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楼视野开阔,是观望此次比试的最佳地点,站在观景台前的考官不少,他寻找的人却不见踪影。
谭光只看一眼便知其意,他开口道:“女子不便抛头露面,公主兴许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观赛。”
“是啊,这里这么多男子呢,公主大概是害羞了,没关系啊,虽然我们看不到公主,但公主看得到我们……”武岳附和。
广场上的武生们环顾张望者不在少数,但无人开口向考官询问公主所在。
他们都和谭光武岳二人的看法一样,公主不便抛头露面,一定是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观赛。
只有秦曜渊。
他知道,她不在这里。
力试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个时辰后,考官手里的名册只剩三个人还没有比试。
“八十九号、九十号、九十二号在哪里?”考官环视全场。
南蛮少年举起手,谭光也开口道:“八十九和九十号在这里。”
“按照考号,八十九先来吧。”考官说。
“老谭,老谭,一百八——你可以的!”武岳在身后为谭光鼓气,看着谭光走向一百八十斤的杠铃——只是他以为。
谭光最后停下的位置,是二百斤的杠铃。
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扛起过二百斤的杠铃,谭光的脚步一停,人群里立即响起嘈杂纷乱的议论之声。
谭光的冒险之举让武岳急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谭光身材高大,虽然一开始让围观之人捏了把汗,惊声阵阵,但最终仍是将重达二百斤的杠铃举过了双耳。
谭光的成绩成了至今为止的最佳,还未参与比试的只剩南蛮少年和秦曜渊二人。
南蛮少年走出人群,直接来到两百斤的杠铃前,蹲下身体,握住了长杆两边。
武岳瞪大眼睛:“老谭是八尺男儿,壮得像牛,他比殿……表弟矮些,顶多也就七尺余,竟然想举两百斤的杠铃?”
人群中响起阵阵嘘声,大多都是在说南蛮少年不知天高地厚。
因着他的肤色,贬低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不少侮辱,这些侮辱仿佛是故意说给南蛮少年听的一般,旁若无人地响彻在广场上。
绝大多数人都在笑,而考官也并未出言阻止。
南蛮少年仿若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脸色阴沉,琥珀色的瞳孔里也透出一抹阴鸷。
武岳已经笃定南蛮少年的失败,然而,就像老天和他对着干似的,在他看来不可能举起两百斤杠铃的南蛮少年,在大喝一声后,不仅举起了杠铃,还将杠铃举至了头顶!
完胜身高八尺,壮得像牛的谭光!
不仅武岳目瞪口呆,就连沉稳的谭光也沉下了脸。
因着和武岳同样的缘故,谭光素来对异族没有好脸色,更别说是当着他的面,把他赢过的异族。
两百斤的杠铃重重落地,南蛮少年在众多又敬又畏的目光,勾起轻蔑的唇角,拍了拍手上的灰,漫不经心走回人群。
现在还未参加力试的武生,只剩下秦曜渊一人。
“九十号在哪里?”考官环视人群。
“表弟,该你了!”武岳拿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秦曜渊,苦口婆心道:“量力而行,一定要量力而行!”
秦曜渊再次看向东风楼,那里还是没有他想见的身影。
……女骗子。
他收回视线,在一阵抽气声中走到了两百斤的杠铃前。
“这是怎么了……又来一个挑战两百斤的,这两百斤的东西这么好举吗?”
“这里面是不是有猫腻?早知道我也去试试了……”
秦曜渊对人群里质疑的声音充耳不闻。
观众没来,敷衍了事即可。
就在他双手即将握住长杆两边时,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玉京公主来了!是玉京公主!”
秦曜渊立即抬头。
视野开阔的东风楼上,多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衣袂翩翩,飘带飞舞,少女绯色的身影有如流风回花,让人目不转睛。
他的双手远离了长杆,腰也直了起来。
他突然觉得,应该量力而行。
“哎,表弟!你去哪儿?你还没举呢!”武岳对转身走出的少年急忙道。
秦曜渊走到几十步外的三足圆鼎前,不顾身后惊呼,弯下腰来握住圆鼎两足。
人群中发出阵阵嘲笑,南蛮少年反而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露出寒芒的琥珀色眼睛定定看着正在运气的少年。
一声大喝!
少年青筋毕露的双手举起三足圆鼎,在胸口停顿不过一瞬,再次高举——
过耳——
过眉——
最后,竟然将鼎举过头顶!
武岳惊到说不出话,而他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纷纷打听少年举起来的圆鼎有多重。
“这……”
考官既震惊又无措,他的确是让武生选择场内所能举起的最重之物……但是,他也没想到,有人不举杠铃,会去举大鼎!
东风楼上,所有见过三名青年合力搬鼎的人都变了脸色。
秦秾华目不转睛看着广场中央举鼎的少年,他身在鼎沸的人群,无论旁人对他投以何种目光,他的眼神始终执拗在她身上。
他一直举着大鼎,直到考官手忙脚乱地招呼他放下。
一声连东风楼这里都能清楚听见的大响后,圆鼎重回地面,烟尘飞散后,全场寂静无声。
秦秾华身边,有人从嗓子眼里挤出近乎恐惧的质疑:“这不可能……”
她视若未闻,露着微笑,向目光灼灼的少年做出嘴型。
“我的小狼,做得好。”
他认出了她说的话,因为就在片刻后,少年望着她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
少年意气风发,桀骜眼眸里闪耀的是野性锋芒。
第42章
数日后,东郊华学门前聚集了大量学子。
沉稳肃穆的大门前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蹦着,跳着,踮起脚尖去看华榜上张贴的录取名单。
“太好了!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
“这下要怎么和爹娘交代……”
“这几个名字……这是女子吗?难道女子也要和我们一起上课?她们都不要名节了?”
“听说女子有专门的学楼……难道是学绣花?”
“一千八百多人,只录取了前三百,那剩下的这么多人怎么办呢?”
“我是从岭南坐极天商会的货船来的,商会的人和我说好了,回去的时候也免费捎我一程……”
仇远往分发学生证的华学管事面前一站,原本围在周围的汉人学子纷纷自发避让,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什么名字,来自哪儿?”华学管事看他一眼。
“王斗星,黎州安抚司。”
华学管事在桌上几沓证件里翻找,片刻后,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制名牌递给他:“收好了啊,没有学生证的开学进不了华学。”
仇远在这张写有他外貌特征的学生证上扫了一眼,收入怀中,问道:“我来之前,听说华学可以提供食宿……”
管事神色不耐,手指往一旁指去:“去华报上看。”
华报?
仇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许多已经领到学生证的新生进了华学大门,正围着大门不远的一处布告观看,议论纷纷。
他走去一看,榜上张贴的大幅字报样式奇特,最醒目的就是顶端“华学日报”四个字,下
第43章
位于东郊的玉京公主府建好了数年,今日忽然开起大门,挂上一张崭新的牌匾。
围观的几个百姓满脸好奇,看着独眼内侍和几个青壮年将“控兽处”牌匾遮在“玉京公主府”的牌子上。
“这里不是公主府吗?”身穿栗色裋褐的男子忍不住扬声问道。
“是公主府,但玉京公主还未出降,所以公主府先作他用。”
独眼内侍没发话,反而是指挥挂牌的一个老者发话了。他冲围观的几人拱了拱手,笑道:
“玉京公主以重金求购擅猎的奇兽,诸位若有引荐,一并重金酬谢。”
“擅猎的奇兽?老虎算吗?”
老者笑道:“诸位,奇兽和擅猎两点,缺一不可。”
“重金是多重?”有人试探着询问。
老者笑眯眯道:“上不封顶。”
扶好牌匾的醴泉刚踩着梯子走下,差点一脚踩上狮子猫的蓬松猫尾。
“回去找你的小主人。”他低声说。
小秾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喵了一声,几下跳上出檐深远的屋檐,踩着屋脊,悠悠往里走去。
玄色屋檐连绵不断,朱白楼阁相属,雪里拖枪狮子猫晃动着猫尾,悠然漫步过细瘦屋脊。
宽阔的庭院一角中,垂丝海棠枝叶茂盛,绵软腰肢上缀着妩媚的簇簇花团。
小秾华从屋脊跳上海棠树枝,惊动粉雨零落。
穿着绛紫襦裙的女子轻轻拂去落在手稿上的一瓣粉花,指若凝雪,纤长细腻。
“原以为蔡主簿拥有开阔心胸,原来不过如此。”
蔡中敏变了脸色:“公主何出此言?”
“蔡主簿认为,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吗?”
“当然不是如此!”蔡中敏生气道:“若是乞丐生在王侯之家,一样也能成为王侯!就像这花瓣,同样都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有的落在了公主身上,有的却飘进了那臭水沟里,但不管如何,它们都是一样的东西,没有本质之分!”
“既然先生认为人生来没有贵贱,那么又为何宣称男子应以才华为主,女子应以德行为主呢?”
秦秾华将手稿放回开阔的矮桌之上。
“这……”蔡中敏被问得一愣。
“这本蒙学之书的教导对象是学子,学子便是学子,无男女之分。‘男子尚才,女子尚德’,诸如此类的句子,我不想再看见了。”
蔡中敏脸色羞愧:“微臣明白了……”
“先生的书写得很好,只是若这般书写,却永远没有可能流通大朔。”
“若是公主说的男女之别,微臣改便是了!”
“先生这篇手稿中的男女之分只是为我不喜,但无神之说,却是为天下所不喜。”秦秾华抬起眼,轻声道:“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么是否九五之尊之位,也是人人都坐得?”
蔡中敏一惊,脸上血色骤失,伏地就拜。
“公主明鉴,微臣——”
蔡中敏一窒,说不出后面的话。
秦秾华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神色平静,缓缓道:“虽无此意,但确是如此。是这样么?”
蔡中敏沉默许久后,面色转青,怒声道:“微臣知道这番话着实不妥,但我绝不承认有天命一说,若公主强要扭转微臣观点,我宁可敝帚自珍,放弃著书立说!”
蔡中敏情绪激动,被他怒目而视的秦秾华依然神色淡淡。
“先生可知,君权天授之说是从何时开始?”
“始于汉朝大儒,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应一说。”
“非也。”秦秾华说:“君权天授,自周朝时就已经存在。”
她抿了一口飘着枸杞的碧螺春,在蔡中敏屏息凝神的注视里放下茶盏。
“据《周书》记载,周文王乃‘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而同一时代的殷人则将神明称为上帝,主宰风雨灾祥及人间祸福。先生可知,历代君王为何要强调‘天’的存在?”
“……”
秦秾华看着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来是知道。”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气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滞。
“百姓愚昧,是因为缺乏开蒙的机会。而先生此刻进行着许多思考,是因为受过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马难及的教育,是与不是?”
“……是。”
“蒙学之书就是为此而生。民间有句俗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开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一视同仁的种子,这枚种子,早晚有一天会成长为遮阴大树。到那时,人们自然会思考,既然四民无贵贱,两性无尊卑,那么君臣之别,人神之别又在何处呢?”
雪地拖枪狮子猫跳上秦秾华的双腿,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狮子猫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轻柔,听到蔡中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节,济世□□,利国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顶,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实意道:
“微臣愚钝,今日得公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潜心修改,必不会让公主失望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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