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雷西欧悚然起身,戒备的盯着眼前的圣者。
“现在就开始了吗?”
鲁齐乌斯微微一顿,接着状若迷惑的看向他,仿佛根本不知道他再说些什么。
“身为以猎杀你为最终目标的猎人……曾经。”鲁齐乌斯不忘加上补充,“你曾经做过的那些大事,我当然要了解,不如说这是我的功课之一。”
阿雷西欧还未放松警惕,曾经那个神经病带给他的阴影真的太大了。
“那你说说都记得什么……黛尔薇那件事。”
这段记忆他确实已经恢复了,圣者思索一下,缓缓陈述道:
“血荆棘女王黛尔薇……”
他的声线果然很适合陈述历史,因为就算在叙述由血族占据上风的事件,也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他说到女王的清洗计划,说到蝎狮怎样请求阿雷西欧介入,又说到阿雷西欧如何派出四代血族杀死女王,自己则亲自折断银十字,令圣殿颜面扫地。
尽管阿雷西欧没想到蝎狮如何联络上他这事,圣殿居然也能获知前后过程,不过凭神经病现在的叙述,让他缓缓地放松下来。
“就这?”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对面的圣者微微蹙眉,端正的坐着,看起来十分乖。
“难道有什么疏漏吗?”
“不,很全面。”阿雷西欧彻底放心了,神经病现在还挺正常,他们还是可以愉快地相处的。
圣者于是安静的垂下睫毛,反倒是阿雷西欧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不应该因为过去神经病的一些偏激举动,对现在还失忆的神经病抱以偏见,那未免太不公平。
但道歉的话他又有些说不出口……
“你……你是不是要睡了?去有棺材的房间?能睡着了吗?”阿雷西欧不得不强硬的转换了一个话题,他看见圣者微微点头,于是果断起身撤。
要不他明天起早点给神经病带早饭,就算道个歉了?阿雷西欧回到自己房间还在想,后来想想自己绝对不可能起得比神经病还早,于是作罢。他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突然贴近门,听到圣者离开的声音。犹豫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掩去了自己的气息,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夜晚的保育中心并非极其安静,相反的,夜行的黑暗生物很多,照顾它们的人也很多,中心灯火通明。阿雷西欧跟在鲁齐乌斯身后,他有意隐藏,现在的圣者发现不了他,阿雷西欧甚至有闲情看向窗外。
他们正一前一后的走过一扇落地窗,海蛇在夜间吐息,艳色火焰漂浮在内海表面,火光倒映着他们的侧影,但这火焰并非昔日的战火,反而尤为温存。
棺材被放在下一层,一间房间专门腾空,用来存放这件万年前的珍贵物品。中心在征得同意之后,取了一些蔷薇用作研究,棺材里却还留着大半,以奇妙的时间魔法凝固,永不凋零的绽放着。
圣者来到棺材前,却并没有急着躺进去休息,反而就靠坐在上面,翻出了一本笔记。阿雷西欧这才注意到,圣者还带了许多其他东西来,好像打算睡前也做些事。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全部拉上,苍银的冷光从裂开的缝隙中投射进来,在地上印出一格一格窗棂的影子。逆光的圣者靠在沉重的棺木上,半扇银白的披风垂落,蔷薇的湿润的月光色气息充塞这片空间,圣者就好像浸没在这片苍银的海洋中,令阿雷西欧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当然不是折银十字的那一天,那是神经病后来强行纠正他,希望他将那当作第一天。但在阿雷西欧自己的认知里,他第一次见到鲁齐乌斯,也是在这样晦暗不明的一个深夜,四周无光,而圣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突然月出。
那是王国贵族的猎场,圣殿与贵族间互致眼波的一次围猎,银十字折断的阴云覆压在圣殿上空,令他们疯狂的想要报复。圣殿计划提前发动对狼人的进攻,王国的军队可以帮助他们击退那些信仰黑暗的雪域边民。
圣殿培育的猎人们被禁止使用魔法和武技,搜寻着猎物。突然一头金色雄鹿跳出树丛,鹿角上月光闪闪——那是今天最珍贵的猎物。它在猎人的弓箭之中疯狂逃窜,猎人们呼喝着追赶,一路追入深林,趟过及膝的浅水,一支刻着名字的箭矢精准的将鹿射倒在密林之前。
猎人们的欢呼声却没有响起,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密林前,静立着黑斗篷的闯入者,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探出斗篷宽大的袖,握住那支箭,看不出多么用力便拔起。手的主人细细的看了上面的名字,笑了。
“鲁齐乌斯……哪个?”
面对不久前才折了银十字的三代血族,颤抖不前的猎人中,只有一人越众而出,那便是阿雷西欧记忆中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景象了。
圣者涉水而来,仿佛踏着一匹星月织成的不老神话,他比已经倒伏的金色鹿还闪耀,垂落的睫毛拦着天空色。阿雷西欧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类呢?
“那是我的猎物。”人类说道,圣者说道,以杀死他为毕生使命的猎人说道。
其实站出来只是想要那只鹿吧?金色的皮毛和角确实好看。阿雷西欧回忆完还痛心了一下,他当初就应该不装那个逼,应该直接把鹿扛走,皮做成毯子,角做成装饰,气死神经病。
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修仙党狂欢的时间,神经病还不打算睡,这一点不科学,神经病的精准作息他是知道的,除非……
他根本没想着睡,或者睡不着。
所以是睡眠质量压根没有改善吗?算上今天,神经病已经连续通宵六天了!
阿雷西欧有点按捺不住,正打算进去,耳尖微微一动,悄无声息的又退回原处,静静看着来客敲了敲没有关上的房间门。
是祝衡。
阿雷西欧的判断很精准,他在祝衡进去之前就迅速进入房间,贴墙站着。祝衡果然随手关上门,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盒药。
“今天我值晚班,加量的药就自己送来了。”他把药交给鲁齐乌斯,忧心地蹙眉,“依赖药物睡眠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可以,您可以试试接受催眠。”
鲁齐乌斯拒绝了这个提议。
“那么,如果有需要,尽可以找我。您看起来确实……”
“不太好对吗。”鲁齐乌斯接上他的话,垂下眼帘,“我确实不太好,后天……不,现在是明天了,我即将与血族同处一个屋檐下。”
“……这也许就是您心理压力的来源。”
“……固有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鲁齐乌斯最后说道。
祝衡留下药就走了,鲁齐乌斯对光看着药盒上的说明,突然侧眼,看到了阿雷西欧。
“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
“你怀疑祝衡。”
鲁齐乌斯的手微微一顿,接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是,我怀疑他。”
第二十三章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阿雷西欧问道,在他看来祝衡还是个挺不错的人,还曾经煲汤给他喝,手艺超级棒,但是……
血族凉薄的天性会让他比较喜欢有趣的人,却不会让他去信任有趣的人。因为血族很难死亡,得到特殊神眷的阿雷西欧就更是了,常规杀死血族的方法甚至对他无效,所以只要那个人足够有趣,他甚至可以留一个心怀杀意的人在身边几十年。
不过他倒是真的没有在祝衡身上感受到什么杀意,不知道神经病是怎么判断的。
“从军部的狮鹫训练场回来,我就开始排查。”鲁齐乌斯说道,“去那里之前接触到你的任何一个人,就算擦肩而过,也有机会洒下激怒狮鹫的药粉。奥尔森元帅在军部揪出了两个身上有荆棘刺青的人,可这两个人与我们并没有什么接触。”
“所以是保育中心里有人……”阿雷西欧若有所思,他也在一瞬之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每天接触的人员,他并不记得大部分人的名字,但他能记住每一张面孔,甚至刚刚接触时对方流泻出的一丁点气息和情绪。
“可我没有……”
没有察觉到有谁对他有恶意。
“圣殿有相应的方法,专门针对一些对情绪意志敏感的黑暗生物。”鲁齐乌斯深深地看了一眼阿雷西欧,“比如你现在,就感知不到我的情绪,这是特殊训练的结果。”
“毕竟有些黑暗生物甚至完全依靠情绪感知来趋利避害,比如水妖一支,那么剿灭他们就绝不能被感知到情绪。”
虽然立场对立,阿雷西欧可真得夸夸曾经的圣殿。黑暗生物的自我进化是非常缓慢的,而圣殿的种种措施却时新,要是再发展个一千多年,圣殿真就能灭亡绝大多数的黑暗生物。
“祝衡如果跟这个时代的圣殿有关,那麻烦了。”阿雷西欧有点头痛,“不少黑暗生物都依赖他的辅导,包括露西在内。他现在也是保育中心医疗处的负责人,数年如一日的深受信任,仅凭你我的一点怀疑,无法撼动他。”
鲁齐乌斯沉默了许久,阿雷西欧有点莫名。
“怎么了?”
“我在想,明明是我的怀疑,你却直接说了‘你我的一点怀疑’。”
阿雷西欧更加莫名其妙。
“难道不是你怀疑我才怀疑的吗?”
“那为什么我怀疑你就怀疑?”
“废话,你都怀疑了我肯定要怀疑!”
“……”
圣者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他实在搞不懂血族的脑回路,血族的判断基准之一是他的想法吗?
“就算我怀疑,你也可以不怀疑。”
“凭什么?!”
“……”
道理完全说不通了!鲁齐乌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这个逻辑捋顺。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我的判断,去怀疑。”
“你的判断注册专利了吗?凭什么我不能凭借你的判断去怀疑?”
“……”
“你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到底是谁莫名其妙!
“……好,你我的怀疑。”
见这个妥协不情不愿,阿雷西欧都有点生气了,他挽挽袖子,直接坐到了棺材上,今天晚上就算不睡,他也得把这事捋顺!
“你敢说,不是因为我对祝衡没什么戒心,你才判断祝衡可能会隐藏情绪的方法,可能受到这个时代的圣殿的教导,所以应该被怀疑?”
鲁齐乌斯思索了一下,他确实会密切关注阿雷西欧所在意的每一个人,而阿雷西欧对祝衡的评价不错,甚至对他也可以煲的那碗汤念念不忘,有点让人生气。这么说来,他怀疑的起因确实是阿雷西欧的态度。留意之后,他主动接触祝衡几次,觉察到他身上应该有与自己系出同源的圣殿刺青。
圣殿的人员身上,皆有荆棘刺青,因职能不同而有所差异。他地位崇高,甚至能将十字刺在身上,其名为【十字荆棘】,对下级刺青,也有着微弱的感应。万年后圣殿刺青有了一些变化,他需要格外留心,才能捕捉到刺青的存在。
“所以怀疑的源头是我。”阿雷西欧还在继续总结,鲁齐乌斯微微点头。
“所以其实是我的怀疑!”
没错……不对!什么强盗逻辑!
“我们终止这个话题。”鲁齐乌斯不想再这么继续发展下去了,不然一晚上纠缠不清,“各退一步,你我的怀疑。”
阿雷西欧也勉强表示同意。
“行,互为判断标准,谁也别争了……你怎么了?”
最贴切的概括已经被血族随口说出来了。
他以阿雷西欧的反应作为判断标准,阿雷西欧也以他的判断作为最终定论,就算过程有所争执,最后也一定会回到最统一的答案上来。鲁齐乌斯不知道曾经的自己跟阿雷西欧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这并不妨碍他此时因为这份默契感到舒适。
“没什么”——他本想这么回答,如果还是万年前阵营对立的时候,就算觉察到了这份默契他也一定会这么回答,他与血族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注定无法坦诚,但现在他可以。
阿雷西欧看到圣者突然抬头,漂亮的天空色眼眸浸没在蔷薇的气息里。
“我们很默契。”圣者说道。
阿雷西欧好像突然被那双眼眸中的颜色烫了一下,匆忙侧过头去,又觉得这样的神情太过弱势,心里一咬牙,又逼迫自己转回头来,直直的跟圣者对视。
“当然,几百年,再没有点默契我早跟你掰了。”
圣者就淡淡的笑了,阿雷西欧很少见到他这样的微笑。神经病当然也是会笑的,只是那些微笑里总藏着许多阿雷西欧捉摸不透的东西,令他甚至觉得有些可怕。但现在的微笑不同,至少阿雷西欧也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受感染,于是他的神情也轻松起来。
“所以,你想怎么做?”
“等等看。”圣者说道,“祝衡是个挺重要的棋子,保育中心不是容易潜伏的地方,可以等等看他想做什么,不过如果他的目标……”
“是我。”阿雷西欧接道,“那就太可惜了。”
“是,太可惜了。”
如果真的试图对三代血族下手,结果一定很有趣。
“不打扰你休息,有消息再互通,我先回去了。”阿雷西欧从棺材上跳下来,轻巧的落地,接着转向还靠在棺材上的圣者,“你是不是还睡不着?不行的话药量加一些,祝衡至少不会在这方面害你。”
圣者闭着左眼,微微点头。阿雷西欧直觉他还隐瞒着什么,这种隐瞒的态度他无比熟悉,坐在他眼前的仿佛又成了昔日那个阴霾重重的神经病,用他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始终闭口隐瞒着某些话。
现在又是这样,他知道神经病的心思比一般人要重,他能理解。可他觉得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神经病没了之前的记忆,变得没那么扭曲,他们没有必须敌对的立场,刚才还交流了共同敌人的情报,阿雷西欧以为……他们之间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他最后问道。
只再多问这一句,他想,如果仍是像以往那样,那么就这样吧。
一片沉寂,圣者侧过头隐藏左眼,仿佛在隐忍着什么。阿雷西欧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吐出来,模拟人类的感官开始逐渐停摆,因为他自己觉得厌倦。胸膛里虚假的跳动随着他一步步离开逐渐放缓,他的手触到了房间门,最后一下心跳终于也缓缓停止。
再怎么模仿也靠近不了人类,固有观念难以改变,也许这就是他跟神经病之间注定的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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