“楚,楚王还活着,不过是受了重伤……”
还活着?活着就好。
叶姝略略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一半。
“他伤有多重?”得知楚元生尚且在世,她看向鸾儿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这……鸾儿真是不知。”
“罢了。”
亲自扶鸾儿起身,叶姝重新坐回位置,蹙眉夹起了一箸的青菜,又冲鸾儿摆摆手道:“你且先下去吧。”
“那鸾儿先退下了。”鸾儿福福身子,就要转身离开。
“唉,等等。”
生生顿住了步子,鸾儿抬起头来,不解地望向叶姝。
“何时才能回到叶国?”
“回公主,大抵还需一日。”
“一日啊……”叶姝沉吟片刻,再挥手,便是真的遣退了鸾儿。
如此,那应该还赶得上吧……
当天深夜,辉月无光,接送叶国公主大队人马的扎营地里却忽然火光漫天,灰雾弥漫,扎眼于静谧而漆暗的林子。
有人大喊:“着火了,快起来救火啊!”
须臾间,原本漆黑一片的帐篷里纷纷亮起了烛光,连衣裳都来不及穿,身着白衣的士兵便冲了出来提水救火。
混乱一片的人群中,只见鸾儿慌慌张张地从一顶帐篷里跑了出来,面如死灰地大喊着:“不好了,三公主不见了!”
拾壹:
所幸是在河边,她从鱼那得知恒州的方向,便循着河岸朝上游走去。
已经看不到营地燃起的火光了,叶姝颠颠倒倒地行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她跑得很急,怀中还揣了几块糕点。
那些护送的士兵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追上来。她觉得自己必须赶回楚国,伴在楚元生身侧。
若他还活着,她便活。若他死了,叶姝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死在他身边。
正值深秋,但一入深夜,便宛如隆冬也提早赶来了。
一路上,叶姝行得格外小心,她甚至连火棍都没举,只仗着些许零碎的月光,探着前方的路。偶尔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刷”得一声藏到一旁的灌木丛里,待声响过后,才敢出来。
她心中有信念,因此不觉累。亦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微亮,四周像是蒙上一层白白的薄纱,此刻仍不见阳光,但已经能辨认出数米之外的景物了。
双腿走得麻木了,脚后跟也起了数个水泡。虽说时间紧迫,但她还是坐了下来歇息,用清冷的河水洗了一把脸,顿感精神了不少。
河水悠悠澹澹,奔腾不息,却仍是映照出她的模样,狼狈不堪。
鱼问:“你为何对他那么好呢?”
这条鱼逆流而上,跟了她一路,并且知道了叶姝赶回楚国,不过是为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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