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他们毫无顾忌的全部告诉我了？就不怕我回去后会改变未来吗？”

太子长琴顿了一下，伸手揉揉少年毛茸茸的脑袋。

唔，手感不错。

“大概，跟他们的大庄主有关系吧。”

“嗯？”

李建成顶着一头乱毛，抬眼迷瞪瞪地望着青年。

“方才你们的谈话中，很明显他们大庄主是知道些什么，这二庄主和四庄主才会如此轻易相信，你就是百年前那个隐太子，甚至将历史进度告诉了你。”

“正常情况下，告知未来等于泄露天机，可是他们丝毫不担心受到反噬，那便说明，这是在天道容许范围内的。”

“此方天道显然有恃无恐，并不担心泄露未来引起的后果，那么……很有可能，这个世界虽然历史走向同你的世界差不多，却与你的世界无关。”

李建成并不愚蠢，很快就想到了太子长琴的意思。

“你是说……平行世界？”

“错不了。”

长琴拍拍小孩儿的头，赞许道。

“总之，藏剑的大庄主肯定知道些东西。既然你已经来了，想必那位闭关的大庄主，很快就会出来了。”

——

藏剑山庄的剑冢终年被冰雪覆盖，然而再大的风雪，也掩盖不了藏于此间的神兵之上耀眼的锋芒。

这是无数剑客梦寐以求的圣地。

这剑冢之中，随意取出一柄剑，都可以让江湖人为之疯狂。

哪个江湖人不希望自己有一柄天下无双的神兵呢？

身着金衣长袍的青年容颜极盛，他端坐祭剑台上，周身剑影环绕，分明是锋芒毕露的剑光，却在青年的身边融成圆润的微芒。

藏锋于内。

不知过了多久，剑冢寂静的天地间，渐渐响起了轻微的剑鸣。起先是一道微小的波动，悄无声息的扩散到整个剑冢，藏于剑冢内的神兵似乎被这波动惊醒，一声声的剑鸣随着无形的波纹此起彼伏响起。

像是朝圣一般，神兵的轻吟逐渐向祭剑台中央的青年靠拢，散出的光晕又在触碰到青年周身剑影时，悄然折下骄傲的身姿，俯身恭迎。

额上缀红梅，雪发朗明颜。

缓缓从祭剑台上起身的青年神姿高彻，他双目虽眇，举手抬足间却不曾有半分不适。光与影在青年周身轮转，澎拜的剑气在他手中安安分分的蛰伏起来，最后缓缓消散于空中。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心剑大成。

第5章江山皆为吾故土（五）

山抹微云，天连远碧。

藏剑的小弟子们人还没有身后的重剑高，却毫无压力的背着双剑到处跑，这里呼啦啦转一下，哪里哒哒哒溜一圈，金色的团子们散的满地都是，没一个是在认真看师兄师姐们练剑的。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传得漫天飞，年长的弟子们听到后，会心一笑。

藏剑山庄的大庄主独立于天泽楼上，双目微阖，静静的听着身后叶蒙叶晖对自己闭关后藏剑近况的汇报。

“已经来了吗？”

叶蒙将李建成的情况原原本本告知叶英，眉宇间隐隐带着忧色。“如今那位不过少年，还只是唐国公府的长公子。大哥，我们将所有事情告诉他，真的没问题吗？”

叶英容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道：

“隐太子之事，你们不必在意。”

“可是大哥——”叶晖急了，涉及皇家，藏剑的立场应该——

“你们所知道的，未必是全部。”叶英转身，鎏金广袖划出一道华丽的弧度。

“客院那位少年是藏剑远亲，他将会是我叶英的亲传弟子。”

叶英未曾做什么举动，出口的话却不容置疑。

叶蒙和叶晖对视了一眼，只得恭敬道：“是，大哥。”

“另外，三弟同三弟妹此刻如何？”

叶晖想起仍在守着妻子的三弟，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弟妹依然没有起色，三弟仍守着呢。”

叶英听罢，沉默了半晌，道：

“那样的伤势，三弟妹能捡回性命，已经是大幸了。日后仍需多加关注，琦菲也莫忘了。至于父亲那里，有我。”

见两个弟弟应声后下去了，叶英再度转身，看着天泽楼前那株年代久远的银杏书树，陷入了沉思。

并非不清楚父亲的打算，只是，该怎么做，却是他们的事了。

多年以前就开始的布局，如今，引子已经出现，是展现成果的时候了。

——

“啊——好无聊啊——”

李建成靠坐在庭院的银杏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双手叠在脑后，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长琴那厮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藏剑那两位庄主来过后就经常性不见鬼影，也不知道上哪儿游荡去了，抛下他一个在院子里发霉。最近认识的庄内平时常来找他玩耍的几个小伙伴练剑的练剑，铸剑的铸剑，叶昭玉这小哥更是没了影儿。他也不能学长琴出去闹腾，没办法，自己又不是这里的主人，在人家家里到处乱跑可是十分不雅，也只能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对于李建成处于多动症年纪的小孩儿来说，十几天待在一个小院子不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李建成半躺在银杏树枝上，凉风微微拂过他脸颊，几缕长发顺着风的轨迹打着旋儿，风过之后就随意搭在了少年肩上。再看这小少年，竟是睡着了。

李建成梦到了过去。

因着李建成出生就带有强大的灵力，又是天生剑骨，对于那些走邪道修炼的妖来说无疑是完美至极的补品。天赋罕见又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在那个九州结界破碎、妖魔横行的世界基本没什么好下场。李建成在最初吃了不少苦头，若无太子长琴护着，单凭李阀那些普通护卫，恐怕早已沦落成那个妖魔的口粮。可彼时太子长琴也是懵懵懂懂，空有强大的实力却不会使用，灵术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孩提时代的李建成，每天都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只能死死扒着母亲父亲，身边不敢离人。因为一旦周围无人只剩李建成一个小孩儿，那些妖魔就会从四面八方而来，疯魔般攻击他。那些面目狞狰、身法诡谲的怪物，一度是李建成的噩梦。

后来太子长琴的记忆慢慢苏醒，便手把手教李建成如何控制自己的灵力，如何掩盖周身的灵光，将自己记忆中的法术默写出来，一样一样演示给李建成看。又从零落的记忆中，扒出一套难得完整的功法让李建成照着练，以防止这小王八蛋哪天心血来潮试验新灵术坑死自己。

说来也奇怪，随着李建成的灵力一天比一天沉淀，太子长琴的魂魄竟然也慢慢开始凝实。等到李世民出生那一年，李建成竟然靠着那套功法修出了本命剑灵，太子长琴的魂魄也基本稳定，甚至可以实体化一小会儿了。

对此，李建成一手本命剑灵一手李世民，得意洋洋地表示他弟弟果然是个福星。自从弟弟出生，前来找茬的妖魔鬼怪好像都少了许多，难得的清净呢。太子长琴优雅的翻了个白眼，表示你现在没东西盯着是他辛辛苦苦好几年的功劳。

鉴于身边来搞事的妖魔鬼怪少了，太子长琴怕李建成日子悠闲过头了哪天再碰上这些东西阴沟里翻船，翻了翻以前的记忆，给李建成上了一个幻境套餐——

以太子长琴走过的三千世界为背景，拉李建成进入精神幻境历练，俗称下副本。据太子长琴说这个法子是他过去的朋友想出来的，既能淬炼神魂，也不妨碍练剑。一举两得，真是棒棒哒。

屁咧。

鬼知道长琴搞出来的那些幻境事实上连着哪个世界，有几次浪过头了灵魂差点就回不来。

每次从幻境中惊险醒来的李建成，都只能抱着自家萌萌哒的弟弟回血。

即便这样，却也是自出生以来最平静的时光了。

一觉醒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还是在藏剑山庄。

李建成有预感，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了。

伸了伸懒腰，嘴里抱怨着长琴那厮怎么还不回来，便准备翻身从树上下去，然后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下的金衣青年。

“！”

李建成被惊吓得没扶住树干，脚底打滑就往下面摔，正好落在了金衣白发的青年怀中。

小孩儿迷瞪半晌，才抬头看清楚是谁接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摔得凄惨。

正是夕阳晚照时，青年的身影沐浴在柔和的光晕，因着霜雪长发带来的高冷气质也在这时敛去一二。注意到李建成茫然的目光，青年唇角勾出一个惊艳众生的微笑，额间的梅花开的清雅。

天上谪仙人。

“你是叶英。”

李建成站稳了身子，细细端详眼前气质飘渺的青年，肯定道。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来，对不对？”见青年颔首承认，李建成急急忙忙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怎么回去？我失踪太久，阿耶阿娘和世民他们肯定急坏了。”

叶英蹲下身，平视眼前的少年，尽管他双目已盲，却能仍想象出少年焦急的模样。

“破碎虚空，即可回到原本的世界。”

“破碎虚空……”

李建成喃喃，他不是没听过这个传说，可是，要怎样才能做到破碎虚空？

叶英起身，伸手搭在小孩儿肩上，李建成对上那张平静的面容，不知怎么，满心焦躁渐渐消散。

“你可愿拜我为师？”

李建成猛地抬头。

“答应他。”太子长琴不知何时出现在李建成身边，在他耳畔说道。

“诶？”

“我看到了因果线。建成，他是你回家的关键。”

太子长琴沉声道，叶英身上金色的因果线，从他出现开始就跟李建成建立了联系，甚至，还有一根缠绕在了太子长琴身上。

李建成想了想，对上叶英的微阖的双目。叶英是看不见的，但李建成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温和的意味。

不是藏剑山庄其他人得知自己身份时微妙的恭敬，而是单纯看小辈的，温暖目光。

就如同李建成初见太子长琴时，他眼中的光。

李建成认真道：

“好。”

叶英在太子长琴出现的那一刹那，周身瞬间溢出凌厉的剑芒，却在对上空中响起的轻微琴音后，缓缓消散。

电光火石间的一回合交手，李建成并未发现。

叶英揉揉李建成的头，轻声道：

“你的身份不能暴露给其他人，为方便你以后行走江湖，我便为你起个化名吧。”

李建成想了想，是这个理，总不能以后走江湖，自我介绍直接说本名吧，怕是遇见的人不是把他当成疯子，就是和叶昭玉那厮一样，便答应了。

“藏剑这一辈弟子皆为昭字辈，如此，你便叫做，昭明吧。李昭明，亦可作你往后的字。”

昭明。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李建成在心中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神色复杂。无论哪一个解释，这都是一个寓意极好的字。

这个世界的李建成可没有什么好名声，这个便宜师父，认真的？

李建成看了一眼叶英，雪发明颜的青年面上不曾有一丝异样。

半晌，李建成朝着叶英深深一拜——

“弟子李昭明，拜见师尊。”

冥冥之中，似有钟声从远古传来。

太子长琴没有飘在空中，而是端端正正的站在这对师徒旁边，虚幻的魂体有凝实之象。

这因记忆愫乱常年浑浑噩噩的鬼魂，在李建成认下叶英取的字后，眼中涌起了滔天巨浪。

李昭明，李昭明……

记忆的碎片如碎珠琼玉，纷洒而来。

依旧是看不清的面容，漫天的火光，咆哮的荒兽，金衣白裳的青年笑容明朗，剑意一往无前。

竟然是你，原来是你。

第6章江山皆为吾故土（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叶英独自坐在天泽楼上，侧耳听楼下的小弟子们整齐的早课吟诵声，唇边笑意清浅。

李建成踏上天泽楼，再次被自家师尊来了一发颜杀。

听到身后的动静，叶英侧头道：

“出关了？”

李建成单膝跪地，“请师尊检验。”

叶英起身，周身剑影轮转。李建成轻剑在手，眸中战意奔腾。

三年剑冢，风雪相欺……

师尊，让我看看，我和你之间还有多大的差距吧。

——

“真不容易，拜师后就被扔进了剑冢，还一待就三年，真亏昭明你能忍得住。”

画楼秀坊霓裳舞，一身红衣的女子慵懒地靠坐在精致的画舫上，长发散了一地，眉眼间是惊人的秾艳。

此刻这红衣美人正执一杯清酒，遥遥望着对面小舟上的金衣少年，戏谑道。

“得了吧，若不是大庄主时常会来剑冢抽查，你以为这小王八蛋会安安分分待在里头不出来？”

太子长琴随手捏了个诀，话音未落，魂体就已经坐在了红衣美人的对面，落座之时，虚幻的灵魂凝成实体，恰好接过了对面端来的小杯。

“多谢，好酒。”

太子长琴一杯饮尽，面上笑意不改。