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往往晦涩难懂,稻米垂不一定是指秋天。”福王皱着眉头说。
“如果稻米垂指的不是时间,难道是指的图像?”秦秾华说:“是什么东西,导致了朔的灭亡?”
“稻米垂……稻米垂下的时候,像是什么呢?”天寿帝绞尽脑汁,眉头紧皱。
忽然,福王大叫一声:“等等!”
“安儿,你想到什么了?”周嫔问。
“稻米垂下的样子……‘穆’的甲骨文便是稻米下垂貌!”福王面色苍白,惊惶的视线从殿内几人脸上扫过:“《说文解字》中,‘穆’之一字的释义就是‘禾也’,禾——正是稻米!稻米垂不是指丰收的时候,而是说……亡朔者,穆也!”
哐当一声,是天寿帝刚刚端起的茶盏摔碎的声响。
“亡朔者……穆也……”天寿帝面无血色。
无人再关注前两个谶言,国之将亡,谁还在乎太子之位。
天寿帝和福王匆匆离开后,秦秾华也告别周嫔,坐上了停在门前的凤轿。
“公主要回宫吗?”结绿问。
“不。”秦秾华微笑:“去长平廊。”
……
长平廊是通往妧怜宫的必经之路,曲折漫长的长廊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正马不停蹄往妧怜宫走去。
为首的燕王头戴熠熠生辉的宝石玉冠,身穿华丽亮眼的绿织金过肩云蟒圆领袍,他神色急躁,大步雷霆的走着。
忽然,他瞧叫不远处什么,脚步忽然一停,身边扈从立即停步不说,还格外谨慎地后退了三步,为暴躁易怒的主子腾出活动空间。
秦曜泰纠结地望着坐在廊下,和侍女言笑晏晏的秦秾华,不知该进是退。
不对……这是通往他母妃住处的必经之处,他堂堂亲王,凭什么要给一个公主让路?!
秦曜泰反应过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朝二人走去。
一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廊下交谈的两人,秦秾华起身,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今日入宫的人真多,六弟也是来向父皇请安的么?”
“父皇那里我一会再去……”秦曜泰不耐烦道,戒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从春回殿出来,吃了些茶点有些腹胀,遂随意走走,不想遇见了六弟。”秦秾华笑着侧身:“六弟若有急事,先走即可。”
“你从春回殿出来的?”秦曜泰变了神色,眯眼看着她:“刚刚父皇和你在一起?”
秦秾华微微笑道:“六弟想问什么?”
“宫人通报绛雪苑谶言的时候,你和福王也在?”
秦秾华用笑容回答了他的问题。
秦曜泰大怒道:“这是你们搞得鬼?”
“六弟说的话我听不明白。”秦秾华不慌不忙,温和道:“五日内已出三个谶言,无论是父皇还是我和五弟,都十分摸不着头脑,难道六弟有什么线索?”
“我能有什么线索!”
“我还以为六弟是因为知道什么,才会……”秦秾华刻意停顿后,笑道:“谶言玄妙,只是如今三个‘天意’,就不知六弟和穆首辅要相信哪一个了……”
酉时的更声从远处遥遥传来,秦秾华对面色难看的秦曜泰笑了笑,说:“七姐先走一步,前路未知,六弟自求多福吧。”
他被她同情的眼神看得后背一凉,疾声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自求多福!”
她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抿唇微笑,朝他勾勾手指。
秦曜泰眉头紧皱,警惕万分地朝她挪进了一个小指头的距离,仿佛秦秾华是什么下一刻会张开血盆大口咬掉他脑袋的猛兽。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耳边,低声说:
“弟弟啊……听过留子去父一说吗?”
秦曜泰花了一刻的时间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股透心的凉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稻米垂,朔亡也……
留子去父……
“保重。”
秦秾华朝他温和一笑,向着长廊前方走了。
结绿落后一步走在她身边,等走出长廊后,她崇拜道:“……公主太厉害了,有刚刚那一番话,燕王再是心胸开阔也会留下芥蒂,更别说——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秦秾华目视前方,微微一笑:“这还只是开始呢。”
这还只是开始。
穆氏一族很快就会发现,谶言,是将他们送往地狱的第一步。
第52章
短短数日,无法用人力解释的谶言就出现了三个。
京中流言纷飞,每个谶言都有其拥护者。
穆氏显然是最后一个谶言的头号反对者,绛雪苑死而复生的泡桐树第二日就遭砍伐,穆党犬马整日在街上游走,驱散逮捕谈论绛雪苑谶言的民众。
高压政策下,关于绛雪苑谶言的流言反而传得更广了,大有人尽皆知之势。
这几日,穆党过得很不痛快,与之相反,秦秾华就过得十分舒坦。
梧桐宫中,结绿为她送上一碗红枣桂圆汤,丰盛的红汤盛在白玉刻诗碗里,红枣和桂圆打堆,面上还浮着几颗饱满枸杞。
结绿一边服侍她喝下,一边念叨着:“都快入夏了,公主的手脚还是这么冷,平日要多吃些红枣枸杞补血才是……”
乌宝正在挽窗边的窗纱,闻言插上一嘴:“那枸杞红枣,公主吃的还不算多呀?枸杞饭,枸杞茶……公主就差在熬的药里也放枸杞了。”
“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
秦秾华喝完汤,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拌嘴,忽然,内侍喜宝从殿外快步走来,行礼后,道:“公主,瑞曦宫来人了,陛下召您和九皇子去遇仙池。”
“可知为了何事?”
“听说是宫里来了位望气大拿,所有皇子公主都在遇仙池等着望气呢。”
“望气大拿?”秦秾华抬起眼。
“是啊,是穆首辅进献的,陛下本来没当一回事,但是这个望气者好像真的有些本事,说的全都准了!”
听到穆首辅三个字,秦秾华笑了笑,放下光底的白玉刻诗碗,在结绿搀扶下起身。
“具体说说吧。”
“喏。”喜宝行了一礼,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出来:“此人名为魏弼钦,广西人士。陛下先是让他给高公公望气,言准之后,陛下不信,让高公公出瑞曦宫往南边,将迎头碰见的第三人、第七人、第十一人带回来。”
“高公公带回的三人都是宫人奴婢,分别在不同地方当值,还有一人是今日刚入宫的小宫女,魏弼钦不仅说准了三人的命格,甚至连其中一人刚丧了三代内亲眷都说准了!”
喜宝说起此事眉飞色舞,神色敬佩。
秦秾华让他退去后,结绿服侍着她换上外出的裙装。
“公主觉得,这望气者的本事是真的吗?”结绿问。
“是真是假,去了才知。”她说。
秦秾华坐到梳妆台前,几位婢女端着托盘步入殿内。
她从侍女递上的一盘雕花象牙筒中,择出一只海棠色口脂。结绿接过后,以净后的手指蘸取,小心翼翼点涂于女子花瓣般的娇嫩双唇。
“公主此去一定要小心。”结绿神色担忧,嘱咐道:“既是穆氏进献的望气者,一定一肚子坏水,说不定见了公主会说出什么妖言惑众的话来。”
秦秾华神色平静,待结绿上完口脂后,问:“渊儿人在何处?”
“九皇子刚从广威将军府回来,想来也该从寒酥池出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带着一身水汽,长发半干的少年大步走进殿来。
秦秾华还未回头,少年已经挤着坐下。
寝殿里能坐的地方这么多,他偏要和她坐在一张只够单人落座的妆凳上,为免将她挤下突然狭窄起来的软凳,少年伸手一揽,把她搂向自己。
只要秦曜渊在,必定寸步不离的小秾华也来凑热闹,轻盈跳上少年膝盖,一只脚踩一人腿,悠然长喵。
秦秾华刚因腰间多出的手而注意力转移时,少年已经收回手,拿起妆桌上秦秾华刚用过的口脂盒,随手一抛又接住。
“你要去哪?”他问。
她笑道:“遇仙池,父皇传召,你和阿姊一起去。”
少年应了一声,像是闷在皮革下的鼓声,低沉而磁性。
秦秾华打量他半干的长发,说:“怎么又不擦干就出来了?”
“……想见你。”
秦秾华一怔,下意识看向少年双眼。
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坦荡,没有潜台词,没有言外之意,他的眼睛和语言,都一贯诚实率性。
若是旁人如此说,秦秾华早在心里过了数遍,秦曜渊这么说,就是单纯的回答。
想见你,所以我来了,即使头发没有擦干。
因为我要立刻见到你。
秦秾华在他下巴挠了挠,笑道:“知道了,快去把头擦干,换好衣裳。”
乌宝拿着干长巾快步走来:“殿下,奴婢给您擦吧……”
秦曜渊接过乌宝手里的长巾,为了不让水珠溅上秦秾华,自己把头偏到一边擦了起来。
结绿在一旁笑道:“这么多年了,九皇子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让奴婢代劳。”
秦秾华玩笑道:“九皇子精贵着呢,不要宫人代劳,只要公主伺候。”
她从软凳上起身,拿过长巾,轻轻擦拭他半干的湿发,笑道:
“是不是呀,我的小狼?”
少年姿态从顺,佝偻着脖子,任由她搓圆揉扁,毛茸茸的脑袋在长巾下左摇右摆。
如果武岳在场,一定会瞪掉眼睛珠子,梧桐宫里的众位宫人却早已经见怪不怪。
要说世上谁能捋了狼脑袋还全身而退的,玉京公主当为一人。
等两位主子都准备好后,梧桐宫的两抬步舆便向着遇仙池出发了。
……
风光旖旎的遇仙池边,聚集着众多天潢贵胄和当今大朔天下最尊贵——至少是明面上最尊贵的帝后。
帝后等人舒舒服服坐在池边,宫人环绕,众人视线不约而同望着水榭中央。
六面宽阔的插屏围成一面无门的多边围墙,小内侍踮着脚尖,捏着绸布一头,将另一头的玉镯轻轻投入插屏背后。
过了片刻,插屏中传出一道中年男子的沉稳声音:
“此玉身上金光灿烂,气如叠垒,金光边缘又有紫红吉气,玉的主人应出身祖上有德的大富大贵之家,气的流动急躁,似有风推动,说明玉的主人性情偏躁,缺乏耐心,气虽急,但并不强劲,应是家族在近日受过挫折,连带削弱了自身的气。”
池边的人议论纷纷,怜贵妃收回玉镯,大力夸奖了几句,埋怨的眼神却飘向站在人群中的穆得和:家里找的这是什么望气者?连话都不会说!
什么“急躁”、“不强劲”、“挫折”?通篇除了说他们祖上有德外,就没一句好话!
天寿帝和穆皇后坐在一张软榻上,他越看越为此人的望气术惊讶。
穆氏进献的望气者,自然是穆氏的人,天寿帝一开始也想着拆穿他的把戏,可是此人无论怎么都不翻船,就连天寿帝心血来潮,要人用插屏将此人挡起来,不观人面,只看随身饰物来望气,他也句句靠谱。
天寿帝不肯就这么放弃,对身边人打了眼色,起身走到池边,随手揪下一朵小野花,来到水榭里,亲自投入屏风中。
皇帝突如其来的行为不仅让什么都不知道的围观群众为插屏内的望气者捏了把气,也让清楚魏弼钦来历的穆得和提起了心。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穆氏安排的神棍,只有穆氏父子知道,此人是真有本事。
可是,再有本事的人,能通过望气术看出一朵野花的来历吗?
这一次,插屏里沉默的声音有些久,过了半晌,屏风里才传出魏弼钦的声音:
“此花之气,贵不可言,在下不敢妄言。”
“这可真是奇了!”天寿帝不得不服,挥手道:“来人啊,把屏风撤了,让大师出来说话。”
天寿帝走回软榻时,六面插屏也刚好拆完,穿着道袍,手握一把拂尘的中年男子走出水榭,向天寿帝方向一揖到底。
“贫道魏弼钦,见过陛下,见过诸位贵人。”
魏弼钦将视线集中在脚尖前的草丛,他不希望因为多看了哪位嫔妃公主一眼,就遭皇帝厌弃。
毕竟,此次他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长久留在朔明宫中。
天寿帝在软榻坐下,问:“大师可曾听说京中近来出现的三个谶言?”
“贫道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待这三个谶言?其中谁是真,谁是假,又或者,三个都是真的?”
天寿帝话音落下,众人目光都落在魏弼钦身上。
魏弼钦低垂视线,不慌不忙道:“东海宫主的谶言图和泰山脚下的巨石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人力可以实现。”
“你的意思是,绛雪苑的谶言可以人为实现?”
“贫道有至少三种方法可令枯木逢春,树干显字更是简单,涂上蜂蜜白糖只是方法其一,虽然神奇,但并非人力不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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