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乌宝疑惑道。
秦曜渊没回身后的疑问,他站在门前,凭借地理和身高的双重优势,俯视着随行在马车一旁的年轻将军。
宣武将军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失了礼数惹对方不快。
他握紧手中缰绳,刚想向少年行一个揖手礼——
“……后军不行了?”九皇子开口,低沉嗓音同他表情一般平静而冷漠。
“这……”
说行不妥,说不行也不妥,宣武将军没料到九皇子一见面便提出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宣武将军的反应已经给出秦曜渊意料之中的回答。
若不是后军危急,她又怎会冒着受人指摘的风险,派人接他去中军龙舆?
“对面有多少人?”他道。
“……两万左右。”
“我们多少人?”
宣武将军拿不准该不该如实以报,额头沁出为难的汗珠,迟疑道:“两千……不到。”
秦曜渊身后偷听的乌宝脸上陡然一白。
此前他一直在车前驾车,观来来回回的兵士脸色便知道局势危险,但却不曾想过如此凶险!便是他一个阉人,也明白如此悬殊的兵力差代表什么——代表一旦被敌军追上,那会是一面倒的屠杀!
宣武将军已经做好九皇子大惊失色的准备,不曾想,眼前少年听闻噩耗,竟连眉头都没动上一动。
秦曜渊凝目远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干燥寒风。
“风向一旦改变……”他道:“中军一样不保。”
风向一旦改变,后背对箭镞,无论谁来都是一个结果。后军一旦倾覆,中军自然不保。届时,才是覆水难收……
宣武将军彻底愣住。
少年站在车头,狂风拨弄下依旧笔直如松,无表情的面容和眼底冷意融合。尽管少年不发一语,那双异于常人的黑紫色眼眸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宣武将军依然受一股由内而外的威压震慑,唇齿粘结,说不出话来。
少年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他在看什么呢?很快,宣武将军的疑问得到解答。
咚!
咚!
咚!
密雨似的鼓声穿透天边红霞,在万马奔腾声中,全副武装的广威将军武如一率领一卒金甲将士出现在车队前方。
两百人的卒队从中军侧翼穿出,面色凝重的武如一同众人风驰电掣的马车交错,转眼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
宣武将军还没回过神来,车上的少年忽然开口。
他面无表情,一双晶石般剔透的眸子像是浸过刺骨寒潭,缓缓道:
“……有重弓么?”
……
魏弼钦履行完自己的职责,回到龙舆后,天寿帝迫不及待地要他对战局算上一卦。
他天生便能看见世间气运,其他术数虽不如观气那般准确,但几十年钻研下来,也算小有心得。
宽衣大袖的道人卜卦时,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就连最不信神鬼之说的裴回也显得格外关注。情况特殊,别说裴回,便是秦秾华,也期望着魏弼钦能够卜出一个好卦。
预言虽不一定为真,却能极大稳定这摇摇欲坠的军心。
终于,魏弼钦的眉头松开。
洁白拂尘扫过地面卦象,魏弼钦朝满目期待的天寿帝低头道:“陛下,此卦主大将与太乙同宫,又在绝阳之地,意味君王有灾——”
天寿帝失去血色。
“……然太乙助主,主人算长和,大小将门具将发,显示此战有惊无险。因此,此乃吉卦,陛下终会逢凶化吉,敌人也将作茧自缚。”
舆车内立时躁动,几位官员明显松了一口气,天寿帝失去的血色重新回到脸上。
“陛下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自会逢凶化吉……”裴回转过膝盖方向,向着天寿帝揖手道。
裴回开头后,一时间,车内洋溢着对天寿帝的赞美之词。
“朕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靠了玉京和诸公,等回京后,一定对你们厚加封赏!”天寿帝喜不自胜:“还有魏卿——魏卿一手望气术出神入化,等回宫之后,朕想封魏卿为大朔国师,不知魏卿意向如何……魏卿?魏卿?你在看什么呢?”
“失礼了……”魏弼钦强迫自己从裴回脚边收回目光,故作镇定道:“贫道卜卦后有些头晕,一时没有听清……陛下刚刚说了什么?”
天寿帝笑道:“罢了,等回京之后再来论功行赏。你刚刚花费了大精力,朕准你自己去一旁歇息,不必顾忌朕和群臣。”
魏弼钦闻言谢礼。宽阔大袖铺在地上,他趁大袖遮掩,从裴回脚边捡起冰冷一物攥在手里。
他攥紧拳头,面目僵硬地退到角落。
他低垂视线,面无波澜,和平常一般风淡云轻的模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玉京长公主或是望了他一会,但他垂眸不动,过了半晌,那道目光便从他身上自行离去了。
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大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攥到骨肉麻痹。
铜钱冰冷而光滑的边缘深深勒进掌心,他攥着铜钱,呼吸困难的却是自己。
一枚铜钱,千差万别。
无论他如何推演,眼前浮现出的依然是一幅大凶之卦。
伤门之下,更遇凶星,绝境已成,君王或可逃过一劫,但——
大将必死!
龙舆中九五之尊稳坐首位,群臣聚集,真正发号施令的却只有一人。
他忍不住看向窗边女子,难道……
一名传信兵忽然出现在窗口,他面色慌张,急促道:
“报!九皇子出战了!”
第101章
一枚铜钱落地,声响淹没于龙舆喧闹之中。
魏弼钦身子一晃,全因后背靠上车壁才不至于跌倒,而天寿帝则脸色一白,想起了吃儿子的秋狝诅咒。
这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窗边的秦秾华。
她站在窗前,神色淡然,仿佛不受任何影响。魏弼钦却注意到她的双手已经扣紧窗框。
他生出一线希望,躬身行礼,强压语中颤抖道:
“此战气数和九皇子气运相冲,还请长公主尽快派人召回殿下……”
许久,头上都没有回声。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发现她已转过身来,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脚下。
一一枚圆形铜钱,静静躺在颤抖地面。
魏弼钦不知道她猜出没有,她依然还是那副泰山崩于眼前仍能不动声色的模样,但她面色,确比先前苍白几分。
“长公主……”魏弼钦哀求地看着她。
终于,秦秾华开口了。
“有多凶险?”她问。
魏弼钦哑声道:“大将必死……”
心中那根不安的弦终于断裂,她提在半空的心坠入深渊。秦秾华面无波澜,右手却搭上了窗框,五指紧握,指骨发白。
魏弼钦观她反应,绝望地行了入朝后第一个跪礼。
“长公主……再晚……就来不及了……”
魏弼钦如此反常,引来了裴回等人的狐疑目光。
舆车内半晌缄默,各人心有所想。秦秾华垂眸看着那枚铜钱,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名满身大汗的传信兵在此时出现在窗口,他面露喜色,大声道:“报!敌军已被广威将军冲乱军阵!”
“长公主——”魏弼钦悲戚喊道:“不能再等了啊!”
他等了很久,久到时间仿佛已经凝固,终于,大袖在风中飞舞的秦秾华开口了。
“传令三军……”她慢慢道:“全速前进。”
魏弼钦陡然失去全身力气,瘫坐地面,而其余人则松一口气,还未虎口脱险,劫后余生的松快却已出现在脸上。
激烈的鼓声再度响起,每响上一声,脚下龙舆就好像快上一分。
龙舆两侧的窗口成了热门景点,天寿帝带头往后观看。无人再来关注瘫坐地上,如丧考妣的魏弼钦。
秦秾华走到他身边,僵硬而缓慢地坐下了。
大袖半掩着她指骨发白的双拳,她面无表情,轻声道:“你进宫……是为他而来?”
魏弼钦失神落魄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面,半晌后,哂笑一声。
“那又如何……”他昂着了无生趣的面庞,自语般喃喃道:“真天子陨落,天下不日就会迎来灭顶之灾。贫道救不了天下……你也救不了天下……届时沧海横流,长夜漫漫,又会迎来一个狐胡皇朝般的黑暗百年……”
“真天子……”她低柔的声音轻轻道,一如珠玉落盘。“即是真天子,为何不能逢凶化吉?”
“他原本可以!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入了死局!”魏弼钦苍白的面庞涌上怒火,他攥紧手中拂尘,怒声道:“殿下视你为至亲,你却为一己之私,对他见死不救!”
“……依魏大师所言,本宫该如何是好?”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
“调拨全部兵力营救,让陛下和这一干权臣陪我们冒死?”
“调拨一半兵力营救,让前朝余孽将我们挨个击破?”
“调拨少量兵力,用杯水车薪的几百条性命,填埋心中愧疚?”
“还是我自己不管不顾,带上几个心腹策马营救,然后因为这双手——”
她抬起双手,低垂眸光落在那双仅能搅弄**的纤弱十指。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憎恨自己的病弱。
“因为这双什么都做不到的手,反被敌军俘获,成为渊儿引颈受戮的原因?”
“如果能用我一人性命,换渊儿平安归来,我义无反顾。”她的声音越发低哑:“……但我不能。我的肩上……担负的不止渊儿一人的性命。”
“……抛弃一个愿意为你而死的人,你就没有任何愧疚吗?”魏弼钦道。
秦秾华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起五年前的春分流萤,想起少年沾满泥土,被草叶割得伤痕累累的手掌,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以大局为重吗?”
她记得他的问题,也记得她的回答。
“会。”
当日的回答言犹在耳。
“即便是任何一个人死了,我也会以大局为重。如果是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
她闭上眼,攥紧双手,一股忽然涌出的湿润渐渐打湿了她麻木的指尖。
她握着这一股温热,仿佛握住了少年温暖的手掌。
“……我问心无愧。”她说。
魏弼钦神色讽刺:“你若真的问心无愧,便不会与贫道说这一通话了。”
“……”
他看着女子掌心淌出的赤色,语气转为怜悯:
“长公主……你骗得了天下人,骗得过自己吗?你罗列理由众多,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再是血肉至亲,也比不过你心中皇途霸业。”
……真的如他所说吗?
秦秾华睁开双眼,呆呆看着掌中鲜血。
这些赤红,像极了少年伤重时那血迹斑斑的一身。
她是为了自己的皇途霸业,才命三军全速前进的吗?
魏弼钦心中嫌恶,不愿与她多谈,正要起身走开,身旁忽然传来女子低语。
“……你错了。”
他皱眉回望,正好见她将手中鲜血攥入掌心。
她抬眸同他对视,一双清澈剔透的乌黑美目亮得惊人。
“我心中有愧……是因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她说。
她松开紧攥的双手,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如雪苍白的纤手离开地面后,留下一道斑驳血痕。魏弼钦的目光从地上血痕转移到女子脸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中再无一丝犹疑。
“……我心中有愧,是因我知,我配不上他的情义。”她说:“绝非如你所言。”
魏弼钦被她气势所震,怔怔看着原本在她周身紊乱的天子气重新汇聚成耀眼金凤。
凤唳九天,紫色天子气奔流似海。
“他知道我不会辜负他的心意,我也知道他有扭转乾坤之力——”
“因为他了解我,所以他敢拍马出阵,也因为我信任他,所以我命全军突进——”
风沙翻弄绛紫衣裙,斑斓晚霞爬上她的衣袖,仿佛仙子的云霞披帛。
她眸光低垂,无动于衷而略带一丝怜悯的目光让魏弼钦心生寒意,似乎自己变成了一只无知且愚钝的蝼蚁。
“万事万物福祸相依……你长了一双能看透气运的肉眼,却失了观望人心的心眼。”她冷声道:“若不逆天而行,堪破天机毫无意义。”
“这双鱼眼珠子,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
“冲——”
武如一挥舞银枪,率卒队又一次冲破敌军阵型。
飙飞的鲜血再次溅上他的脸,又因无法附着而冲刷下来。
两百人的卒队,一次冲击后已经只剩三分之一,这是最后一次,是他和这两百兵士,能为车队争取到的最后一线生机!
浪潮一般涌来的敌军将他身后的将士不断夺走,他强迫自己不为任何人回头,手中银枪舞成一线银光,甩着血珠的枪头挑破敌人咽喉,穿透敌人胸膛,逼退敌军步伐,生生为身后将士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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