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全扶着消瘦颓废的天寿帝出现后,殿内立时鸦雀无声。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沈冲上前一步,将汇编过的六部情报上奏,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唯有兵部的消息有些意思。
殿内群臣议论纷纷:
“青州军打了金雷这么久,一州都没收复,不想最后竟是被一群农民流匪给统一了……”
“我要是昭勇将军,输给一群要什么没什么的农民,可没脸再向兵部开口要军费了……”
“话别说这么早,农民不当农民之后,谁知道他是要当良民还是自立为王——更何况,我听说带头的那人是个混血。”
“是啊……别人不一定会归降……”
“三年不到就能白手起家收复金雷全州,这个自称真武将军的年轻人本事不小,若是能为我们所用……”
“大夏如今不知怎么头疼,听说他们的将军都被吓破了胆,真武策马阵前过,竟然无一人敢发一矢!”
“风水轮流转,他大夏也有今日……”
金銮殿人声嘈杂,舒遇曦忽然出列奏报。
“陛下,臣有事启奏。”
舒遇曦话音刚出,殿内就渐渐安静下来。
若是没有记错,舒遇曦已经许久没有在早朝上主动启奏什么了——这和前段时间太子和沈冲对他的打压不无关系,两座大山压在头上,作为帝党领头羊的舒遇曦大伤元气。
帝党再无力抗衡□□,旁观的裴回识趣地立即搭上太子的大船。
“微臣所奏之事,有关于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
舒遇曦一言激起千层浪,原本安静下来的大殿转瞬沸腾。
始终低垂疲倦眼皮的天寿帝倏地抬头,眸中露出强烈的悲痛。
“舒阁老此话不妥。”秦曜奕站了出来。
从兖王变监国太子,秦曜奕如今气势十足。
头戴远游冠,身穿朱明衣的他在金銮殿内本就独树一帜,再加上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虽然正牌九五之尊就坐在龙椅上,但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监国太子显然威严更胜一筹,仅仅平静的几个字,便让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舒阁老明知父皇为此事病了几场,眼见父皇的丧子之痛刚刚缓过,舒阁老如今又旧事重提,究竟是何居心?”
舒遇曦充耳不闻,朗声道:
“微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两年前坠河失踪的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不但活在人世,还为大朔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此乃陛下之福,天下之福啊!”
满殿皆惊。
“你说什么?!”
天寿帝猛地站了起来,旁边的高大全急忙回神,扶住因激动而身体不稳的帝王。
“舒遇曦,你可知欺君乃诛九族的大罪?”秦曜奕沉下脸。
“臣有长公主亲笔之信。”
舒遇曦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封略微泛黄的信,双手呈出,重声道:
“两年前,长公主和九皇子坠落玉河,漂流至什坦峡谷一带,恰逢大雪封山,两位龙子困于峡谷两月,走投无路下幸得金雷行商所救,长公主和九皇子顺势隐姓埋名,以夫妻相称,混入十三州打探情报。”
“今日令大夏皇庭震动,为我大朔光复河山的真武夫妇,便是长公主和九皇子假扮!”
高大全连忙小跑下了台阶,双手接过舒遇曦手中信件,又一路小跑地回了殿上。
秦曜奕想截信却没赶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向沈冲看了一眼,后者对他摇了摇头。
天寿帝激动得厉害,手抖,眼也花,还没看出个名堂,眼泪先掉了下来。
他怕眼泪弄花信上的字,急忙将信递回高大全。
“是秾华的笔迹吗?”天寿帝颤声道。
高大全连忙看了两眼:“回陛下,确是长公主亲笔无疑。”
“你、你念……”
高大全作为掌印太监,是识过字的,此事非同小可,他怕念错一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沉着缓慢。
信上只有千字,尽管写信的长公主对困难往往轻描淡写,然而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能补完其中艰险。高大全念到信的后半段,许多只过过好日子的大臣面无人色,偌大的金銮殿内只剩天寿帝泣不成声的哭音。
“……请父皇垂以省察。谨启。”
高大全念完了,帝王仍在痛哭。
“我的秾华啊……”天寿帝一声悲泣,眼睛忽然翻起眼白——
“陛下!”
殿内乱成一团。
天寿帝当场激动晕厥,早朝不得不匆匆结束。
太子离开金銮殿后,在无人的回廊中等到了匆匆走来的沈冲。
两人并肩而立,似在观望天边雄伟的日落,只可惜连鲜艳如火的落日都照不亮太子脸上的阴沉。
“……你觉得是真的么?”秦曜奕道。
“微臣觉得,舒遇曦既然敢在金銮殿上将信拿出,那么……这信□□都是真的。”
秦曜奕眸色更加阴鸷。
“这两人……还真是命大。不但死里逃生,还能打下金雷回来邀功。本宫战战兢兢经营这么几年,弟弟妹妹没一个闲着——今日朝会过后,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之名,怕是要在我这个太子之上了。”
沈冲道:“太子勿忧,长公主和九皇子总有一日会回京,长公主是女子之身,翻不起大浪,只要她回了玉京,就跳不出监国太子的掌心,九皇子虽有异族血统,但如今得了兵权,不得不防。太子还需小心他在金雷坐大。”
秦曜奕冷笑:“他在金雷,我如何管得了他?”
沈冲躬身道:“军队出兵作战,以宦官为监军历来有之,真武军为何能例外?”
“你是说……”
秦曜奕转眼想通关节,脸上云开日出,笑着拍了拍沈冲的肩。
“首辅说得是,真武军自然不能例外。”
两人告别,背道而驰,回廊重新恢复了寂静。
许久后,一名躲在廊下的小内侍爬出,悄悄进了瑞曦宫。
“……陛下,这些就是奴婢听来的话。”
高大全守在门口望风,小内侍跪在地上禀报,天寿帝在床上眼泪汪汪。
“他是宁肯丢了金雷,也要叫九皇子回不来啊……”他一掌击在榻上,愤声道:“这个孽畜!真武军若出了问题,朕的秾华又如何回得来?!”
“陛下息怒……”
“罢罢罢……你去吧,朕桌上的玉扳指,你拿去罢。若是再听到什么,悄悄回来禀朕。”天寿帝叹气道。
“奴婢惶恐。”小内侍诚惶诚恐道:“奴婢受过长公主恩情,为陛下效死是理所当然,更别提只是传几句话……”
高大全也说:“陛下,便如他所说吧。现今情况特殊,若他被太子的人发现受过陛下赏赐,反而会陷入危险。”
天寿帝一脸颓败,挥了挥手:“……朕给你记着,等以后……等长公主回来了,朕再赏你。”
小内侍跪在地上谢恩。
殿内只剩高大全和自己后,天寿帝伸出手:“扶我起来。”
“喏。”
天寿帝在高大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朕记得,秾华身边有几个可信的侍人……”
“是。”高大全躬身道:“一个叫结绿的宫女,一个叫乌宝的内侍,此二人乃公主心腹,还有一名叫醴泉的,常在宫外行走,应也是公主心腹。”
“女子在外行走不便,乌宝……我记得是个跛腿,那个叫醴泉的,你去查查此人是否得公主信任,若是,悄悄带他来见我。”
“喏。”
高大全退去后,天寿帝走到窗前,推开精致华贵的木窗。
窗外火红的落日刺得他眼中含了许久的泪珠落下。
天寿帝握着窗框,身体隐有颤抖。
他的秾华啊……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117章
金秋十月,金雷一统,恰好又逢十年难得一见的丰收之年,整个金雷十三州都洋溢着喜气。
瀛洲城外一望无际的鲲泽湖,无数坚甲利兵隐在树林中,道路边,将所有有意前往鲲泽湖秋游的旅人都挡了回去。
手段还算温和。
前半句“将军和夫人在前游湖”,就能让一半的人打道回府,后半句“不愿被人打扰”,就能让剩下一半的人丧气离开。
偌大的鲲泽湖边,只有一一处人烟。
几只肥美的大闸蟹在石板上烤得金黄,切片牛肉在大闸蟹身边围了一圈,牛肉底下铺着烤干的茶树菇和切片杏鲍菇、松茸。香喷喷的动物油脂从蜷缩的肥牛中溢出,惹得菌菇又是一阵颤抖。
蟹菇牛肉的混合香气顺风飘出十里,让守在远处路口的将士也食指大动。
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拿起小油杯里的羊毛刷,一手按住随风飘动的大袖,轻轻刷了刷正在炙烤的烤物。
烤盘上滋滋作响。
当油脂大多吸收进金黄的蟹壳后,秦秾华拿起长长的木箸,夹起一只最肥的秋蟹放入秦曜渊碗中。
与此同时,她的碗里也多了一片色泽最为漂亮的松茸。
秦曜渊放下木箸,徒手去拿碗中秋蟹,她连忙提醒:“小心烫手。”
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碗中秋蟹,顿了顿,放心地整个拿了起来。
“火里都扒过螃蟹了,还怕这个?”
他这么一说,秦秾华就想起了两人在峡谷里流浪,以螃蟹野草充饥的那段日子。
一个自觉死到临头的人,本能就会开始占到上风。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经历,竟然是她过得最无拘无束的日子。
金雷十三州已经光复,无论栖音有没有顺利将信带到玉京,他们的身份也都暴露在即,天寿帝的圣旨一旦到来,就是他们启程回京的日子,回京后,再想像如今这般亲密是绝无可能了,她或许会开公主府,或许还会留在宫中,但他——一个战功累累的十八岁皇子,太子不可能容忍他留在禁宫生活。
回京便是分离,而她必须回京。
她该如何安抚少年?
她夹起碗中松茸放入口中,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日要对少年说的腹稿,舌尖品出的只有苦涩。
郁卒带出胸口到咽喉的痒,她竭力咽下已到嘴边的咳。
少年利索地拆掉烤蟹的两只大钳子,一口吸走钳子里的嫩肉,道:“听说鲲泽湖里的大闸蟹是金雷一绝,只可惜你对有壳的水产过敏。”
“所以你要替阿姊多吃几只才行。”秦秾华将烤得正好的又一只大闸蟹放进少年碗中。
礼尚往来,他也夹了一片烤得正好的牛肉,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直接送入秦秾华口中。
他瞥到在她耳边随风微动的碎发,忽然道:“冷吗?要不要披件大敞?”
刚刚十月,秦秾华的衣着已经跨入了十二月。
要是再加一件大敞,她就可以直接去过寒冬腊月了。
“不必了。”她摇摇头。
“明年夏天,我再带你来此垂钓,那时的鲶鱼最是肥美。”少年道:“瀛洲刺史府中的厨子自称他最拿手的菜是三春珍脍鲶鱼,我和他说了,要是喂不胖夫人,我就拿他喂鱼。”
“渊儿……”
在外,秦秾华通常叫他伏罗,如今听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少年若有所感,抬起的眼眸中失了懒洋洋的闲适。
“金雷统一,陛下就该下旨了。”她说:“我们呆不到明年夏天了。”
“下旨又如何?”他说:“我们有兵有马,你想要天下,我给你打下来,为什么还要回去仰人鼻息?”
秦秾华沉下脸:“我是大朔的公主,绝不可能对大朔兵刃相见。”
“那我呢?”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我在你心中又算什么?”
“渊儿……”
少年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螃蟹,起身走了。
秦秾华看着他走远,心越来越沉,少年走到马前,停下脚步,半晌后又大步雷霆地走了回来,脸色比离开前更黑。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拿起残蟹,壳也不拆了,直接放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
“我贱!”他恶狠狠道。
秦秾华那颗沉入冷水的心又浮了起来,她不由对他绽开笑颜。
“渊儿……多谢你。”
恨恨的咔嚓声渐渐停了,他迟疑许久,低头掩饰神情,沉声道:“回去之后,他们叫你嫁人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渊儿不必——”
“伏罗。”他抬起眼,神色阴鸷。
“……伏罗不必忧心。”
除了自己,天底下恐怕只有眼前的少年最了解她。
顺着一个称呼,也能潜入她的内心,第一时间掐灭她心里的退缩之意。
……
十二月底,最新一期真武解放报新鲜出炉。
秦秾华坐在瀛洲府邸的书房内安静看报,数个火盆一起供热,屋内暖如初夏,推开一半的窗户里框着少年的身影,他站如青松,身姿笔挺,一张冷脸正对着向他汇报的柴震,乌黑深沉的眼眸里毫无波澜。
他的视线无意间投进室内,将三心二意的秦秾华逮了个正着。
雪化春来,少年眼中炙热。
秦秾华脸上一热,故作平静地低下头重新看报。
窗外,秦曜渊收回视线,落回柴震身上时,眼神又冻结成冰。
“……确定是在妫州吗?”
“确定,属下已经派人查探回来,确有百姓见过刘不在妫州出没。”柴震顿了顿,问:“将军是再派人核实,还是……”
“你去清点三百轻骑,我们今晚就走。”
“属下领命。”
柴震离开后,秦曜渊回到室内,不待秦秾华反应就把人从椅子上横抱了起来。
种玉见状,立即悄悄溜走。
“你做什么?”秦秾华在失重环境下不由勾住他的脖子。
少年把她抱到铺着金色斜阳的罗汉床坐下,窗外,微风徐徐,一尾红色锦鲤在清澈池面上打出一片波澜。
“我今晚就要走了。”他说。
原来是这样。
秦秾华从善如流道:“我给你收拾衣物,你还想带什么出门?”
“阿姊从来都不留我。”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低声道:“要是我这一去不复回,你——”
话音未落,少年头上就挨了一下。
秦秾华没留力,因为她被他说得心里一跳,疾声道:“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幽幽叹道:“阿姊天天心里丢下我一人去死,我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指头……”
秦秾华岔开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日,最迟后日。”两人的鼻尖相撞,他在她的唇边轻声道:“到时阿姊要出门迎我。”
她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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