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听着内侍的禀告,心中冷笑不断,不过是些兔子狐狸,他们草原上的勇士根本不屑!
武如一站在天寿帝身边,奇道:“陛下的凤阳公主竟有如此武艺!敢问陛下,可是在宫中为凤阳公主请了武艺师父?”
“朕……好像没有……吧?”天寿帝一脸迷茫:“你的儿子今日没来吗?怎么现在还没听见他的名字?”
闻言,武如一也疑惑了。
是啊,他儿子怎么连只兔子都没打到?
“野猪三十一头,其中——燕王猎获十头,九皇子猎获三头,都密王子岱钦猎获两头,河满王子莫日根猎获两头……”
“麋鹿十二头,其中——燕王猎获四头,九皇子猎获两头,都密王子岱钦猎获一头……”
“猞猁狲一头,猎获者,谭光。”
“狼十二头,其中——九皇子猎获十一头,燕王猎获一头。”
岱钦脸色阴沉,在地上啐了一口。
狼是草原各部共同的崇拜,除非生死存亡之际,否则绝不向狼挥刀相向,这是草原人的默契,显然,狡诈阴险的汉人没有应有的敬畏之心。
“豹两头,猎获者——九皇子、都密王子岱钦。”
“竹鼠一只……猎获者……”小侍顿了顿:“凤阳公主的鹅子。”
“什么?”岱钦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转身问身旁的心腹:“你不是说凤阳公主还未出降么?怎么连儿子都有了?”
“是鹅子,不是儿子。”心腹低声道:“凤阳公主喜好奇特,养了一只肉鹅,与其形影不离……”
岱钦嘀咕道:“……这中原女子,就是毛病多。”
“黑熊一头,猎获者,九皇子。”小侍将头磕至地面,恭敬道:“今日行围数获全部结束。”
穆世章站了出来,向天寿帝揖手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大朔能人辈出,诸皇子武艺出众,未来可期啊!”
天寿帝朗声大笑,道:“依你们所见,今日的行围前三应该花落谁家?”
“老臣以为,燕王猎获最多,乃当之无愧的冠军。”穆世章道。
武如一皱了皱眉,向天寿帝揖手道:“单论数量,燕王只比九皇子多出一只猎物,然九皇子不仅猎到狼豹,还独自围猎到一头成年黑熊,实乃常人难为。因此,微臣以为,今日行围冠军当属九皇子。”
穆得和投出一个眼刀,穆党之一站出人群,拱手道:
“广威将军如此卖力为九皇子说话,难不成是因为你和九皇子有师徒之实?”
武如一最烦这种混淆视听的,当下就不客气道:
“你若要这样胡搅蛮缠,不如去问穆首辅推举燕王是不是因为穆氏乃燕王外家!”
“你——”
“我所说一字一句皆为事实,圣上自会明辨!”
“好了好了,其他人的看法呢?”天寿帝和稀泥道。
有说燕王的,有说九皇子的,一时纷争不断。
天寿帝看向没有说话的草原四部和几个附属国,和善道:“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各抒己见,也好助朕有个定夺……”
岱钦在心里冷笑:这个软骨头皇帝果然如传闻一般性情懦弱!
他虽自大,也知道行围冠军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的。想了想,他第一个站出队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大声道:“草原上讲求强者为王,既然九皇子和燕王猎获数目相近,不如让他们打上一架,如此,胜负自分!”
走上看城的燕王听见这句,险些摔个跟头。
在他身后,陆续走出参加行围的众人。秦辉仙和她的鹅子吵吵闹闹,武岳为没有猎到红狐向她赔礼道歉,谭光和裴逅在对话……所有人都上了看城,最后走出的,是在行围中出人意料猎到黑熊的秦曜渊。
少年墨发黑瞳,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眸在火光映射下折射着晶石般的光泽。
“打架?”他神色淡淡,出口的话却带着令人发寒的锐气:“我喜欢,但我从没遇见对手。”
他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前面的人自动退让。
鹤立鸡群的少年破开人群,走到和他一般身高,却比他魁梧许多的岱钦面前道:“我想和你打,你敢吗?”
天寿帝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没有人发现他的震惊,因为看城上已经沸腾。
草原四部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怂恿岱钦迎战,大朔这边的诸人却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岱钦是草原上出名的战士,光他一人的腰杆就有两个九皇子宽,宽厚的大腿更是像狼牙棒一样存在感惊人,九皇子想赢他,怎么赢?
天寿帝干笑道:“九儿,别开玩笑了……快过来跟朕说说,你怎么中途又来参加行围了?秾华好些了么?”
秦曜渊视若未闻,锐利的目光笔直射向愕然的岱钦。
“……你敢吗?”
岱钦被激怒,怒声道:“只要九皇子输了不会说我以大欺小就好,岱钦乐意奉陪!”
武岳正看热闹看得起劲,忽然被谭光用手肘撞了撞。
“干嘛?”武岳惊讶道。
“你看见王斗星了吗?”
“……好像没有。”武岳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没来参加行围?那他去哪儿了?”
谭光看向远处连绵的营地。
“……糟了。”
……
天空深蓝有如一片海,带着一丝冷意的皎皎明月把静默的营地照得闪闪发光。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经过某个帐篷前消失不见。
仇远站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目光飞速扫过昏暗帐内,确认没有第三个人后,目光锁定了床榻上的身影。
这些天来,他每每经过玉京长公主帐前都会闻到一股由无数草药混煮出的难闻气味,如今步入帐内,这股药味更是浓烈。
九皇子每天不落地往这里跑,到底图个什么?
他猫着腰,克制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的声音,一步一步,离床榻越来越近。
床帐后,背对着他的倩影对此还一无所觉。
他信那个道士所言。
因为道士的态度,分明是把九皇子看作真命天子。虽然不知他的眼睛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但既然信了他说的前半句,就要信跟着的后半句。
他的后半句,是玉京长公主会对九皇子不利。
“……长此以往,殿下不仅难成大事,还会有性命之忧。”
九皇子是他选择的船,哪有看着这条船沉没不救的道理?
辣手摧花,九皇子不忍心,他忍心。
仇远悄悄拉开床帐,指骨上遍布刀疤的大手伸向人影白皙的脖子。
锦被忽然向他扑来,仇远眼前漆黑一片,紧接着腹部一痛,他措手不及间后退数步。
“不许动。”
一道清冷平静的女声止住他下意识拿武器还击的动作。
他猛地清醒过来。从顶着的锦被下方一眼扫过视野中的光影。
有人点起了灯,昏黄烛光中,他看见了至少六双皂靴,四把刀剑的影子。
“误会……都是误会。”
仇远为了不激怒对方,慢动作拉下头上的锦被。
障碍物去除后,长公主身边几位亲近侍从怒目圆瞪的脸映入眼帘。仇远赔着笑脸,目光越过众人,落到人墙后。
“我听闻长公主身体不适,故而前来探望,不请自入是因为没有在门前见到守卫之人……”
乌宝一跛一跛地走了两步,仇远正看着他,他忽然用跛脚朝他踢来!
那一脚刚好踢在膝盖窝软筋,仇远回过神来已经跪在了地上。
“你——”他变了脸色,眼中凶色尽露。
“你什么你!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平头小子,在长公主面前,凭什么称‘我’?”
仇远脸色数变,最终伏地叩了一个响头。
“……小人出身乡野,礼数不周,还请长公主看在九皇子的份上,饶我一次。”
“看在九皇子的份上?”
坐在罗汉床上的白衣女子终于开口了。这才是真正的玉京长公主,刚刚床上的那个,是假货!
仇远跪在地上,被几把大刀环绕,心中如火焚烧。他眼睁睁地看着秦秾华提起茶壶,不慌不忙为自己倒了杯茶。
她倒完了茶,这还没完,纤纤素手打开炕几上的小玉瓶,从中拈出几颗红彤彤的枸杞放入茶杯。
仇远不敢出声催促,但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急躁不安。
短短片刻,他的神色已不如先前刚被发现时沉稳。
“本宫就是看在九皇子的面上……你的脑袋现在才能好好挂在脖子上。”秦秾华轻声道。
仇远强笑道:“长公主误会小人了,小人当真是来探病的……不信您叫人搜,小人身上能做凶器的,那是一件都没有!小人感恩长公主提携,若非长公主和九皇子出面,小人何德何能,能够出现在这次秋狝大典中?小人真的是感念长公主恩情,放心不下前来看望,小人此言若有一分假话,便叫小人父母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秦秾华似笑非笑朝他看来:“……故人重逢,你还真是没有叫我失望。”
仇远一愣,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且过来。”秦秾华微笑道。
仇远目光望着直指自己的脖子的大刀:“小人是很想过来,但是……”
“来者是客,把刀收一收。”秦秾华道。
拿刀的几人这才缓缓收回了刀,但虎视眈眈的目光却没有收,仿佛他只要一个动作不对,人头立马就要落地。
仇远心中唾弃,面上恭恭敬敬地起身,走到罗汉床前。
在众目睽睽下,秦秾华牵起他的左手。
“长公主……”
仇远脸上笑容和身体一齐僵硬。
“……你不喜欢我么?”秦秾华抬眼望着他,手里依然握着那只骨节布满刀疤的手。
乌宝瞪大眼,假扮公主的结绿瞪大眼,帐内众人皆瞪大眼。
仇远神色几变,缓缓道:“自然……不是。”
骤然间,他的手上少了什么,仇远脸色大变,看着把玩手中扳指的秦秾华。
“既然不是……”
她微笑着,抬眸朝他看来。眸光冷酷,冰冻三尺。
“不可!”
仇远大叫,然而来不及了,秦秾华已在他面前转动扳指。
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飞出。
仇远浑身汗毛倒竖,一个飞扑倒向一旁。
银针插入地面,仇远倒在地上,面无人色:只差一点,他就要七窍流血死在这里了。
“……你为何想杀了我?”秦秾华微笑问道。
她动人的微笑,在仇远看来如同索命恶鬼,毫无美丽可言。
人证物证俱在,仇远狡辩不出了,他盯着秦秾华的脸,怎么也想不通她是如何知道扳指机关的。
“云南鹤庆府土司仇伦末子,你母亲本是一名采药女,被仇伦看上后强占,因此有了你。仇伦喜新厌旧,你母亲被他府中妻妾蹉跎折磨,二十一便郁逝府中。你是汉女所生,同样受兄妹排挤,但你却不愿和母亲一样逆来顺受。你杀了府中所有异母兄妹,乔装打扮逃出云南,以‘王斗星’的身份入京读书。认识九皇子后,你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想要趁机捞个从龙之功。”
秦秾华一言一语都轻轻柔柔,然而仇远却冷汗直冒。
九皇子是何时把他是仇远的事情告诉长公主的?
残杀手足一事连九皇子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龙……是这么好从的么?”她轻声道。
咔嗒一声,扳指落到地上,打着旋儿。仇远瞪着眼看,却不敢轻举妄动。
脖子上已经没了大刀,但秦秾华静悄悄散发出的威慑力,丝毫不比紧贴大动脉的刀刃差。
“那日魏弼钦私下面见九皇子时,你在场。”她道。
仇远猜到她想问什么,身体越发僵硬。
然而,她没有问。
“在和魏弼钦私下会面后,渊儿对我默而不发,你则趁着守卫换班,渊儿不在的空当,摸入营内想要刺杀于我。”她神色平稳,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魏弼钦说,本宫会对渊儿不利么?”
仇远震惊地看着她,彻底失了言语。
从他表情,她已知晓结果,不必再等一个回答。
“你可想过,今日你若杀了我,九皇子会有什么后果?”她道:“渊儿母家在千里之外,乌孙王便是有心相帮,也鞭长莫及。他年仅十五,还未封王开府,既无妻族可用,也无外家依靠,本宫一死,这宫里宫外,多的是人想要他的性命。”
“你——能保住他的性命,拥他潜龙出渊吗?”
短短片刻,仇远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他来刺杀秦秾华,当然不是头脑发热,什么都没想过就来了。
秦秾华所说这些,他也想过,但他不觉得她有这么大的能量。就在先前,他还在心里怀疑,为何一个病怏怏的女子,也会威胁到力能扛鼎的九皇子。
现在他明白了。
若不能成为最可靠的战友,她就会成为最为可怕的敌人。
“你选择了九皇子,我也选择了他。”她轻声道:“看在你是为他卖力的份上,这一次,我饶过你。若有下次……”
她带笑的眸光划过他的脖颈,寒意骤然入侵。
“我就把你挂在云南城门上。”她笑道:“你明白了么?”
帐内一干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最叫仇远如临大敌,压力万分的,还是眼前微笑的女子。
他艰难开口,沙哑道:
“……明……白。”
秦秾华看着他,温柔道:
“滚。”
手持武器的宫人纷纷让开道路,仇远挪动僵硬的右脚,往帐门一步一步走去。
仇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秦秾华收回视线,脸上笑意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她伸出刚刚碰过仇远的右手,结绿立即拿着干净帕子走了上来,给她来回擦拭。
“……行围结束了么?”
她以手撑腮,淡淡道。
乌宝立即走到门前,撩开门帘,同门外侍卫耳语几句后,一跛一跛趋步走回。
“回公主,行围已经结束,看城下正在陈牲数获。”
“为了钓出这只狡诈的食人鱼,我连渊儿第一次行围都没瞧见。我真是个不称职的阿姊。”
秦秾华收回重新干爽的右手,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道:
“走罢。现在去,应该还赶得上为今日冠军敬第一杯酒。”
……
“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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