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夜阑之是否就是那个人,我与他一起经历的风雨还太少,只渡过了时间,还未经战乱安危。
然,我本该与九重天上的所有仙家为敌,可,救我者为仙,护我者亦为仙。我不知道岁月还能静好多久,若有一日我终被天帝发现,也许,那将又会是一场旷日之战。
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烛光跳跃,散发着温和的光辉,使得夜阑之看起来似是橘红色的毛球。我坐在床沿将他抱于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小小的脑袋,后者则一脸舒适安逸的模样,眯着眼睛,本分地趴着。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于是戳了戳夜阑之,轻声问他:“你可知道堕天?”
那个相貌与我极其相似的神,会是怎样的性子呢?
虽说外人评价自是不能全都信之,可堕天乃是神,纵活千万年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之人。如此,也只能通过别人的话语中来看她。
夜阑之连眼皮都未抬起,兀自趴在我怀中懒懒道:“四神之一么?倒是知道一些。”
“她……是一个怎样的神?”
“堕天乃是四神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身为女子,却是最强,只因她司掌杀戮,故称戮神。”
“杀戮?那不是黑白无常的事吗”
话说,我也是好久没见小黑小白了。
凡人眼中的黑白无常外貌狰狞,且脾性凶悍。可事实上,黑白无常实则为一对兄妹,皆诞自忘川河。
哥哥黑无常沉稳内敛,妹妹白无常活泼好动。
十殿阎罗策写凡人寿命,黑白无常专锁凡人魂魄,孟婆评论凡人善恶功过,冥界秩序自有阴兵管理。我身为冥王,倒像是挂了个虚名而已,终日清闲懒散。
夜阑之终是抬眸瞧我一眼,神情却犹如在看一个白痴般:“那两个娃娃怎能与堕天相提并论。黑白无常锁人灵魂寿命,堕天却专锁仙家魂灵。”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堕天她和你一样……”
“嗯?”
“她和你一样,曾经与天界有过一场战争。”
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得听着夜阑之说话。他说,具体的内容他也不知,毕竟年岁太过久远了,只是天界稍有记录,说是戮神堕天有一日发了疯,欲杀光所有仙界之人,天帝迫不得已,才宣众仙应战,却还是以战败告终。而天帝重伤,修养了千年才好。
到底如何,只有那些仙历久远的仙家才会懂了。
然而这仙界记录我怎么就不信了呢?
神会发疯,怕是仙也会吃人。
天帝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口中谈以正义来讨伐我,说我无规无矩还自称为王,只是一介妖孽罢了,根本不配与天并重。
所以我不信他,也不信仙界的书籍。
然而我恨的却不是仙界,只是统领着仙界的人,否则我定是不会与夜阑之亲近。
我似能看到了衣着素素的女子,眉间一点妖冶的血印,眸中结着寒冰与孤寂,纵狂风强劲,仍是吹不散她心头阴郁,而神界四季如春,气候温和,依是暖不起她身躯冰冷。
女子所过之处,百花皆数黯淡,一片灰暗中央,仅能见一方顽石,散发着斑斓虹光,醒目非常。
她足不着履,走近顽石时,步步生莲。
因神界临于宇宙,头顶便是浩瀚晨星。一块块硕大的石头累积堆砌,终是筑成了神坛,与天齐高的模样。
虚空飘转,眨眼间我便如蜉蝣般置身于银河中,身边浮动着星河尘埃,光芒点点。女子忽从暗处显现,依是看不清面容,她朝我走来,无风之处,衣襟仍动。
最终她站定我身前,直至此刻,我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她的脸——那竟是我的脸!只是神情不同,看起来疲倦,且周身气息凛冽,如嗜血之花,不敢轻易触之。
她张了张口,朱唇翕动,可我什么也没听清,于是稍稍探前身子,想听得真切些。
“無名……”她竟是在唤我的名字,我的真名!
我大惊,慌张后退,却瞬间脚下失重,宛如从悬崖跌落。
待神思回转过来,只见窗外蒙着一派青光,细碎的月色斑斑驳驳,而我背脊额上早已渗出细密汗珠。
屋内温暖,四下静谧。
原来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境。
可我为何……要哭?
第48章廿十一
地末:
梦醒时分潸然泪下,不觉奇怪。
我似能感到堕天的孤寂,透过梦中层层流转的画面朝自己纷至沓来,万丈高云,星河晓梦,独余一人而已。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于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真与这传说中的神有些什么联系。
身体并无异样,只是感觉心中沉重。吸了吸鼻子,身旁本睡着的夜阑之听闻这略微的响动醒转过来,先是凝视着我,眸子里的困意还未褪去,便又染上了困惑。
看了半晌,忽地凑近我,一身热气的躯体贴近。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伸出小小的舌头,舔舐着我的面庞,将泪水悉数舔去,末了,又舔舔我的鼻尖。
我本该气愤,此刻却心中动容。夜阑之不过一个动作,看似暧昧,然而我并未感受到有任何的□□杂乱夹在里头。
迟疑半晌,我倏地将头埋进他怀中,感受他每一根绒毛上沾染的温暖气息,听皮肉下血液流过之声,胸腔中蓬勃不息的心跳。
脖颈处莫名一热,似是有柔软之物覆上。不用想也知,定是这月老的狐狸尾巴拥了上来。
“夜阑之?”我轻声唤他,闷在毛茸茸的怀中,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嗯。”慵懒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我与他并非首次同睡,往日并席赏花观月,不知不觉睡着,便也算是同床共枕了。
“你要何时才能恢复人形?”
狐狸模样虽威风,但我不见他面容已百年,倒是有些想念了。
“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具体日子。”
“嗯。”我赖着他,鼻尖传来特有的桂香,花香中又带着微醺的酒香,萦萦绕绕,竟有些心跳若擂,而后,却又牵起我倦意绵长,便放开了再次沉沉睡去。
这次梦中倒安分,几乎是闭眼再睁开间,便到了晌午。
我是被什么东西触到才醒的,腰间传来异样的感觉,似乎连床都变得狭小了许多。
迷迷糊糊将眼睁开一条缝,仅能瞧见凌乱的黑发下是一张模糊的面容,虽看不真切,却觉十分熟悉。
再睁大些,那张脸渐渐在眼中清晰起来……
噢,是他。
视线往下,一时眼中只剩月牙白的胸膛和精瘦的腹部腰肢……
后来的事我已不想多加描述,总之,燕勒轩内司空见惯地传出了一声刺耳尖叫,伴随着男子的哀嚎,甚至震落了树桠上的积雪。
“淮望……”屋外传来夜阑之的□□,我别过头去,尽管隔着一扇门,脸还是红烫非常。
夜阑之全身裹着被子,如蚕一般躺在地上,挣脱不可,起身不能,弱弱唤我:“淮望,屋外头很冷啊……”
“突然变回人形能怪我吗?”
“快快快!有人朝这边来了!”
他开始急切,而我略微迟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终是开了门,将夜阑之一把揪进了屋。
毕竟此景要是给月牙他们看到不大好。
我瞥了一眼朝楼上而来之人,迅速合上门扇,刚扭回头去,便见夜阑之脸上挂着微笑,秀眉星目,如同眼中含了一汪清泉,于黑发的映衬下,更似夜中暗溪悄声淌过。
这一副乖巧模样竟是让我心中一动,才欲训斥的话转眼便吞进了肚里,移开眼去支支吾吾了半晌,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该死!
我心中暗骂自己竟为美色所惑,一时愤慨之际却听到了毫无章法敲门声,不用多想也知是月牙。
果然,独属月牙炸裂般的嗓音穿透门窗传来,我几乎怀疑她是不是特地来拆我房门的。
“姑娘姑娘!”
“何事?”
我一边应声,一边随手变幻了一套衣裳丢给夜阑之。
“今日阿九下厨,可以下楼用膳了。”
“好,我一会儿就来。”
“那我先走啦!”
话罢,脚步声响起,这次却是由近及远。
“赶紧换上!”
我瞪了一眼夜阑之,旋即推门先行离去。
燕勒轩里的人都知我与夜阑之的关系不匪,想来昨晚许是在我屋内度过,因此桌上无一人问及“月老大人呢?”这般的问题。
如此倒乐得自在。
今日明日高悬,较起过去几日也更为温和,因而擦净了石桌,将午膳搬到湖旁雅亭内。
阿九的厨艺一直都很好,今日的饭菜亦很丰盛。待饭盛上,我执了筷箸要朝鱼肉下手时,目光却生生被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所勾了去。
微风不燥,他黑发轻扬,白衣襟上红莲于光华下如绽辉色。此刻见到夜阑之,我才恍然“光风霁月”四字竟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人。
“这是……”月牙揉了揉眼,看夜阑之逆光缓缓渡来也觉不可思议。她从未见过夜阑之真身,此刻大抵想着是哪位仙家做客燕勒轩。
倒是阿九明朗,一眼便认出来者是谁,嘴角稍弯,轻声唤了句:“饭菜要凉了,月老大人快先就座吧。”
“啊?!”月牙“腾”得一声站起,看了看阿九,又偏头看了看夜阑之,最后目光落定在我身上,满是不可思议道:“姑娘,这真是……月老大人么?”
我默而不语,望着夜阑之渐渐走近,走到我身旁坐下,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第一眼看去,他果然还是让人觉得妖冶,如魅妖能惑人心般,但依旧尚存风骨,宽大衣袍内包风鼓起,又似一位不落俗旧的道士,只是缺少一杖拂尘罢。
“你就给我坐下吧!”月牙重重跳到月牙肩上,重力使她身子一沉,却是稳稳当当地坐回了位置上。
“今日饭菜确实不错。”夜阑之似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我,而后夹起了一块肉放进嘴里,满意点头。
“好吃你就多吃点吧!”我只觉他是在变着法子说我厨艺差,遂是冲他强拧出笑容,只笑一下就别过头去,再面无表情。
余光瞥见月牙嘿嘿笑着,心生奇怪,忍不住皱眉道:“见鬼啦?”
不想月牙丝毫不在意我的话,捧着脸,瞬也不瞬地盯着夜阑之,碧绿的眸子里几乎要溢出星星般,连语气都变得十分轻快:“原来月老大人生得这般貌美啊……”
“咳咳。”月山似是被吓了一跳,有些诧异得抬眸望向自己的傻妹妹:“你刚说什么?”
夜阑之倒是没什么大动作,只是长眉毛一挑。而我见到此番情景却是禁不住笑出了声。
身为男子,竟被人夸作“貌美”,想来此刻夜阑之心中也定是十分纳闷。
我笑得放肆而大声,月牙瞧我两眼,不明所以。
现在看来她不念诗学书倒是对的。
“那月牙姑娘觉得淮望如何?”
夜阑之忽然出声,话中又提及于我,遂是敛了笑容,看着他满面春风,又看看月牙抓耳挠腮,最终道出一句:“我眼中的姑娘自是十分英俊潇洒啊。”
这个不学无术的猫妖!
这回轮到夜阑之嗤笑不已,我想了想,伸手朝月牙弹出一束光,封了她的声音。
“……”
她本欲说话,却出不了声,摇头晃脑了半天,最终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向月山,又不解地望向我。
然而我头也不抬,在一片哗然的目光中淡然道:“没事,继续用膳吧。”
……
午膳过后,积雪已融。
周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以及未化尽的冰雪气息,暖融中夹杂着凉丝丝的风。
我已许久不曾这样,和夜阑之并肩而坐,侃侃而谈。
他还是一如既往,模样妖孽,性子懒散,改不了嗜酒的癖好。见他无酒不欢的样子着实可怜,我便大度的拿出了我的珍藏——多年前桑梓河河神赠予我的佳酿。
那河神是个女子,酿酒技艺却是极高,我想大抵天界的酒仙都及不上她。
然这桑梓性情古怪,自己从不饮酒,酿出来的,也几乎从不给旁人喝。
我是因还了她个心愿,这才得到了一瓶佳酿。
话说这酒还有个奇怪的名字,唤作“离魂”。
可若是要说起缘由来,怕又是一段深沉的爱恨情仇了。
还未开坛,早已嗅到酒香的夜阑之便按耐不住地抽了抽鼻子,一脸兴奋得围绕在我身侧。
我并未理会他,兀自变化出两盏青樽斟满,一杯给他,一杯留给自己。
“来,敬你安然回归。”我率先举起青樽,对着夜阑之微微一抬,随即仰头将酒悉数饮下。
他有片刻的怔愣,迟迟握着青樽不动,光华落在湖面泛起粼粼金光,接着倾映进他的眸中,是纯粹而澄澈的目光。
半晌,他才开口,喉结上下滑动,似是欲言又止,有些温吞,最终还是挤出两个字:“抱歉。”
我挑了挑眉转眼看他,有微微的惊疑,但心中淡然,风平浪静。
“抱歉什么?”
“抱歉离开这么多年未曾和你说一声,抱歉让你一人四处漂泊,抱歉没能好好照顾你……”
这次他倒答得流利。
“无妨。”我又将酒斟上,别开视线,这次却是落在远处青山湖泊。
“燕勒轩风景多好啊,哪能称得上是漂泊流浪。况且……你和我说过了啊。”见他一脸不解,我又出声提醒道:“印在三途客栈桌面的‘等’字。”话罢,重重地叹了口气,眸光沉沉地望着他,低声续道:“你让我等,我便等了。夜阑之,这次可是你欠我了……”
百年对于妖来说并没有多长,只是一人不在身边,便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不后悔等了他这么些年,毕竟这世间能容纳我这般人的,大抵也只有他了。
我的任性娇纵小脾气,全被他的洒脱内敛所化为一团烟雾。所以才有人说——总有那么一个人,会把你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有一瞬暗光于夜阑之眼中流过,他忽地一笑,举起青樽,笑容里仿佛要溢出漫天的辉光似的,嗓音沉沉,极具诱惑:“那这笔账,便欠你永生永世好了……”
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